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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26)

淇葭转首向内,不再看婉妤,黯然一瞬目,两滴泪无声地滑落在枕间。

“大王刚才来看过你,不巧你那时睡着了。”次日黄昏,太后告诉病榻之上的淇葭。

淇葭只淡然一笑,虽虚弱乏力,但仍是神清目明的样子,看上去冷静异常。

太后一叹:“其实你是清醒的罢?”

淇葭并不否认。太后蹙了蹙眉:“你这又是何苦?他分明对你情义未绝,见你如今这样,亦很怜惜,你何不就此与他修好?”

淇葭摇摇头,问:“母后知道我与他之间症结所在么?”

太后道:“是踏弩罢?青羽说你向大王承认窃图给你父兄,但她对我再三保证,说你从未做过这种事。我也觉得,以你的品性,必不屑为之。若真不是你窃的,你跟我说一声,我自会去与子暾解释。”

“是不是我窃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淇葭苦笑,道:“反正他已看到了结果——我的父国已会制造踏弩。我知道他娶我的原因,因此他不可能相信我不会报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便会理所当然地怀疑到我。”

“他娶你的原因……”太后沉吟,然后问:“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旨在通好结盟,与儿女本身倒无多大关系。这点你不会不知罢?”

淇葭眉头舒展,神情安宁,语意却苍凉:“我知道。我不知道的只是他最终决定娶我,是因为他要灭生我养我的国家。”

太后有些讶异:“这你是从何得知的?”

“莘阳君遗训。”淇葭回答,见太后似感意外,遂问:“母后没看过么?”

太后摆首道:“没有。自我还政于他以来,他极少与我议及政事,也从未告诉过我这份遗训的存在。莘阳君写了些什么?”

淇葭半垂眼帘,看外间灯火初亮,撩动稀薄夜色,在床前纱幕上晕出迷离幻彩的光:“他先是教大王一些治国强兵的方略,然后为大王指出成就王业的目标:破勍、灭尹、废堇君,一统中原,而樗尹联姻是他计划的重要一环。”顿了顿,再道,“他说,如今天下除樗外,惟勍、尹两国堪称大国,须小心应对,谨防两国结盟与樗为敌。而那时我大姐已嫁给勍王,勍尹两国多有往来,莘阳君便力劝大王也娶尹国王女,在对尹关系上,取得与勍同样的优势,将来伺机与尹结盟,离间尹勍,联尹破勍后再灭尹,独取天下便指日可待。”

太后听了无言以对,末了惟一叹:“莘阳君……”

淇葭恻然笑笑,又道:“联姻之事是莘阳君在世时遣使去议的,鉴于樗勍交战,我父王本就十分犹豫,后来又听说大王自己不乐意,父王便执意退婚。但莘阳君仙逝后大王态度陡然转变,屡次命人赴尹劝说,要求完婚,称一旦联姻,两国必将亲如一家,外御其务,互惠共荣,永世通好……而这些话,如今看来,不过都是谎言罢了。”

“那计划是莘阳君写的,大王未必会全按他说的做罢。”太后和言说,然这句话显然起不到任何宽解作用,淇葭静静地看着她,道:“母后,你比我更了解大王,他会不会这样做难道你不清楚么?母后听政时爱民如子,虽休养生息之余不忘修战备,但旨在自保而不对外扩张。而大王起用莘阳君后短短三四年内便灭了芑国,后来大王更借破西羌之机向堇君求九鼎,他有何等雄心也不言而喻了。待他将刀戈挥向我的父兄,我又将如何自处?”

见太后沉默,淇葭抚抚被上绣的唐棣图案,叹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若我们之间相隔的仅仅是千山万水,倒还近了。而他不可能为我放弃他的愿望,我也不可能为他背弃我的父国,所以一切只能如此。他既将尹国列为必攻的对手,自然也会对我满怀戒备和猜忌。就算这次复合又如何?下次再出踏弩这类事,他仍然不会相信我,然后又会冷对、责问和疏离。母后,请原谅我,我没有那么坚强的心神,可以禁得起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因此,请允许我,让我离他远一些。你说得没错,诸侯联姻,以两国利益为重,儿女私情无关紧要。国君夫妇亦不必有多亲近,何况……”她涩涩地牵动了无颜色的唇角,低声道,“虽然母后未告诉我,但我可以感觉到,以我受损之深,怕是以后也再不能生儿育女了罢?看来这是天意,表明已将我为大王延续血脉的职责也一并免去……”

“别胡思乱想!”太后即刻打断她,“你还这般年轻,但且安心静养,日后自会康复。”

抿了抿残留着苦涩笑意的唇,淇葭道:“母后,别再说这事了……我很累。”

太后只得按下这话题,少顷,却又想起一事:“那莘阳君遗训,你是如何看到的?”

“婧妤故意引我去看。”淇葭回答,“她不知从何得知遗训内容……或许,她还曾进入藏书阁,找到遗训,并把它放置在那千卷《诗》之上,然后借学诗为名,请我去那里为她取简书。我宫中也有全套《诗》,但她坚持要藏书阁中的古卷,我便知其中必有缘故,可一时率性,为看她有何图谋,终究还是去了。本以为无论她有何伎俩都可化解,却没想到,这个结果远在我意料之外。”

太后颔首:“怪不得子暾要她死,她确实该死。”

淇葭神色郁郁,道:“但她的死是我不愿看到的。我并没有告诉大王她引我看遗训的事,不知大王如何知晓,一怒之下便处死了她。她被拖出宫时喊出的那些诅咒的话隐隐传到我耳中,我才明白,原来恨一个人可以恨到这种程度。”

“她是被她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妒忌心害死,与你无关,你无须介意。”太后漫不经心地一笑置之,“诅咒过我的人何止千百,亦未能损我一分一毫。”

淇葭摇头道:“但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怨恨中。若不是我以前对婧妤太过苛责,也许她未必会如此报复。她得到的惩罚远比她应得的严重,这让我觉得仿佛是我亲手把杀她的刀递给了大王一样。”

太后顿时明了:“所以你对婉妤这样好。”

“我不想婧妤之事重演,何况婉妤又这般惹人怜惜。”淇葭道,目光落在昨日婉妤所跪之处,怔怔地凝视半晌后,略略撑坐起来,问:“婉妤如今怎样?”

太后答道:“我将她软禁在她宫室内,暂未决定如何处置。”

淇葭似是松了口气,重又徐徐躺下,低声道:“母后,不要伤害她。”

太后讶异道:“她对你做出这等事,你竟然还如此关心她,就这样原谅她?”

淇葭抚着受创的腹部,不禁又有泪盈眶:“不,我不会原谅她。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孕育了六月的孩子,是怎样被冰冷的工具生生地从我腹中剜出……”

她声音渐趋呜咽,呼吸急促起来,脸色越发难看,额上也浮出一层虚汗。

太后忙握起她手,为她拭去额上汗珠,道:“别说了,你尚未痊愈,好生躺着休息。”

淇葭反握住太后的手,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但是,对小妤,我又能怎样呢?她还是个孩子,那样做,甚至不是因为恨我……而经此一事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她有多寂寞……她这半生,大概哭的时候远比笑的时候多罢?现在我一闭上眼,脑中浮现的总是她一双双或忧或悲的泪眼。”

太后也是一叹:“我知道她本性不坏,是为心魔所困,否则她也活不到今天。”

“我不原谅她,因此以后不会再见她,但是,请母后不要取她性命,也不要施以刑罚。”淇葭微侧脸,自己拭去新落的泪,“因为伤害她既不能让我的孩子复生,也不会令我感到任何快意。”

太后暂未回答,沉思良久,才启口:“好,我答应你。”

淇葭含泪道谢。太后又道:“昨日既已召集六宫之人追查陷害王后一事,结果如何,必然要有一个说法。婉妤之罪必须赐死,你若有心保全,我们就得另寻个替罪的。”

淇葭暗暗猜到她所指之人:“母后是说……”

“孟筱。”太后即刻道出人选,“反正药也是她换的,她活该顶罪。”

淇葭摆首:“不妥。她本想换的只是不会伤人的药,罪不致死,请母后三思。对她略施惩戒就行了,不要因此杀了她。”

太后并不接受她建议,道:“她今日敢给你换益坤丹,明日就敢给你换断肠的毒药。但凡存了犯上的心就该杀。”

“请母后饶她这一次,别再加重这宫中郁积不散的怨气了。”淇葭恳求道,“大公子年幼,不能失去母亲。孟筱虽然行事乖张,偶有犯上言行,但真正忤逆之事也不敢做。此番她是犯了大错,但若我们从轻发落,以德报怨,她也应会从此收敛,不会重蹈覆辙了。”

太后神色一肃,扬声喝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以为这宫里的怨气是你的德行可以消除的?怨气的源头是这宫中人那一颗颗满怀欲望的心,与你对她们的态度无关,只要你居于中宫一日,她们便不会停止对你的怨恨!”

淇葭一怔,噤口不言。太后便又和缓了语气,道:“大公子有孟筱这样的母亲倒不如没有,否则被她教导长大,终不免会长成个狂妄贪婪的小人。孟筱换药意在夺嫡,我们必须赐她死,杀一儆百,让宫中人都看到,这便是敢存夺嫡之心者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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