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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4)

那人见她一味直视自己,忽然显得有些慌乱,匆匆低下头,并引袖遮住嘴,掩饰性地连咳两声。

见他掩唇,伏波这才想起,他的上唇有道深色的线,唇形怪异,似乎上唇是裂开后再经人缝合的……悚然惊觉,他必是有先天兔唇缺陷,后来缝合弥补,但毕竟无法消除痕迹,故此他见她注视他,疑心她是看他缺唇,才匆忙掩饰。

于是便垂目,朝他一福,便欲离去。

“你是谁?”他忽然开口,冷冷地问。

我为何要告诉你?伏波不悦,并不准备答他,仍旧低着头退行两步,转身欲走。

此时看见疾步而来的凭祎。她目露喜色,正想唤他,却见他毫不停顿地自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至那陌生人面前,略停了停,再一掠前襟,竟然曲膝,向那人跪拜。

“大王亲临,臣凭祎今日方知,未能远迎,请大王降罪。”他依然以和缓语调,说出这句话。

伏波更是惊诧:大王?

被称为大王的人适才的局促神情陡然消去,挺胸负手,下颔微扬,勾了勾唇角,示意他在笑,有意无意地瞥一眼伏波,再垂视凭祎:“无妨。我们是兄弟,不必在意这些虚礼。我路经此地,见花开遍野,便停下稍歇,命侍从先上山通报……”慢慢伸手扶起凭祎,“你常来这里么?那位姑娘把我认作了你。”

凭祎欠身答道:“臣亦只是偶尔来此赏花。这姑娘是岑先生的女儿。”再转首看伏波,温言道:“伏波,来拜见大王。”

伏波却未移步,只是沉默,低垂着头,很厌恶此间的情景。

大王一笑:“罢了,你先回去罢。”

她便先离开。背后可以感觉到一道阴沉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她,令她不寒而栗。

据说,樗王玄湅此次亲临幽篁山是表接凭祎返都的诚意。王太后已薨,诸臣念及公子凭祎之贤,纷纷进谏,请大王将其召回,玄湅亦采纳此建议,先遣使召凭祎回朝,但凭祎托辞婉拒,玄湅便亲赴幽篁山接他回去。

国君亲临,莫大殊荣,凭祎自然就没了拒绝的理由。他果然乘上玄湅备好的车,随王兄返回洺城。次日启程,伏波没有出门相送,只在他下山后立于山巅,茫然看他车马渐行渐远,半晌后,才觉心腑已被他车轮碾碎。

他不会回来了。是夜雷雨大作,伏波闭于椒房难以入眠。窗外雷声震震,冷雨冥冥,依稀听见啾啾猿啼划破夜空,飒飒凉风袭卷山谷,她想让自己以为是因花木而悲伤……只此一夜,山中繁花隐去,明日看见的必将是落木萧萧的残景罢……他不会回来了……

但,当她清晨启门出来,眼前情景令她只疑是幻觉:公子凭祎立于满庭落叶之间,衣冠有沐雨的痕迹,然而他微笑和暖一如往常,对她轻声说:“我想起,还未向你道别。”

蓄了一夜的泪瞬时滴落,却被她迅速拭去,她展颜对他笑:“公子保重,一路平安。”

他如常客气地道谢,然后凝视她,依然含笑,问:“姑娘讲过的那些花草,凭祎回洺城后会在府中种植,但养花之法未听姑娘细说,恐无力将花伺养妥当。凭祎有心日后接姑娘到都中助凭祎养花,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伏波只疑是听错,待他复又再问,才敢肯定他的意思。这是含蓄的求亲之意,她不会不懂,出言回答终是不好,但在他殷殷凝视下,她毕竟还是微低螓首,浅浅一笑,以示应承。

他释然。在离去之前,他说:“明年春天,凭祎会以车接姑娘入洺城。”

她便开始等待。举目再看,只觉万物皆美:山中碧色不减,杜若清香如故,落叶翩翩似蝶舞,风声雨声如丝竹。

待到次年春天,果有宝马香车自都中来接她。但当她修饰停当含喜而出时,却发觉厅中的父亲目有忧色。

“车,是大王所遣。”岑飏凝神留意她的表情,不出所料捕到她闻言后的迷惘,他叹了口气:“大王要将你纳入后宫,封为夫人。”

三、湘夫人

(待续)

三、湘夫人

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九歌·湘夫人》

亦想过以死抗王命,但岑飏止住了她,用淡淡一语:“你死了,大王必会迁怒于公子。”

于是知道别无选择,她穿上为凭祎而织就的嫁衣,步入玄湅的后宫,决意将自己的半生喜乐交换凭祎的平安。

伏波并不争宠,对玄湅亦罕有迎合之举,玄湅却待她优渥,锦衣玉食、稀世珍宝不绝地赏,圣眷之隆,自王后以下,后宫无人能及。

便有人嫉妒。后宫的女子们凡聚集相遇,无不对伏波百般诋毁,甚至蓄意陷害,在王后面前多加攻讦。王后是个寡言的人,亦不爱兴风作浪,故倒不会随意对玄湅转述后宫之言,但对伏波颇冷淡。

她们背后的动作,伏波不会不知,却也不理,漠然淡看,只当那是出戏。从那些女人嫉恨的目光中,她倒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有多美丽。冷笑,是她对她们表达的最大敬意。

她几乎从不反击,很多时候,她甚至希望她们阴谋得逞,让自己失宠于玄湅。哪怕寂寥地渡过余生,也好过与不爱的男人长年相守。

但玄湅对她一如既往,后宫女子陷害伏波的伎俩总是很容易被他窥破。

“而且,我想,就算大王明知你真做了她们所说的事,他也会不动声色地维护你。”溪荪不无感慨地对伏波说,“其实,大王对你真的很好,你何不……”

伏波摇摇头,伸腕于案上,倦怠地埋首于臂间,闭上了无神采的双目。

溪荪自幼耳濡目染,也略通医术,见她面色有异,忙过来为她把脉,随即惊问:“你病了?”

她是病了,日渐消瘦,面色晦暗。这病诡异,无人能诊断出病因。后宫谣言顿生,说是邪灵侵身,将她留于宫中必将损伤王体。

玄湅不顾传言,仍频频去看她,终于有日伏波半夜惊起,举止癫狂,并将玄湅抓伤。王后闻讯后叹道:“果真是鬼神附体了。”遂向玄湅请求,送伏波去别宫北苑静养。

玄湅阴沉着脸闷坐半晌,最后抬首,冷道:“好,送她去北苑。”

北苑位处洺城北郊,与都城被洺水支流隔开,原是国王避暑行宫,后渐被废置,只偶将失宠的后宫女子送往那里幽居,侍从婢女稀少,等于是改做了冷宫。

伏波安静地乘舟入北苑,依王后吩咐,只带溪荪一名侍女。昔日宫婢与她辞行,无不泪流满面,而伏波倒淡定,无任何哀戚之色。

仍旧萧条度日,仍旧日渐消瘦,与溪荪说话也少了,但不忘每日命她去采她想要的几种花。

这日溪荪为她采来一束凤仙,插于瓶中后离开,少倾,再推门而入时,见那束花被伏波一手持着,一手采摘花朵,闻声转首,唇间竟也衔有一朵。

她穿着白色素衣立于窗边,面色苍白,眼周与嘴唇、指甲皆隐透乌暗色泽,惟唇上凤仙朱红,像一点胭脂滴落在淡墨的美人图上。

见溪荪进来,她恍惚地笑,轻轻将花朵抿入口中,缓缓地嚼。

溪荪凝神一看,见她手中凤仙叶片已不见,想必也是被她摘食。

疾步过去将花夺下,溪荪急问:“你做什么?”

凤仙有散血通经,软坚透骨作用,也可治伤,但如她这般生服,却是有小毒的。

溪荪顿悟,知她病因,垂泪道:“你还生服了什么花?”

而伏波只是笑笑,并不答她。

溪荪大恸,一把抱住她放声悲泣,伏波亦搂住溪荪,轻拍她背,笑说:“我若现在病死,也不会连累他了。”

翌日,伏波再命溪荪去采凤仙,溪荪却摆首:“我去给你采些荷花。”言毕出门。天阴,有小雨,她披了件长长的蓑衣,戴上斗笠,乘舟没入藕花深处。

许久未归。伏波凭栏以望,但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烟水茫茫,杳无人影。那雨,下得越发大了。

黄昏时,那叶宫中扁舟终于重现于潺湲流水中,舟上堆满荷花莲叶,沐雨浅浅划近。

岸边守卫的兵卒跑出观望一眼,看见舟上依旧是那着蓑衣斗笠的身影,便又转身跑回檐下避雨。

舟中人捧着满束荷花上伏波所居楼阁。伏波犹在凝望楼外风雨,听人进来也未回首,轻叹一声:“落雨时就不要外出了,仔细染上风寒。”

那人和言答:“为你,总是值得的。”

伏波惊起回首。那人将荷花插瓶,除去蓑衣斗笠,再看她,朝她微笑。

瞬间的悲喜令她泪盈满眶,千言万语惟凝于一声轻唤:“公子……”

凭祎缓步靠近她,深看她:“听说你病了?”

伏波颔首,但又说:“无大碍,已好了。”

凭祎轻问:“几时好的?”

伏波含笑,仰首看他:“现在。”

凭祎也笑,带一抹抑郁神情:“我终究是来迟了。”

“那已很好。”伏波伸臂环住他腰,轻轻依偎着他,自然而然地,做出这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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