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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96)

见我许久未出声,他又这样问我:“离开京师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么?”最后对我呈出的微笑不无善意。

我举手加额,朝他郑重下拜行大礼,然后道:“臣只希望,不要让公主看着臣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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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公主很早便起身,很安静地等待侍女收拾行装回公主宅。我依旧按她的意思,穿上一身文士衣服,让小黄门们也为我整理衣物文具,仿佛真要随行回去。

我一一查问宅中宫人今日所司事务细节,力求一切做得尽善尽美,连公主车辇内悬挂的银香球也亲自逐一摸过,看焚香的温度是否合适。

当朝鼓之声从垂拱殿传来对,我正执着香箸,调整一个烟气过重的香球里的香品。听见那沉沉鼓声,我不由一滞,想起了放逐我的皇命即将在朝堂上宣布,手中的香箸便一点点低了下来。

“怀吉!”,公主忽然在我身后唤。我手一颤,所搛的香品掉下来,落在我托着香球的左手手腕上,有些烫,我忙缩回手,香球随即迅速垂落,几层机关在摇摆中相触,发出一串细啐的银铃声,就像公主此时的笑声。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她以肩掩口,笑着问我。今上特许苗贤妃今日送她回去,有母亲在身边,公主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哦,臣只是想,车中的香球颜色暗了,回去该换下来擦洗。”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仍明亮地笑着,又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含笑做倾听状,但她说的内容却未入耳,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有一声低叹:“多么美丽的笑颜,可惜我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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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公主回宅的依然是皇城司的人,但今日随行的内侍尤其多,因为其中一半人另有任务--行至中途时押我离开,送出城外。

我还如往常那样,策马随行于公主车旁。出了宣德门,沿着朱雀街行至相国寺附近时,引导皇城司内侍的都知邓保吉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会意,旋即悄然勒马掉头,准备离开。

但似有感应一般,公主蓦然掀帘,惶惶然唤我:“怀吉,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来,看着路边前去相国寺进香的三五行人,找到了个借口,于是转身应道:“公主,臣想去相国寺,为公主买点炙猪肉。”

她疑惑地观察着我,而我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令她无迹可寻。少顷,她也笑了:“那炙猪肉确实味道不错,但你要买也不必亲自去罢?随便叫个小黄门去也是一样的。”

我浅笑道:“不一样。猪浑身上下那么多肉,他们不知道哪个部位好吃,不会选。”

这话听得公主不禁格格地笑开来,也终于答应:“那好,你去罢。不过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雨了,你得快去快回,早些赶上我。”

我自然应承。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不吃肥肉,要净瘦的。”

我含笑道:“炙猪肉还是半肥瘦的好,带些油脂口感更佳。”

“不要!”,她坚决地摇头,“吃了肥肉会胖。”

周围的人闻声皆笑起来,倒弄得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赧然嗔道:“笑什么笑什么?还不快走!”

她手一垂,容颜隐于帘后,车辇复又启行。

我侍马而立,目送她远去,然后转身对留在我身边,等待押我出城的邓都知说:“怀吉有一不情之请,望都知应允。”

“说罢。”邓都知道,看我的眼神颇有怜悯之意。

“都知可否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相国寺买点东西,待我出城后,都知再带去公主宅,交给公主?”

他应该能猜到是什么,亦有一叹:“好,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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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烧朱院门前时,邓都知率皇城司诸内侍停下,在外等候,让我一人进去。

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见过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妇人。一见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热情地招呼:“郎君是要买炙猪肉罢?现在恰好有一匹刚烤好的,还烫手着呢!”

我入内挑选,一边查看一边随口问她:“惠明大师不在店中么?”

“别提那个老不死的!”那妇人左手叉腰,右手摇着一把大蒲肩,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坛老酒,就在床上挺尸,直到现在还没起来!”

我惊讶于她的语气,转念之间才想起来,以前听说过惠明娶了老婆,京中士人戏称其为“梵嫂”,想必就是面前这位妇人了!

于是我朝地拱手:“娘子便是梵嫂罢?适才不知,失敬失敬。”

她大手一挥:“嗨!什么梵嫂!那都是你们读书人叫着玩的,说实话,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浑家呢!跟着他过,早晚会被他气死!”

话虽如此说,她提起惠明时目中仍有温暖的亮色闪过,那神情似曾相识,有如若竹抱怨冯京的模样。

我应以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指着一块选好的炙猪肉,要她切净瘦的部分。

“郎君要净瘦肉,一定是你娘子嘱咐的罢?”梵嫂边切边问。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称是。

梵嫂笑了:“郎君对娘子这般体贴,她一定生得很美罢?”

我微笑着,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春日阳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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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烧朱院出来,我把炙猪肉交给邓都知,随即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驰去。那么迅速,令皇城司内侍一度以为我要逃跑。他们一个个跃马追来,而我并不稍作解释,一径鞭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个山丘上,才勒马停伫。

“公主现在……怎样了?”

想着这个问题,我怆然回首,一双潮湿的眼迎上漫天飘散的雨丝风片,眺望远处被覆于淡墨色烟云下的天家城阙,向这座深锁着我所爱之人的城池作最后的道别。

斗茶

(由 :2710字)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这种诗歌描绘的凄凉,直到我进入西京大内,才深切领略到。

洛阳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国朝陪都,泉甘土沃,风和气舒,清明盛丽。承汉唐衣冠遗俗,国朝士大夫亦偏爱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草木,以为岁时游观之好。因此洛阳城中士大夫园林相望,花木繁盛,誉满天下。

但皇帝驾幸洛阳的机会并没有士大夫们多,往往只是在朝谒诸帝陵寝的时候才顺道前往,少留短短两三日,因此西京宫城受到的重视程度远不如东京大内。隋唐延续至今的宫室已有不少残损,国朝皇帝也无意大修,管理维护大内的官员使臣大多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修葺,常拆旧房两间修为一间新房,到如今宫城规模已大大缩小,不复前朝盛景。

断壁残垣多了,这里也成了荒草昏鸦繁衍的乐土。我到达之时正值黄昏,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内侍引我至我将栖身长居的宫院,推开院门先就听见一阵鸟儿扑啦啦扇翅膀的声音,那些被惊动的黑羽鸦雀相继飞上叶落殆尽的枝头,看着我们踏着厚厚一层枯叶入内,它们又很快恢复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过头去,用它们那单调得理直气壮的“嘎嘎”声朝着西风鸣唱。

在我聆听这鸦鸣之声时,老内侍摸出一把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一间宫室门上的锁。推门之后他先挥动佛尘,扫去梁上悬下的蛛丝,才示意我进去,说:“就是这里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这里清理成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又过了几天,一位新结识的洒扫班内侍到我这甲来,一见这情形便笑了:“这么干净,还按东京的习惯打理呢,你一定是还想着要回去。”

后来我才注意到,这里的内侍跟东京的也大不一样,颓废而懒散,自己的居处和所司的宫院都杂乱无章,而他们也欠缺清理的动力,就算干活,也只是在有都监在场之时才摆动两下扫帚。

“扫那么干净干嘛呢?反正天高皇帝远,官家又看不见D。”他们说。

他们基本都是犯过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东京,无人关注的人生也像宫城一般,随着岁月流逝日趋荒芜,似乎活着的意义就只是抛开扫帚,眯着眼睛,躺在有阳光的庭院里偷懒。

我没有把太多时间用在和他们闲聊上,虽然他们对我以往的经历很感兴趣。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终日只知持着扫帚清扫那些永远扫不干净的院落,就像我现在的职务所要求的那样。

嘉佑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样在大殿前扫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帘。

我抬起头,怕扬起的尘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这一举目,看清他面容,一时竟愕然。

他温和地微笑着,唤我的名字:“怀吉。”,我又惊又喜,手一松,扫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张先生。”

张茂则如今的具体职务是永兴路兵马钤辖,在京兆府长安掌禁旅驻屯、守御、祖练之政令。他告诉我,此番是作为永兴路进奏使臣,还阙贺岁毕,依旧回长安,途经西京,知道我现在在这里,便来看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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