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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妆(2)

这般一想,那些许欣然,便也随风散去。

顾红药叹了一声,将身子缩成团,手脚并用如乌龟爬也似,一点一点挪回到北墙榻边,翻身和衣躺下,眉心紧紧锁着,愁容满面。

都说深宫似海,这大齐朝的后宫,却是比那波诡云谲的大海更深、也更险。

前世时,她十岁便入了宫,近十年劳心劳神,未满双十便已发染银霜,到二十八岁出宫时,那头发足白了一多半儿。虽后来好吃好喝地养着,终究年轻时身子亏损太大,那白头发总也没养回来,“顾老太”这称呼,也跟了她快四十年。

所幸,她终是自己走出了皇城。

那也是因着新帝登基,格外开恩,将到年龄的宫女放出去一批,红药方才得以离开。

而依大齐朝往常的规制,通常五或七年才放一回人,若彼时宫女不满二十六岁,那就得再等下一批。

此外,那六局一司的女官,抑或贵主身边品级在身的管事,出宫年龄则延至三十岁,离开时给的安家银子也多。若有那不愿离开的,求一求主子,也就能留下,总归宫里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于是,有些人便索性不走了。

一把年纪,已是嫁无好嫁,若回家乡,那亲眷故旧亦早凋零,正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倒不如留在这宫里,还能得几分富贵,生老病死,也有个去处。

红药前世是赶了个巧,二十八岁便出了宫,且四肢俱全、不疯不傻,好端端地离开玉京城。

这已是侥天之幸。

要知道,她们那一拨不下百来号儿的“红”字辈,好些到最后连一拢黄土都得不着,便做了那野鬼孤魂,活下来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仰望着头顶的烟灰纱帐,顾红药稚嫩的面庞上,浮起了一丝不合年纪的沧桑。

若是能重生在入宫之前,那该有多好?

有多少路行不得?有多少事做不得?

可惜,迟了。

低叹一声,她翻了个身,心头沉得像压了块巨石。

还得再熬十六年啊!

这念头一起,顾红药便觉着满嘴发苦,像吞了把黄莲。

可是,再苦她也得往下咽哪。

人都在宫里了,她离不开、脱不出,除非抹脖子上吊,一死百了。

可她又怎么舍得?

就冲着出宫后那四十二年的清福,她也必须在这深宫里,一步一步走到底。

她将手抓着被头,用力捏紧。

这条小命儿,她可得好生看紧了,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纵使旁人视她如草芥,可她自己却觉着,任这世上千金万宝,也敌不过她腔子里的那一口气。

活着多好啊,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

她且得留着这条命出宫,早早去到那岭南小镇,购田置地、造房开店,再早早将那刘瘸子遇上,买下他调理好的厨娘金娘子,将那豆花鱼、椒麻鸡、蒜茸开片虾、糖醋里脊、咸蛋黄锅巴、水晶芝麻汤团、桂花糯米藕等等诸多好吃的,尽管吃个够。

顾红药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眼前似又浮现出那美食满桌的好景来,不由得十分向往。

再一个,那刘瘸子手头上买之不尽的话本子,她也要挨着个地读上一遍,再不留半点遗漏。

据说,那些话本子在玉京城时兴了好些年了,可惜她一出宫便立刻离开了玉京城,竟不曾好生将那城里逛上一遍,后来她每每思及,便追悔莫及。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真恨不能一步跨过十六年,早早去到那好光景里去。

那一刻,她心里只想着一句话——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到出宫的那一日。

至于这重生之后,到底该怎么个活法,她亦早有定论。

弯了弯眸,顾红药面上的神情颇为惬意。

她已经打算好了,就按前世的老路再走一回。

至于逆天改命……

还是算了吧。

她暗自摇摇头。

首先,就她这把老骨头,哪里改得动?

再者说,她上辈子就不怎么聪明,委实没那个脑子。

还有就是……嗯,主要还是没脑子吧。

顾红药很有自知之明。

前世那条路,苦确实是苦了些,但胜在省心、省力,还不费脑子,只消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地被人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便能躲开了那些凶险,毫发无伤地活到最后。

活着,是她唯一的要求,她并不敢奢望太多。

只因她知晓,在这大齐后宫,身为最低贱的一介宫女,无钱无势、无依无靠,根本便没有冒头的机会。

莫说是主子了,便是那六局一司里随便一个女史,伸伸手就能把你踩死,再碾上好几脚,过后屁事没有。

更何况,这接下来的十六年,大齐前后历经三朝,后宫亦经历了无数次大动荡,真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多少煊赫一时、宠冠六宫的美人儿,或殉葬、或自戗、或被赐了死,连带着身边的宫女太监也跟着赔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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