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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8)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鼻中也酸楚。那阴沉、易怒、因自卑而可怖的君王身影悄然淡去,躺在那里的不过是个平凡的、悲哀的男人。伏波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而他的瞳孔在她的注视下渐渐散开,“我只是想……带你走……”是他最后的话。

温热的水滴划过脸上冰凉的皮肤,生平第一次,她为这个不爱的男人流了泪。

玄湅薨后,子暾即位,然国事皆决于王太后伏波。诸国见他们孤儿寡母,对待樗国的态度立时轻慢起来,且多有挑衅。

国丧期间,便有使者从勍国来,称勍王新近得一玉连环,却无计解开,闻樗国多智者,所以命使臣带来,求助于樗国人。

“母后,我见那玉连环设计精巧,环环相扣,极难理出头绪,要解开殊为不易。勍王显然是想借此试探羞辱我们,我该如何应对?”子暾苦无良策,照例来与母亲商议。

伏波细问那玉连环质地构造,再问子暾:“你自己就无把握解开它?”

子暾摸摸后脑勺:“若让子暾取回琢磨一些时日,想必总能寻到法子解开。”

“一些时日?”伏波嗤笑,“你捧着玉连环细细琢磨去,不消过几多时日,勍王的大军就可攻破洺城了。”

子暾赧然:“还请母后明示。”

伏波道:“你明日宣勍国使者带玉连环上殿,我自有道理。”

翌日,勍国使臣带玉连环觐见子暾,子暾命取过玉连环,环示群臣,问:“哪位卿家可解开此环?”

众大臣皆屏息垂首,不敢应对。子暾将环置于御案上,扬声再问,仍无人回答。勍国使臣便笑道:“以前常听人说樗国多智者,而今看来,不过尔尔。”

忽听有声自子暾身后传来:“此事太易,樗国智者非不能解,而是不屑去解。”

众人凝神一看,见大王席后帘幕拉开,王太后岑氏缓步走出,右手提着一小小铁锤,走至御案边,扬手一砸,玉连环应声而碎。

然后冷眼看瞠目结舌的勍国使臣,淡然道:“解开了。”

六、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九歌·东君》

子暾喜欢母亲,但不喜欢坐在帘幕之后的母亲。

不是不佩服她不逊须眉的胆识和智慧。自那日一锤击碎玉连环后,诸国无不叹服,从此不再恶意挑衅,而王太后继续执掌朝政,决策英明,行事果断,休养生息而不忘修战备,仅用半年时间便将因先王薨逝而造成的不利影响一一消除,举国上下又开始呈现出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

但亦因她的强势,常常令子暾觉得,自己之于王位,无非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从未有过切实坐于其上的感觉。每次在朝堂上与臣议政,需要作决策时他都必须猜测母亲的意思,按她的意愿来决定,若说话不符她心意,她会在帘幕之后轻咳一声,只是极轻微的声音,可其中严肃的警示意味却那么清晰,令他闻之惊骇,忙不迭地把说错的话改回来。

有时臣子的意见大悖她意,子暾无言以对或难以说服他们时,她甚至会径直掀帘而出,一双眼睛刺出冷淡的光,只扫视他们一眼,众人便噤声,俯首低眉,惟命是从。这往往会让子暾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母亲将他紧搂于怀中,冷对风雨夜色,他虽感安稳,但触及她的眼神,却又不由心生畏惧。

十七岁生辰,在完成了所有庆典程式后,子暾躲入自己书斋,却看见案上帛卷堆积如山,几乎尽是母亲拟定后送来要他加玺印的诏书。莫名地怒从心起,一摆手将帛卷扫落在地,其中一卷滚落于他足下,展开,一行行优美的字迹映入他眼帘。

拾起,那是卷恭贺他生辰的信函,言辞恭谨诚挚中见关爱之意,笔触温和优雅,如和风暖阳。

子暾阅后,目光久久锁定在信函落款上:莘阳君凭祎。

他知道莘阳君是他叔父,然早在他幼年时便已离都隐居,自父王母后以下,罕有人提及,故莘阳君对他来说,尚仅是个遥远陌生的影子。

“莘阳君是什么样的人?”他问他一向信任的启蒙先生,大夫范婴。

“圣人。”范婴答。

范婴不吝以最动听的词句来形容莘阳君,列举他出使祈雨等事迹,又大赞他聪颖敏慧,才德过人,且仁厚爱民,隐居于幽篁山,自己箪食瓢饮以接济贫民,人皆视其为圣人。

子暾便觉奇怪:“如此贤德之人,却为何不得父王重用,要离都隐居?甚至多年来,都无人跟我提起他。”

范婴顿时一惊,自觉失言,然在子暾不断追问下,还是委婉地暗示说莘阳君当年曾威胁先王储君之位,先王对其多有猜忌,故不得重用。

子暾叹道:“既是圣人,岂会有这等僭越之心?恐父王当年亦是受小人离间,才疏远了莘阳君。”

范婴连连称是。子暾继续兴致勃勃地向他打听莘阳君之事,从被传为佳话的良行到衣着谈吐等细节,越听越觉此人高洁出尘,完美无暇。

随后与莘阳君频通书信,问及施政之策,莘阳君所答精妙,甚得子暾之心。有次子暾含蓄提及母后执政辛劳,自己只憾无力为其分忧,莘阳君应道:“少司命已尽其责。暾既出于东方,当举长矢射天狼。”

一句“当举长矢射天狼”令子暾倍觉振奋,便越发有意接他回洺城辅佐自己,接过母亲手中权柄。入秋后王太后偶感风寒,拖了半月都未痊愈,子暾遂以母后需要静心修养为由,说欲召莘阳君回都辅政。王太后讶然看他半晌,便干脆地否决:“不可。”

子暾再恳切请求,王太后始终不允。然此番子暾心意已决,竟鼓足勇气与母亲对抗:“母后,樗国的国君是子暾,子暾有权任用任何臣子。”

听了这话,王太后沉默之下竟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好,”她说,“你请他回来,我把这国家交予你们。你们如何携手齐心打造太平盛世,我拭目以待。”

见母亲终于妥协,子暾却又不由心生歉意。在迎回莘阳君前夕,子暾跪请准备还政的母后告之治国要义。王太后道:“也无甚好说,你只须记住两点:以仁待民,以信待诸侯。”

子暾颔首,又奇道:“就这两点么?”

王太后想想,道:“还有一点,以谨待芑、勍。”忽而又笑,“这点,莘阳君必也会强调。至于这‘谨’该如何解释,他自会告诉你。”

莘阳君归来,未令子暾失望,在大体延续王太后政策同时更强调清吏治、肃法纪,罢免一些庸碌老臣,大力提拔青年士人,且广纳门客,非独重文士,凡在天文、地理、医药、军事等方面有一技之长者均招纳于门下,一时洺城高士异人云集,只盼能为莘阳君所用。

国内既已安定,如芑、勍等强国也不敢随意以兵戈威胁。子暾曾问莘阳君,母后所说“以谨待芑、勍”的谨字该如何解释,莘阳君只答:“无他,谨慎而已。”

在为重大国事作决策之前,莘阳君会先征询子暾的意思,子暾的想法也有与他相左之时,而莘阳君会耐心解释自己的观点,分析不同决策会导致的后果,最后总会令子暾频频颔首,心悦诚服地采纳他的建议。

君臣之间几乎从未有过一次争执,直到议及王妹桑洛的婚事。

那日子暾因相邻小国樾国纳贡之事大发雷霆。樾国位于樗、芑两国之间,盛产蚕丝,每年都会分别向两国进贡大量丝绸,但这年因天灾蚕丝产量大减,所得成品丝绸仅够一国所需,芑国催得紧,又坚持要求足量纳贡,樾王权衡利弊,最后竟同意不顾樗国而把所有丝绸贡于芑国。

有樗臣曰:“樾国仗着有芑国庇佑,藐视我王天威已非一日,若听之任之,有损我大国声望,应出兵讨伐以示惩戒。”

亦有人反对:“以我国兵力,灭樾国自不在话下,但樾国身后有芑国,唇亡齿寒,芑国必不会坐视邻国被我所灭,若我国进攻,芑国定将出兵襄助樾国,如此我国便无胜算。”

子暾便怒了:“我自小便知我国常常受制于芑国,处处须看其脸色行事。而今我国国力大增,远胜从前,就是与芑国大战一场,也未必会输。何不索性借此机会与其交兵,好歹也挫挫它的锐气。”

“大王息怒。”莘阳君徐徐出列,躬身道:“战争非同儿戏,若无胜算不可轻言。要与芑交兵,时机未到,强为之,徒增伤亡而已。”

子暾忿然问:“那依叔父之见,樾国此事该如何处理?”

莘阳君仅答以一字:“忍。”

这日夜间,莘阳君入宫谒见子暾,重申己见之余,亦向他提出一建议:将玄湅王女、子暾的异母妹妹桑洛嫁予芑王顷崧。

子暾惊愕:“那芑王顷崧年已六十,而桑洛才刚满十五。何况芑王是叔父岳丈,而桑洛是叔父侄女,若要联姻,岂不大悖伦常?”

莘阳君道:“自古以来,诸侯联姻多不细究辈分,此事不足为奇。且芑王与桑洛并非血亲,不在五伦之列,联姻并不违伦常。”

“不可!”子暾仍断然拒绝,眼角眉间皆有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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