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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77)

李玮颔首称是,今上与中宫相视而笑,目露嘉许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画没骨花功力日益精进,郭熙的四时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玮并不知我调换他所呈书画之事,听今上如此说,便愣了愣。

而皇后亦于此时对他道:“想来都尉对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择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宫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几幅,而那郭熙的画往日甚少见,颇有新意,都尉是从何处寻来?”

李玮惘然不能语,我立即朝皇后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见过河阳郭熙画作,常赞他善画山水寒林,近日听说他移居京师,便命臣去寻访,因此购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广闻,不以画者声名决取舍,知选今人山水,可谓眼光独到,非常人能及。” 皇后笑赞李玮,又转而问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说:“温和谦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皇后遂向今上建议道:“郭熙山水并不输诸位画院待诏,运笔立意,尤有过人之处,不如召入画院,让他于其中继续历练,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今上颔首称善,唤来勾当翰林图画院的都知,将此事交代下去。

从宫中回来后,李玮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犹豫了一天,终于在次日晚膳之后将此事提出来问我:“徐崇嗣与郭熙的画,是先生添入礼单中的么?”

我承认,和言对他道:“丹青图画,不必事事崇古。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的确近不及古,但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国朝画者胜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属其中佼佼者。选他们的作品,亦能惬圣意。”

他迟疑着,又问:“那我所选那些,先生也献上去了么?”

我稍加斟酌,还是如实相告:“王羲之、张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余几幅一并送入宫了。”

李玮讶异问:“先生为何将那几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会不喜欢么?”

一时之间,我未想到该如何委婉地回答这问题,既让他意识到其中问题,又不至于令他难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杨夫人又于此时插嘴,说出了她的猜测:“莫不是公主喜欢,所以留下来了?”

公主闻言嗤笑一声,冷面侧首,懒得理她。

她这表情立即引发了家姑的不满,杨夫人也随之冷笑,借我发挥,道:“若不是公主喜欢,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欢,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几幅便宜的字画换我儿子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古董,还能让官家和皇后称赞,梁先生好本事,以后好生教教驸马,让他也学学做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横眉一扫李玮母子,直言斥道:“怀吉不说此中真相,是为顾全驸马面子,之前若非他换下那几幅书画,驸马在我父母面前更会颜面尽失。你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如此恶言相向,真是不知好歹!”

“真相?还能有什么真相?”杨夫人随即扬声反驳,“有人截下驸马献给官家的宝贝,难道这事会有假?”

“这事不假,但承你贵言,此中倒真有假。”公主转顾在厅中侍立的白茂先,命道:“小白,你跟驸马和国舅夫人说说假在何处。”

小白踟躇着,不敢立即开口。李玮似已渐渐意识到其中状况,遂试探着问小白:“我那几幅字画是假的么?”

小白低首,等于默认了。在公主要求下,他终于开始轻声讲述那些书画的破绽,李玮默默听着,面色青白,头也越垂越低,再不发一言。

而杨夫人在听到小白说《读碑窠石图》的原作经裴湘访求,现存于秘阁时,又有了话说:“你们怎知道他裴承制买的就是真的,我儿子买的就是假的?画上的花样儿都是一般,难道他买的多几个字就可断定是真的了?”

公主忍无可忍,拂袖而起,对我道:“怀吉,我们走。”

从此以后李玮变得更沉默,极少与以前那些富室豪门子弟来往,他把精力几乎都花在了学习品鉴书画上,常常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藏品和相关书籍,偶尔出门,也多半是去买名家作品。

有一天,他来找我,很礼貌地问我是否有崔白的画作,他想看看。

如今我身边所藏的,只有那幅《芦雁图》。我并未取出给他看,但说:“我这里并无崔白作品,不过我与他相识多年,若都尉有意,不妨改日与我一同去他家中拜访,届时自会欣赏到他画作若干。”

我未告诉任何人《芦雁图》之事,包括公主。我想崔白选这画给我,或许是希望有一日秋和能看到。此中心意,我也希望秋和能知晓,只是她现在身份特殊,再为她传递这类物件,令我颇费思量,倒不仅仅是顾忌宫规。

这一思量,便是大半年。嘉祐三年八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借苗贤妃生日,公主入宫祝贺之机,把画带至秋和面前。

那日公主给母亲贺寿,此前已经帝后许可,可在宫中留宿一日。我随她同往,便携了画入宫。

秋和似有恙在身,精神不振,寿宴之前早早向苗娘子说了祝词,奉上贺礼,便告辞回自己阁分。

我旋即携画出来,一路送她至她居处,她亦盛情邀我少留片刻,饮茶叙谈。见彼时阁中皆是她亲信之人,我才取出《芦雁图》,双手呈上,道:“我有一故友,雅善花鸟,近日赠我此画,我见此画颇有意趣,又记得董娘子很喜欢花竹翎毛,故带来转呈娘子,望娘子笑纳。”

秋和接过,展开一看,春水般柔和的眼波微微一滞,显然已明白所有情由。

她凝视此画,怔忡着默不作声,良久后才垂下两睫,蔽去暗暗浮升出的一层水光,依旧卷好画轴,交回我手中,浅笑道:“我学识粗浅,原不懂品赏书画,这画给我,是浪费了。怀吉还是带回去罢,自己留着,或者交还那位先生,都好。”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惊讶,于是接过画轴,颔首答应。

此后我们又闲聊片刻,说的却都是彼此近况琐事,并无一句提及崔白。

当我告辞时,她起身欲送我,许是动作太过迅速,她有些眩晕,晃了一晃。

我与她身边侍女忙两厢搀住。见她容色萧索,气色欠佳,我便关切地问她可是贵体违和,是否要召太医过来请脉。

她带着温和笑意看我,却无端令我觉得她目意苍凉,好似这短短数刻光阴,已让她那美好年华于这年轻躯体中遽然老去。

“怀吉,”她依然保持着那恍惚笑容,右手抚上自己小腹,轻声道:“我应该是……有身孕了。”

第九章 喜讯

(由:2950字)

数名太医会诊请脉后,齐齐向今上道贺:闻喜县君有娠。

我难以尽述今上当时的反应,只能说,这无疑是十几年来最令他喜悦的一件事。他先是长吁了一口气,像是肩上千斤重担忽然卸去了一半,然后,才乍惊乍喜开颜笑,目光越过面前百十位在帘外等候消息,现在正朝他行礼贺喜的宫眷,找到几位前后两省的都知,用颤抖着的声音说:“快去准备太庙祭礼……再去清点内藏库的金帛、器皿、什物,以备将来赐予……去中书门下看看相公还在么……今日值宿的学士是谁?”

这次后宫才喜,在大内禁中、朝野内外都得到了空前的重视与关注。四十九岁的皇帝在等待十几年后,终于又才了获得后嗣的希望,于是催他早日选宗室立皇子的大臣们皆偃旗息鼓,一个个联翩上表称贺。龙颜大悦之下,今上翌日即宣布,将大兴土木,把真宗皇帝做开封府尹时办理公务所用的廨舍改建成“潜龙宫”,以供皇子将来所用。

秋和的阁中一下子热闹起来,除了每日会来看她几次的皇帝,其余宫眷,无论平日是否与她亲厚,总是络绎不绝地来探望。公主也因此在宫中多留了两日,与母亲选择孩子诞生时要送的生色帕袱绣纹花样.并兴致勃勃地准备亲自为秋和绣花。

“如果你为我生个小妹妹,将来我就亲自给她做花裙子穿。”公主笑对秋和说。

结果被苗贤妃的纨扇拍了一下,胡说!董娘子要给你生的是小弟弟。”苗娘子道,转顾秋和,又颇感慨地,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妹妹,你若能生个皇子,那就一步登天了……”

秋和只是淡笑低首,并不接话。

我随公主出宫之前,又去看了看秋和,正好遇见今上自她阁中出来,嘴角含笑,满面春风。进去一看,厅中遍陈金玉器物,丝帛绸缎,真是琳琅满目。

而秋和,却隐于纱幕之后,暗自拭泪。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不乐,她勉强对我笑笑,道:“怀吉,祝福我好么?请上天让我生个皇子。”

我当即颔首:“当然,我会为你祈福。”

“我……很害怕。”她恻然垂目,低声对我说出她的忧虑,“我怕令官家失望……他现在这么开心,但如果我生的不是男孩,将来他一定会很伤心罢……”

虽然无法说出多少宽慰她的话,但我可以想象到她的感受。几名太医都表示,从脉象上看,秋和很可能怀的是男胎,众宫眷也都说她有宜男相,今上更是几乎已认定她会生儿子,每次下令都是让人为“皇子”的诞生做准备,既像是说给大臣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只是,若天不遂人愿,如今有多期待,将来就有多失望了。身为嫔御,秋和也算是个异类,不喜欢争宠和追逐名利地位,别的娘子担心不能生下皇子多半是为自己前程考虑,而她则只是单纯地害怕令她的丈夫伤心,尽管她对他的感情也许不能称之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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