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4)
“中学不是有算数,又有地理、历史?”她有些担心跟不上。
锦屏嗤笑,“十七岁了念小学,你不羞?”
好像没了老太太在上头压着,她又跟二婶他们一边儿,一起来笑话她了。
小微说,“那就中学罢。”她站起来预备出去,听见锦屏又道,“你别以为你三婶是为了你好。她就会做这些装面子的事儿,她怎么不说当初我是怎么帮老三的。一大家子装糊涂,踩着我的脸作弄你。”
小微不想听,死忍着不接话。
锦屏道,“新来那本《歇浦潮》,上册我看完了,你拿去罢。”
“诶。”
她拿起书退出去。
新云动用关系把小微塞进弄堂口一间平民女中,等过完年下学期开学,就直接插班进了。
小微在饭桌上得到消息,激动的手抖,满桌人都不接新云的话茬儿。老太太咳一声。
“听说隔壁王家那个小女儿嫁了个军阀。”
雪青道,“那也要家里帮得上忙呀,像我们家,三叔说是在部队里,回家从来不提。”
新云笑的活像听不出来。
“二嫂说得很是,我也怪他,又不是干得见不得人的营生,怎么成天神出鬼没的。不过世道乱,当兵的其实也不好。二嫂不知道我成天睡不着觉的时候呢。”
雪青的心思根本不在季辉身上,听了半截子话已经不耐烦。
“家里没有小孩子怪闷的。”
这是她的心病,谁都不愿意提起来惹她许多话。
碗筷碰撞响成一片,老太太先吃完了,一推碗,鼓着腮帮子发呆。
雪青懒洋洋拨弄着碗里的饭,还在说,“十七岁说小也不小了,我弟媳妇有个侄儿,学生意的,我瞧着不错。”
新云宽慰她。
“你还不到三十,急什么呢,说不定就来了。你看我不是也没。”
入学头天晚上新云来找小微,一进门就笑。
“我这礼物你不一定看得上,不过我想着另外买,你妈还要说你。先收下罢。”
小微眼睛在她身上找,没见到什么。
“给我的?”
新云摊开手掌,是一支深蓝色漆的钢笔,颜色磨旧了,拔开笔帽,露出金色的笔尖,还沾着墨迹。
“这支笔有年纪了,我上学时用的。自来水笔呢,明天路上我们去买墨水。”
“你送我去?”
“你又不认路。”
新云看小微脸上欢喜的样子,不禁笑了。
“往后我可不送你了,很近的。”
“三婶,你对我真好。”
“一支旧钢笔就好了?”新云刮着她的鼻尖,“会用钢笔罢?”
小微点点头。
七八岁的时候用过,后来那支笔不见了,锦屏也不肯再买。
她惆怅地说,“从前我妈还逼着我练毛笔字的,练了几年,说停就停了。”
只有学堂里一切都是新鲜的。
阳光轻软的午后,女教师换了短裤打排球,露出结实的大腿,晒成浅棕色。
小微挤在人群里仰头看着,只觉得自己白得傻,白得乡气。
她交不到几个朋友,因为性子太闷,人家同她开玩笑,她嗡嗡的在眼睛里憋着笑意,嘴角却僵的扯不开。一来二去,人家也不同她玩了。可是她偏喜欢跟许多人在一起。置身众人之中,大合唱也好,跳皮绳也好。人家做的,她也缩手缩脚跟着做。
下学回家的那条路常有面包香飘过来。小微穿着家常衣裳,辫子垂在肩头。有那么一时半刻,身边没有别人时,她轻浮的哼出曲子,是极流行的《夜来香》。不是正经歌,可是喜欢的人多。
新云的屋子里有台收音机,很大,摆在墙角地下。
小微常见她蹲在那里,胳膊架着下巴,轻轻跟着哼。她喜欢那副画面。学堂里学素描,她特别爱画屋角,置一只花架,一张沙发,一盆花,一副对花窗帘。她从没画过新云侧面的样子,那是心里藏着的。只是她也学会把下巴架在胳膊上伏着,呆呆的想心事。
季辉在家的时候少,新云也常是一个人。
进学堂以后,小微的胆子大了些,常去找三婶说话。
这天小微来,新云坐在梳妆台前试耳环,季辉站在她身后,正在说,“陈大帅下月的生日,三少说要买皮鞋,我去先施看了看,没什么好货色。”
季辉做了几年营长,身架子撑得饱满,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跨着枪盒子,小微赶紧叫‘三叔’,怕显得偷听了人家的私房话,兴兴头头的问。
“三婶说弹曲子听来。”
季辉笑笑,并没避她,“小微坐会儿。你说买点什么好?”
新云扭头过来。
她长着一张精巧的瓜子脸,略嫌长了些,额上虚笼着刘海。两道清淡的长眉必是她深以为憾的,每每描了又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