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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娘(104)

顾景楼忽的笑起来,“你也常有这种疑惑吧。先皇那种脾气,我可不信他能对你一视同仁。”他说,“我们俩很像。”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他又说。

说像的也是他,说不一样的也是他,这个人简直前言不搭后语。

但如意确实听懂了——关于他们究竟哪里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我无法认可你的做法,估计你也很难认可我。”顾景楼道,“我仔细想了想,觉着我们两个确实不太合适。所以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就忘了吧。”

如意:……混蛋怎么说的好像她被始乱终弃了一样!

“莫非我们还有过什么约定不成?”

“啊,上钩了,上钩了!”顾景楼忽的拽着鱼竿叫起来。

这一次如意没有打扰他,任由他顺利将鱼提上来。

但他捏住鱼身,将鱼钩解下来,笑道,“真肥啊。”却并未往鱼篓里放,而是随手又抛回河里去。

如意道,“不留着吃吗?”

顾景楼笑道,“这鱼不能吃。”他兀自挂饵,自言自语般道,“万一从鱼腹了吃出头发、指甲,得多恶心。”

如意脑中霎时又是战场上横斜的尸首。十里坡在河的上游,正是上游无数的尸首滋养出河中远比往年肥美兴旺的鱼群。

这一年来她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这一刻却忽的有些无法忍受,不由移开了目光。

顾景楼再度将鱼钩抛到河里,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扭头道,“对了,还没问你,急着把我抓回去到底有什么事。”

如意噎了一噎,道,“……也没什么事。”

“那就和我一起钓会儿鱼吧。”顾景楼懒洋洋的抱住脑袋,往身后石头上一靠,道,“横竖就算回营,也没什么正经事干。”

如意又有些烦躁,道,“仗还没打完,怎么会没事干?”

顾景楼眯着眼睛,轻松闲适,“已经打完了。剩下的,都不是需要在战场上结局的事了。”

如意道,“怎么说?”

顾景楼扭头来看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蠢。”

如意:……冷静。

虽这么寸她,但顾景楼还是噙着笑,娓娓道来,“徐仪已经打到建康了,临川王更是把李斛本人杀得精锐尽丧、丢盔弃甲。就算放李斛回到建康,又能怎么样?”

李斛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这一点如意当然知道。

“天子——”如意顿了顿,终究没想出旁的称呼,“天子还在建康,不能再落入李斛的手里。”

“那么该落到谁的手上?”顾景楼斜眼觑她。

如意又噎了一噎。她私心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兄弟和解,可是她尚没天真到这种地步。对维摩而言,被二郎解救只会觉着生不如死。对二郎来说,纵使维摩身居宝座,他也很难甘心对维摩低头。

这兄弟二人,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顾景楼道,“徐仪也在建康,他至少不会让李斛把天子掳走。所以就算李斛回到建康又怎么样?”

“……他会称帝。”如意说——她想她到底还是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我见过他,”时至今日李斛当日的嘴脸依旧清晰如昨,她说,“他会杀了维摩,称帝。”

顾景楼又眯起了眼睛,他后仰着,看着渐渐两起暮星的天空,“真巧,我也见过李斛。我也这么觉得。”他说,“你不觉着,对临川王而言,这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如意久久不做声。

顾景楼便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

天渐渐的黑了,林中虫鸣,萤火虫在水滨飞舞。顾景楼拉了斗笠遮着脸,钓竿随意的摆在一边。

如意终于站起身来,踩了脚蹬子上马。

马嘶声起的时候,顾景楼忽的再度叫道,“如意——”

如意勒住马回过头来。

顾景楼捏着斗笠,依旧闲适的半躺着,仿佛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并没那么善良、那么讲道理。不是说只要你心安理得,俯仰无愧,旁人就会认可你、善待你。你得握住权力,学会保护自己。当然,如果你基本上无欲无求,随便旁人怎么摆布你你都很容易安适、满足,那就当我没说吧。”

如意道,“无论世道如何,人都得守住本心。有欲望并不是什么坏事,想要改变以往的处境,填补内心的不足,更是人之常情。可要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理人伦,万人生死,终究会为世人唾弃。为天下人唾弃却最终能得其所哉的人,我遍读诗书,从未见过。”

他们片刻对望,随即各自了然一笑。

这最后的互相忠告,他们确实都听懂了。

顾景楼再度用斗笠遮面,如意转身,策马离开。

第八十五章 (上)

从幽暗的林子里出来,便是一片开阔低矮的草地。

不知何时月亮已升起来,银色的辉光洒落下来。草地上只一条走兽和猎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这端通往山林,那端延伸向远方。萧怀朔就从那小道上来。

望见如意他便停马,静静的等在哪里。月色下矫健骏马白衣少年,鲜明如画。如意抬眼望见,便已认出。

如意便驱马上前,问道,“营中没事吗,你怎么也出来了。”

萧怀朔一笑,道,“偷闲散心罢了。”目光扫向林中,幽深平静,“找到顾景楼了?”

如意道,“找着了,在里头钓鱼呢。”

萧怀朔道,“偷闲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事事管他。”又拨马回程,和如意并辔而行,闲话道,“何况说起来,他也算是你我的兄长——阿爹将三姐许配给他的事,他可曾和你提过?”

如意淡然道,“说过了。”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总之,看在三姐的脸面上,姑且随他去吧。”

如意道,“嗯。”

他们折返回营地。月色下,如意一路上垂首默然不语。萧怀朔不时扭头看她的脸色,到底还是有些沉不住气,问道,“有心事?”

如意茫然的看了萧怀朔一会儿,她几乎要脱口说出——她在想维摩,想他们的大哥哥。但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将话咽下去,只道,“我在想,我们眼下的行进速度,恐怕是追不上李斛的吧。”

萧怀朔道,“嗯。大战之后将士疲敝,还需要些时日修整。总不能驱赶疲兵连番作战。何况……”他沉思片刻,道,“连番败仗之后,李斛手下也该离心背德了。这会儿就该稳稳的等着他们各自滋生心思、图谋出路。也并不是非要尽快追上李斛,才能铲除他。”

他自幼就比旁人更懂局势和人心,数言点破,倒是令如意醒了一醒——囤兵却不急攻,原来也有这样的用意。

可是顾景楼说的也并不错——纵使没有这样的缘由,二郎也不会顾虑维摩的性命。

这其实不能责怪二郎。就如顾景楼所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维摩给李斛做傀儡皇帝时,想必也不曾顾虑过二郎还在外拼力奋战。眼下看似是二郎无情,但他奋战至今也是几番出生入死,他同样没有顾惜过自己的性命。

在他们兄弟之间,这便是世事该有的模样,她不能过于怜悯弱小,偏袒维摩。

但她知道,她心底并不认可这所谓的“该有的模样”。

她说,“原来如此。”

她微微垂着头,秀美的脖颈宛若天鹅,简单束起的发辫柔顺的伏在肩头。她自幼就同男孩一起教养、一道读书,长大后组建商队乃至于军队,可从头到尾她都没染上什么男子气概,外貌气质从来都是秀美温柔的。

但内心的强韧与固执,也是一以贯之的。萧怀朔早已无数次的领教过。

她说,“既然如此,想来营中也没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了。”她便抬眼望向萧怀朔,清澈的瞳子里没有一丝犹豫,分明是去意已决,她说,“我想去建康,和表哥汇合。”

萧怀朔的手不由握紧了,“到底还是要去找表哥?”

如意面上略有些发烫,却并没有回避掩饰,坦然道,“嗯。”其实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掩饰的,她和徐仪之间一开始就有长辈的默许,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而然走到两情相许的地步,又骤然遭遇生死别离。身旁人都看得清。早在去年她就已对二郎说过,若他活着她就找到他,若他死了她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无需在此刻反倒扭捏掩饰起来。

她便说,“我和表哥……”这两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心境辗转反侧一言难尽。她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讷讷道,“已经太久没见了。早先虽彼此报过平安,可不见着他,我心里总是放不下。如今总算——”

二郎垂着眸子,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似笑似嘲,却又刻意平淡着,“这么久都等了,却等不得这几天吗?”

再疏朗的少女谈及私情也不免羞赧,被他这么一调侃,刻意搁置一旁的羞耻心霎时反弹。如意只觉得满脸滚烫。

二郎放缓了马步,渐渐落在后面,她恍若不觉。待二郎的声音再度传来时,她才乍然察觉。

二郎扭头望着天边明月,淡淡道,“也好,就去见一面吧。”

姑孰离建康已十分近了。但新近经历大战,路上到处都是拦路打劫的游兵散勇。如意一路招抚、剿灭过去,行进的也并不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