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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13)

淇葭讶异地侧首看她,婉妤一手拭泪,另一手垂袖掩住,悄悄拉拉淇葭的衣袖,示意她别作声。

太后的目光移至婉妤身上,语气平和地问她:“此事当真?”

婉妤颔首:“婉妤不敢欺瞒太后。我见哥哥屋舍简陋,无多少什物可供消遣,就想把我的琴送他,为此去请求王后。王后待我一向宽厚,立即便答应了。不想从菡泽回来后遇见筱夫人,她直指我趁大王不在私自与哥哥来往,并将宫中物件传于外,我心中害怕,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便又问我琴是否为王后所赠,我自然说不是,可她已然不信……后来不知为何,大王竟知道了……王后担心太后因此责怪我,便将此事承担下来。太后明鉴,错皆在我,与王后全无干系。”

太后沉吟,再问婉妤:“如此说来,你送给太子的琴真不是王后宫中的?”

“不是,”婉妤即刻答,“太后若不信,可遣人去看。王后御用乐器皆加有翟形纹章,而我哥哥那琴就是我家常用的,绝无章印。”

太后点点头,对淇葭道:“回头我让溪荪跟你们去菡泽看看,若那琴果真不是你的,子暾那里就好说了。”再一顾婉妤,见她始终低垂着头,保持着低眉敛目的模样,便一哂,“你这孩子,倒很有心。”

婉妤欠身,声如蚊鸣:“臣妾惶恐……”

太后唤来溪荪,吩咐她随淇葭婉妤去菡泽,看过琴后把沈太子及浥川君都带到北苑来。溪荪领命,又召内臣宫女数十名,准备随二女乘太后龙舟赶往菡泽。

淇葭告退,太后却让她留步,道:“你喜读儒家书,有一句话必是见过的罢: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淇葭颔首说见过。太后道:“这前半句是说,与人相处,不要妄自猜度臆断别人是否有诈伪之心,或有失诚信之事。这点你做得很好,处事大度,坦诚待人,不乱猜疑。但这后半句也须悉心体会,若别人的确心存欺诈,有失诚信,而自己又能事先觉察,这才是贤者。”

淇葭欠身说记下了。太后叹叹气,挥挥手:“去罢。”

既至菡泽,众人入重兵把守的庭院,见其中只有嘉旻而无引瑄。嘉旻恻然告之:“太子已被拘入宫……”

二女相视一眼,都有些不安。溪荪轻声提醒观琴之事,于是众人步入旁边的书房,但见座席左侧置有一琴,虽同样造型别致,状甚古雅,却是七弦的。溪荪以手相抚,反复细细地看,只觉琴通体光润无痕,并无半枚章印。

淇葭见状,一牵婉妤手,低叹道:“妹妹,谢谢你如此为我着想。”

婉妤无语,微牵唇角,笑得幽凉凄然。

溪荪此刻验琴毕,过来朝淇葭躬身道:“此琴既非王后所赠,请王后许我相随回宫,向大王解释。稍后我向菡泽将领宣太后口谕,让他们先释浥川君往北苑。”

淇葭答应。溪荪宣旨后即命侍从送走嘉旻,又命人收好七弦琴带入宫。

即将启程,碍于暴雨倾盆,只得又等了等。待回到宫城时天已尽黑,淇葭忧心如焚,问过前来相迎的内宰大王所在,即匆匆赶去。

大殿门窗皆闭,里面黑漆漆的,无一丝光亮。淇葭迟疑着在门外唤了一声“大王”,亦未见回应。

她双手轻推,门徐徐开启。廊下宫灯微光流入殿中,淇葭睁大了眼睛。

子暾像个未通礼数的孩子那样随意坐于大殿深处,双足伸于身前,曲膝,两袖抱拢,埋首于膝上。

此外空空荡荡的大殿内别无他人,惟正中地面上留有一段削断的冠缨,几绺散发,数滴血迹。

“沈太子呢?”淇葭问,心下作好了准备去面对子暾可能骤然爆发的怒气。

然而他并未动怒,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闷闷地低下眼帘,简单地答:“走了。”

淇葭再试探着问他:“回菡泽了?”

“回沈国。”子暾仍仅以寥寥几字作答。

淇葭几乎不敢相信会有如此结局:“你……放过了他?”

子暾沉着脸不言不语,算是默认,没有提及自己当时是怎样在利刃即将触到引瑄胸口时硬生生往回一收,再转腕向上横扫,削断了引瑄的冠缨与少许发丝,而那锋芒对引瑄本身最严重的伤害亦不过是划破了他颌下的皮肤。

一日来心上所承的重负由此释然,淇葭向前缓移两步,欲向子暾说些什么,然思量许久,最后说出的也只二字:“多谢。”

“我放过他,你来谢我……”见她如此反应,他有些无奈,有些难过,最后黯然一笑,“我真是想杀他。”

淇葭怔怔地凝视他,对他作此决定的原因并非不好奇:“那大王为何……”

他转首面朝与光线相左的暗处,将此刻表情隐藏于安全的夜色中,踟躇须臾,他低声说:“我若杀了他,便再也寻不回你。”

这短短一句话陡然击溃了淇葭长久以来高筑的防线,她双睫一垂,从来只流向心里的泪顷刻间自目中滴落。

守侯在殿外的婉妤此时欲进去,却被溪荪拉住。溪荪默默地摆首,示意她别说话,再引她退后,自外轻轻阖上了大殿之门。

溪荪带着随行的宫人离开,走了数步再一回顾,见婉妤仍呆立于已关闭的殿门外,一动不动,便又折回她身边,轻声道:“小妤夫人请回罢,已经没事了。”

婉妤点点头,转身匆匆向外走。她侧首那一瞬,溪荪留意到她脸上保持着清淡笑容,亦未忽略她眼角曾有一点莹光一闪而过。

觉察到淇葭的饮泣,子暾仓促站起,想劝又觉无从劝,最后惘然问:“我已经不杀他,让人送他回国了,你还哭什么呢?”

淇葭拭拭泪,努力笑笑,反问他:“大王以为,我对沈太子有情么?”

子暾容色萧索:“我不知道……有宫人去幽篁山找我,说你独处时,常反复奏《淇奥》……”

“奏《淇奥》就一定是在想某个住在水边的人么?”淇葭轻叹,继而在眼睛已经适应的微弱光线里看着子暾,微微笑道:“当年我在淇水湾畔看见的你,何尝不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和风细雨的一语悄然抹去子暾心头的尘埃,周遭夜色迷离依旧,而此刻在他看来却已天地通明,如处阳春,原本幽暗的眸子也一点点明亮开来。

他沉默良久,只想寻一些可表达此间喜悦的言词,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貌似突兀的一句:“我摔破了他给你的篪。”

淇葭略感意外,只好一颔首,表示已知此事。

“我很不满他在上面题的诗,因为,那本是我想对你说的。”子暾朝她浅笑,轻声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淇葭顿时展颜笑,却是泪眼婆娑,低眉应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子暾心微微一颤,靠近她,握起她的手,他们相视而笑,在疏离近三年后第一次温柔相拥。

闭上双目,子暾下颌轻抵于淇葭发际,听微风动帘栊,夜雨滴空阶。湿润的空气令他想起逆女之时的天气,夜渚月明,白露未晞,他长守于葭菼揭揭的水岸,看她出现在波上霞飞处,清绝的姿态,遗世而独立。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而这一次,她终于不在水中央。

(待续)

日月

五、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诗经•邶风•日月》

风雨淡去,一连数日都是晴好天气。

子暾每晚宿于中宫,日间与诸臣议事毕也会即刻回到淇葭身边,两人朝夕相对,相看两不厌,宛如新婚。

曾经的风波被轻描淡写地抚平,子暾只不动声色地送走了浥川君,隔离了容夫人。

浥川君嘉旻为私造玺书一事在北苑上疏请罪,子暾收到后亦未公诸于众,而是向群臣称浥川君仁孝,自请长居幽篁山为父守陵,因其再三恳请,故准之。二日后,嘉旻带着几名侍从离开了洺城。

处置容夫人也未大动干戈,子暾只以她对侍女疏于管教,纵容其擅自出宫的罪名,命她迁居于一处冷僻院落,裁减她侍从人数与月俸,并严禁别的夫人与其来往。

许是因那小女婴的缘故,婉妤对容夫人亦多了几分牵挂,一日私下对淇葭道:“告密之事,虽是容夫人侍女所为,但殊为可疑。容夫人位卑而无宠,这样害王后于她也没什么好处,何况王后待她不薄,她性情温良,当不会忘恩负义。此事主谋应为他人。”

淇葭叹道:“这点我岂会不知。当日情形你也曾跟我说过,主谋之人呼之欲出。她不过是不想出面向大王告密,故买通容夫人侍女行事罢了。”

婉妤便问她:“姐姐既知,何不向大王说明?如今这样,无端害苦了容夫人,听说她日日在囚所哀哭,人憔悴得厉害。”

淇葭摆首道:“你道大王不知真相么?此事疑点明显,明智如他,怎会看不透?但那人自与其他妃妾不同,是第一个服侍大王的女人,这多年之情不是如今这一事即可抹杀的,何况大王还要顾及大公子……大王或许私下会斥责她,但明里绝不会加以处罚。她既找了替罪之人,大王便顺水推舟让人顶罪以保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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