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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32)

也许是为补偿皇后,今上陆续将后族戚里中多人改官迁封,许其厚禄,何郯为此进谏,说朝廷爵赏,本以宠待劳臣,非素有勋绩,即须循年考。今无故迁升后族,属非次改官,恐近戚之家迭相攀援,人怀异望。

今上回应道:“戚里无勋绩,但皇后有德行,这是推恩亲族之举。”遂不改前命。

帝后的关系也是六宫之人关注的焦点。自宫乱之事后,今上与中宫未曾同宿,而在张贵妃册礼那天,一些小迹象令娘子们对他们的近况有了诸多猜议。

那日清晨,帝后分别自福宁殿和柔仪殿起身,露面于众人之前时均眼周青郁,眼帘微肿,皇后虽以脂粉掩饰过,但仍可看出些异状。在帝后携张贵妃过紫宸殿接受群臣表贺时,一则昨夜发生在柔仪殿的事被当作趣闻,开始悄悄在后宫流传。

据柔仪殿宫人透露,昨夜三更后,今上命近侍往柔仪殿传宣皇后。当时皇后已睡下,听说此事,着褙子起身走至寝殿门边,但不开门,只于门缝中问福宁殿内侍:“官家传宣有何事?”

内侍回答说:“官家夜半醒来,独自坐着饮酒,不觉饮尽,便遣臣来,问皇后殿有酒否,可否携一些过去。”

皇后却不奉召,但说:“此中便有酒,我亦不敢再拿去给官家。夜已深,奏知官家且歇息去。”

语毕即遣内侍回去,连开门见内侍都不肯。

这事被公主默默听在耳中,夜间宫眷观宴于升平楼,公主竟拿来直问父亲:“昨夜爹爹想喝酒,该问御膳、司酿的人要,那么晚了,为何偏偏要传宣孃孃送去?”

宫人们窃笑,皇后正襟危坐,宛如未闻,而今上面有窘色,低声咳嗽两声,想想才道:“既已夜深,自不便劳动许多人……”

公主追问:“就算不想劳动下人,宫中娘子这样多,阁中都存了不少酒,爹爹为何又单问不常喝酒的孃孃要?”

今上一时语塞,张贵妃见状,把话头接了去:“臣妾娘家又送来一些上好的羊羔酒,下次若官家想饮,只管差人来取便是。”

今上尚未答,公主已先开口,对张贵妃道:“谁不知道张娘子阁中酒多?爹爹不问你要,自然有他不要的道理。”

张贵妃顿有愠色,似想唇齿相讥,但转眸间见今上正在观察她反应,遂又按下怒意,强颜笑道:“公主说的是。”

夜宣中宫之事在娘子们看来,是今上欲向皇后示好的讯息,借酒说话,无非是抹不开那点面子,怎奈皇后并不顺势接受。

“看那眼睛,他们应该都是一夜无眠罢。”俞充仪次日在仪凤阁中与苗淑仪说,“这情形,竟像小夫妻闹别扭,真是何苦呢!”

苗淑仪微笑道:“他们面上一直相敬如宾,但私下这点别扭,十几年来一直都有。有时候,连我都看不透。”

公主闻见她们议论,又挨过来想仔细听,被苗淑仪点了下额头:“你这丫头,上次在晚宴上傻乎乎地乱问你爹爹什么,让他好半天下不了台!”

公主嘟嘴道:“我才不傻呢!我是看张娘子嚣张,才故意那样说给她听的。”

(待续)

沧浪

6.沧浪

此后皇后对今上,依然是客气恭谨,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日她勤于处理六宫事务,恩威并施,由此宫禁肃然,再无出什么乱子,唯张贵妃每每有意挑衅,要求搬入更为豪奢的宁华殿,妃妾居处称“殿”已是僭越,而她更常越过皇后,自己向两省六局发号施令,以致宁华殿饮膳用度供给皆逾于中宫。不过皇后处之裕如,无所不容,任张贵妃如何无礼都未有怒意。

直到这年十二月里,我才又见到皇后有哀戚神色现于眉间,但却不是因张氏之事。

那日黄昏,公主照例去柔仪殿作晚间定省,我随侍同行,入到殿中,见皇后正独坐着看案上一卷文书,转首看我们时,目中莹然,有泪光闪动。

公主吃了一惊,忘了行礼,先就疾步过去关切地问:“孃孃,怎么了?”

皇后拭了拭泪,然后浅浅一笑,拉公主在身边坐下,沉默地半拥着她,良久后才道:“孃孃一位好友的夫君上月去世了……她夫君蒙冤而亡,她还年轻,几个孩子都没你大……”

“蒙冤而亡?”公主诧异道,“那孃孃将冤情告诉爹爹,请爹爹为他昭雪呀。”

皇后恻然笑笑,只拥紧公主,并不接话。

许是意识到此中自有为难处,公主双睫一垂,亦有些黯然。依偎着皇后,转眸指着案上文书,她又问:“这是她给孃孃的信么?字写得真好看。”

那其实不像一封信,纸张尺寸和字体都比寻常尺牍要大。我隔得远了,看不清楚具体写的是什么,但觉那字横斜曲直,钩环盘纡,作的是草书,颇有气势。

皇后未以是否作答,但问公主:“你能认出这是谁的字么?”

公主仔细看看,道:“这字写得像新发的花枝一样,很是漂亮,可又与爹爹给我看的名家法帖不同……不好猜呢。”

“此人不以翰墨自夸,但世人争传其残章片简,秘府所藏反而少了,难怪你认不出。”皇后和颜对公主说,再一顾我,道:“怀吉,你在书艺局做过事,也过来看看罢。”

我遵命走近,低首一看,见其上写的是一阕《水调歌头》: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

这字体是我曾见过的,暗度这词意,与我猜测的那人境况亦相符。环顾左右,见周围只有二三位皇后的亲近宫人,遂开口道:“这字如花发上林,月滉淮水,应是出自苏子美醉笔之下。”

皇后称是,告诉我:“上月他写下这阕词,不久后病逝于苏州。”

“苏子美?是他死了?”公主大感意外。

皇后颔首,怅然道,“想想真是令人叹惋,这世上竟再没有那怒马轻裘,汉书佐酒的人了……”

这句话中有一典故。苏舜钦有诗名,其岳丈杜衍有政声,当世名卿皆喜与之交游,并如晋人称乐广卫玠那样,形容这翁婿二人为“冰清玉润”,以谓翁婿皆美。据说舜钦年轻时在杜衍家居住,每晚要独自饮酒一斗,且不须下酒菜。杜衍听了不信,让人去看,那人回来说,舜钦是一壁看《汉书》一壁饮酒,看至精彩处便击节赞叹,自言自语地评论一两句,再为此满饮一杯。杜衍听了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足多也。”后来汉书佐饮便成了苏舜钦一段广传于天下的佳话。

苏舜钦的早逝令公主不解,对皇后道:“我听爹爹说,那些外放的官儿都过得很逍遥呢,到处游山玩水,然后题诗撰文,又是《岳阳楼记》又是《醉翁亭记》又是《沧浪亭记》的,弄得天下人都争相传诵,把纸价都哄抬起来了……苏子美不是去苏州建了座沧浪亭么?怎么这样早亡?成日与鱼鸟共乐,难道还不开心么?”

皇后问她:“徽柔,你知道他修筑园林为何以‘沧浪’为名么?”

公主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又与哪部典籍里的辞句有关么?”

此刻但闻有人自殿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清吟作答:“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我们回首一看,发现竟是今上,于是皆肃立行礼。

他既吟“沧浪”之句,想必是听见我们此前对话了的。未经传报,我们都不知他走近,也不知他听了多少,我不由有些担心,微微转目看皇后,见她略显犹豫,但还是没有把案上那阕词撤下。

今上径直走至案边坐下,拿起苏舜钦遗词细看,阅后未显愠怒之色,但长叹道:“舜钦归隐水乡,希望能像鼓枻渔父那样豁达,以泉石自适,觞而浩歌,安于冲旷。但此词又说‘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可见终究是放不下。”

皇后立于今上身侧,保持着一点距离,目光安静地落于足前地面,应道:“他以沧浪亭向天下人表示自知进退而安于冲旷,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可最后,却还是宁以一死露其心声: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

今上有好一阵的沉默,然后似向对皇后解释一般,说:“当年虽将他削籍为民,说永不叙复,但后来……我在今年赦宥罪人的郊赦文中加了一条:监主自盗情稍轻者许刑部理雪。怎奈言者反对为其昭雪,说郊赦之敕,先无此项,这是挟情曲庇苏舜钦,皇帝不能以片言破律……两月前,我下旨起复舜钦为湖州长史,想先让他在外做官,慢慢再调回京中,以免台谏说太多话,未料他如此傲气,宁死都不赴任。”

公主在一旁听到这里,忍不住小声嘀咕:“在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有什么不好啊,难道非要回到京中和官老头们吵架才开心么?”

我拉了拉她衣袖,暗示在此时说话并不妥,她对我撇撇嘴以表不满,但倒是不再出声。

皇后朝今上欠身,温和应道:“舜钦未必存心不赴任,或是天命如此,莫可奈何。陛下圣明,舜钦泉下有知,亦会上体宽仁,自知感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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