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8)

物品搁置,略有些动静,富弼侧首看,亦觉出此异处,便拈起一块王迪墨细看。

“如今李墨不作贡品了么?”他问我。

我知此中缘由,遂一一道来:“李墨还是贡品,但因今年紫檀断货,无以为匣,李氏请易以桂匣,官家不许,说例赏大臣的李墨皆以紫檀盛之,若易以桂匣,恐群臣有恩遇衰减之疑虑,故索性不取。西洛王迪墨只用远烟鹿胶,有龙麝气,也是难得的好墨,且以千金豹囊盛之,颇有野趣,官家遂命今年御赏换王迪墨。”

富弼道:“世人多爱李墨,若因匣舍之,岂非与买椟还珠是一个道理?”

我应道:“怀吉斗胆,请问学士,歙州李墨是你最爱的墨么?”

富弼笑道:“那倒不是!我独爱柴珣东瑶墨。”

“正是这样,”我继续说,“李墨虽好,但并非无可取代,也有人更爱西洛王迪墨、柴珣东瑶墨、宣州盛氏墨,或东山陈氏墨。玩物喜好,因人而易,但有御赏御赐一说,世人便喜求李墨,那紫檀的匣子,更被人格外看重,略一亮出,人便知是御赐物,若赐李墨不予紫檀匣,势必有人无端猜疑,倒不如另易别家名墨了。”

“不错,不错,朝中同僚虽喜求李墨,但多有不用者,倒是那紫檀的盒子,没有人不喜欢的。”富弼连连点头,很是赞同,“还曾有人玩笑说,不如请官家只赐紫檀匣给我们,另赐银钱若干,让我们自买喜欢的名墨放进去吧……”

他开颜笑,心情转好,我亦浅笑,不再说话。

须臾,他笑容消退,似陡然想到什么,拍案道:“是了,是了,以前怎没想到?”

他起身,朝我郑重一揖:“多谢中贵人提醒。”

此后他出使契丹,对其国主说,皇子公主性情未必相合,结婚易以生衅,夫妇情好难必,人命修短或异,公主和亲所托不坚,以后易生变数,不若增金帛之便。况且,据南朝嫁长公主故事,资送不过才十万缗,即便皇帝嫁其亲生女,亦不会超此数额,远不及岁币大利。

契丹国主本也意在多得金帛,听说公主资送不过十万,遂同意接受南朝岁增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的建议。于是两国相互遣使再致誓书,不再提和亲及割地之事。

富弼出使归来月余,有位三十余岁的妇人自内宫来,自称是福康公主乳母韩氏,温言对我说:“富学士不辱使命,官家很高兴,着意嘉奖他,他却向官家提起受你启发之事。官家又告诉了皇后和苗昭容,皇后也称赞你,但又说:‘这孩子聪明,若留在枢密院久了,怕是台谏又有话说,不如调到后省罢。’苗昭容便请她让你来服侍福康公主,说你两次助公主离困境,也是缘分。皇后便让我先问你意见,若你愿意,即可调去……好孩子,你愿意么?”

我答应了,没有太多犹豫。

不久后,我正式调往入内内侍省,升一阶,成为内侍高班,入苗昭容位,服侍福康公主。

我的居处也从前省搬到了内宫。搬家那天,张承照来送我,握着我的手依依惜别,叮咛复叮咛:“苟富贵,勿相忘。”

(待续)

簸钱

1.簸钱

福康公主随苗昭容居于仪凤阁中。我初次进去时,公主正与三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围坐于厅中瑶席上簸钱为戏,抛散开来的铜钱丁当作响,小姑娘们目光随其起伏,笑语不断。

领我进去的韩氏见她们玩得正在兴头上,便示意我不可打扰,轻轻带我至一侧站定,再目示公主身边那三位衣饰不俗的女孩,低声说明:“公主对面,年纪稍长那位,是皇后的养女范姑娘。其余两位是张美人的养女,左边是周姑娘,右边是徐姑娘。她们都是公主的玩伴。”

我留意记下,再看公主,此刻簸钱正轮到她抓子,她喜滋滋地双手把铜子聚拢,攥在手心里,再朝玩伴笑说:“这轮我们加到三个筹码吧!”

旁观的苗昭容听得笑起来:“这里输得最多的就是你了,还敢加筹码。”

“这次一定不会输了。”公主似信心满满,连声催促玩伴下注。

范姑娘笑道:“好,三个就三个罢,只是公主输了别哭鼻子。”

随即搁下三个铜钱在席上,周姑娘与徐姑娘相继下注,也都笑道:“又要赢公主这许多,叫人怎么好意思呢?”

簸钱是大宋女孩儿闺中常玩的游戏。游戏者每轮握四五枚铜钱于手中,手心向上,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钱,其余几枚搁在手心中簸一簸,以调整其位置角度,然后抛起所拈那枚,再翻转手背将余钱撒下,接住落下的铜子后,再度高高抛起,这次手在落子的间隙迅速拨弄翻转地上数子。这种调整铜钱正负面的程序可重复,其间要把铜子聚拢到一手可覆盖的位置。最后一抛,手要立即向上翻转,压下抛出的子,让所有铜钱皆被覆于手掌下,然后请同伴猜铜钱正负数量,以结果对错定胜负。关键在于手指动作须灵活,拨弄铜钱的速度要快,令同伴眼花缭乱而作出错误判断。

在四人中,公主看起来最小,听旁人语气,像是输惯了的,但这时面对母亲与玩伴质疑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只笑吟吟地说了声“等着瞧”,便簸了簸手中钱,开始游戏。

众人凝眸看,但见她抛子、拨子的动作都稀松平常,速度也不快,便又逐渐笑开来:“原以为公主有何绝招……”

“好了!”公主忽然一声轻呼,最后一抛,压下子后竟双手一齐覆在铜钱上,因动作过猛,连带着上身也向前倾,像是一下扑了过去,完全破坏了刚才的雅坐姿势。

众人忍俊不禁,厅中一片笑声。公主并不着恼,仍是紧按铜子,环顾玩伴,认真地催促:“快猜呀!”

“哎呀,适才光顾着笑去了,最后一着没细看。”范姑娘笑道,“像是二正三负。”

周姑娘接着猜:“是三正二负罢。”

徐姑娘另有想法:“一定有四个正的,只有一个子儿我没看清楚。”

“那到底是什么?”公主追问。

徐姑娘想想,道:“那我就猜四正一负罢。”

公主双眸闪亮,唇角微抿,带出一抹有所克制的得意笑容,仍不揭晓结果,转首看厅中诸人:“你们呢?猜对了有赏。”

众人也笑着顺势去猜,有与三位姑娘答案一致的,也有说四负一正或全正全负的,几乎把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都猜了。

我一直未说话,但最后她的目光落定在我身上。

“哦,怀吉,”她竟然一下唤出我的名字,且语气那么自然,像我与她是相识很久的,“你来了!”

我走近几步,拜见公主,兼向三位姑娘问安。

“平身平身。”公主含笑说,我第一次听到宫中贵人把如此矜持的两个字说得这样欢快,“怀吉,你也猜猜。”

我并没有细看她最后拨钱的动作,所以对她手下的铜子正负没有清晰的概念,但注意到此时她压住铜钱的双手不是并列平放的,而是一手交叠在另一手上,且上面那只手的手背微微拱起。

于是我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臣不知具体正负数,但知其中一枚钱应是非正非负。”

“啊,”她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她手松开,下面那只手的虎口间夹了一枚竖着的铜钱,正是非正非负。

我微笑作答:“臣也是猜的。”

她也不再追问,开心地笑着对姑娘们伸手:“你们都猜错了,拿钱来!”

苗昭容故意责备她:“哪有用双手夹钱的理!你坏了规矩不说,还好意思问姑娘们要钱。”

范姑娘也笑说:“正是呢,这钱不能给你。”

言罢作势要收回做筹码的铜钱,公主一急,扑过去伸出双手又是抓又是扫,一壁抢钱一壁笑:“放下放下!都是我的!”

大家也只是逗她玩,最后都让她把钱抢到手。

公主把钱拨拢到自己面前,十分满意地看着点点头,然后转而对我说:“怀吉,这些钱赏你了。”

我垂目道:“臣刚才只猜中一枚,并未全中,不该得赏钱。”

她想了想,说:“也是。”把钱往同伴处一推,笑道:“那你们分罢,我不玩了。”随即站起,蹦蹦跳跳地靠近我,“你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说完自己先朝外走,我尚未移步,已有四五位内侍内人欲跟上,公主止步回首,命令他们:“都不许动!只准怀吉跟着我。”

宫人们面面相觑,公主毫不在意,转身过来一拉我的手:“走罢。”

我颇尴尬,欲缩回手,又恐对她来说这是失礼的行为。尚在犹豫间,已被她拉着出了阁门。

她拉我到后苑瑶津池畔才停下,双眸清亮,好奇地问我:“班婕妤是谁?”

这突兀的问题令我一怔,才意识到这问题跟我为她作的辩词有关,不禁笑了笑:“公主听过的贤媛故事里没有她么?”

“没有。”她摇摇头,“我后来问过姐姐,她不晓得。再问孃孃,孃孃却又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遇到班婕妤那样的事,所以没必要知道。最后我问爹爹,爹爹倒反问我:‘昨儿说给你听的魏国大长公主事迹记住没有?先写一遍给爹爹看看。’”

魏国大长公主是太宗皇帝女,今上姑母,福康公主祖姑,娴良淑德,无可指摘,是诸文臣反复赞颂的国朝女子典范,那些描述她如何孝顺、贤惠、明理、仁慈的故事自然是很多的。

上一篇:眼儿媚 下一篇:冰锁无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