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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90)

这一抄都抄了多少个月圆了?恐怕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了。依稀只记得自己在这方斗室里已经过了两个冬天了。

真是冷啊,一想到冬天他就觉得从骨头里面冒出一股寒意。

这两个冬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他都落下了阴霉天气就膝盖疼的毛病,怕是中了风湿。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国东宫那时候的日子了,那仿佛是前世的事情,而这一世孟婆汤喝的不够,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的过着。

将心底泛起来的那些许温香暖玉压抑下,他别过头,慢慢爬回到矮桌前,盘腿坐好。

拿起一份新的公文,小心的展开纸。吸口气,将心绪沉淀下,提笔抄写起来。

什么都不要在想,将身心投掷于那笔墨文字间,这一世就只当自己活在这些白纸黑字,灯火墨水之中。

待到油尽灯枯,一摞公文尽数抄毕。将公文摞好一边,抄写的纸摞好另一边,然后整整齐齐两摞放收进个竹编的箩里,捧着放到栅栏前。

为了省那点灯底的油,他吹灭了火。就这屋顶那一方小窗洒落的月光,用点清水洗了把脸,然后铺开那床破棉絮,钻进去倒头就睡。

这日子就是缜密刻板而又单调,乏味而又单纯,日过一日,年过一年,将所有的心绪磨尽耗光,人心也几乎就要死如灰烬了。

也好,整日的忙前忙后半夜,累得他没心思想些别的,一觉到天亮,反倒轻松。

在梦里,时光倒退,回到那许久之前,惊魂之夜。

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其实至今他还有些整理不全。只记得那日他一早来到东宫,却看到到处都是锦衣卫,来一个逮一个。

大家都是被分开关押的,容不得任何辩解就投入大牢。

自己以前在刑部混,大牢他是熟悉的。里面也有记个熟人,可都避之不及,讳莫如深。匆匆一眼之后,就再也没熟面孔让他看过。

就这么关在牢里,甚至连个审问的人都没有。

每日就个送饭的,一日两餐,按时按点的送,可从不与他交谈。他喊过话,却永远没有人回答。他的牢房在最里面,对面只是一堵墙,灰扑扑什么也没有。

牢房不过四步见方,破败不堪,一切都灰蒙蒙脏兮兮的。

这一间牢房算起来还是刑部的雅间,最里面,四面都不着,专用来关押那些不得见人的高级犯人。

他只是想不到自己也能有蹲雅间的机会,而且一蹲就是几年。

在他的记忆里,这牢房当年还关过陛下的死对头,王家的人,先帝的死对头,陈家的人。如今,他有成立谁的死对头呢?

一日又一日,待到他连对面灰墙上的裂缝都看了十来遍,牢记喜爱心中。还是没有人来见他,他开始惊慌,开始崩溃。他哭过,喊过,撕心裂肺的叫过,甚至还一头撞墙,自杀过。

可是除了冲进来几个牢监,心急火燎的给他头上抹了点药,连句话也不说,人又消失了。

没有人,只有他一个,连话都不需要说,他纸能沉默。

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童年丧父,靠着母亲的刺绣织补,寒窗十年,吃尽了苦头,一朝金榜题名,荣耀朝堂,一举扳倒了盘根错节的朝堂恶霸王氏一族,真是何等意气风发,英雄少年。然后呼啦啦天崩地陷,不过一个小错他就突然遭贬,从天堂堕落泥地。从小的刻骨换来一朝的得以,点滴的错误换来一场失意。然后又经过陛下的手,他来到了东宫。

东宫,这个曾经令他以为会是一个起点,通向再次成功的起点。如今想来,却是一个终点,终结他前世所有期盼的一个终点。

在东宫里,他自认兢兢业业,恪守尽职,东宫庶人这份差事,他当得不算有功,但也有劳。

但他也明白,再大的功劳又岂能敌得过自己犯下的那份罪孽。

或许他可以说自己是被强迫的,自己是受害者。可如果他真的无辜,为何却没有去陛下哪里告发太子呢?

终究还是私心妄念在作祟。

他存了妄念,动了私心,期盼着那不能期盼的罪孽。

他并非无辜。

可是这一切难道就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罪孽?

他不过是整条肮脏丑陋污秽不堪的链条上小小一环而已,那正真的源头……却是他不能动摇的存在。

即便污秽,即便肮脏,但那人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掌握在手心里的们,都是一份独一无二的占有。

那雪白的娇躯,妍妍浅笑,灵动双眸,握在他手心里,绝容不得别人沾染。

可说来真是可笑,他不许别人动手沾染,却管不住那手心里的人伸手沾染别人。

他手心里抓着那人,那人却从他指缝里伸出手,一抓一个准,将那些利害关系抓在手里。

窝囊?无能?懦弱?那真的是这样吗?

那到底是阮家的人,先帝,韦妃,今上,二王,这样的熏陶,那样的血统,浸润下来的这么一个娇滴滴软绵绵的人。

他哪里是个软柿子。

认栽,他认栽。回想往日,他觉得自己是咎由自取。当然陛下也是,二王也是。自以为是者,最终都会被自己酿的苦酒弄翻。

他并不怨恨那人,他也不过是在这吃人的地方求个生存而已,自己技不如人,何须怨恨别人。

他愿赌服输,只求速死。

欺君罔上,秽乱东宫,他死不足惜。

当他想通这一切的时候,终于来人了。

他被带到了更深处的牢房,在哪里见到了今上阮贞。

把他带到哪里,老监就都退了出去。烛火噼啪,斗室里寂静无声。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只看到阮贞那双玄色金丝绣祥云飞龙的便靴,和明黄色的衣摆。角落里还有一双豆沙色连云边绣花的鞋子,那时明德殿大管事,德顺。

阮贞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

他伏跪在地,低低呼了一声。

“罪臣该万死。”

罪该万死?阮贞低低吐出一句,然后问他,你如何一个罪该万死呢?

傅易青无语,他说不出口。那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可要真说出来,却异样的难堪。

阮贞说,你说,你一字不落,丝毫不得隐瞒,你给我说。

傅易青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高高在上,坐在椅子里,灯火只照出他半边脸,绷得紧紧的,眯着的双眼,肃杀狰狞。

那不是一个君王看着臣子的目光,那目光是赤裸裸的男人的嫉妒和怨恨。

傅易青突然觉得释怀起来,这高高在上的君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苦陷深情的男人而已。

他可以出入沙场,开疆拓土,他可以指点江山,手起刀落间,将朝堂一片肃杀。他可以风花雪夜,后宫佳丽三千,只等他君王一笑。

然而他依然情苦,眷恋着一个不该眷恋的人,爱慕者一颗冷酷的心。以至于事到如今,这样一个可以杀尽天下人的男人却也不敢去动哪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只能靠怨恨别的男人来发泄自己心头的不满。

也不过是个可怜人而已。

他眼中的怜悯一闪而过,却逃不过如鹰似枭的阮贞。捕捉到那眼神,更刺痛他的心。

因为这份怜悯让他看清自己的可怜,那真实的可怜。

阮贞被惹恼了,从椅子理跳起,他扑过去一把抓住傅易青的衣领,狠狠地扇了他四五个耳光。

他是半书生半戎马,人看起来文雅俊儒,可下手却是又狠又辣,傅易青却不过是个书生,哪里禁得住他这几个耳光,脸顿时肿得老高,血都喷了出来。

溅在阮贞的衣袖上,看了,只让他觉得还不够解恨。

然而阮贞也知道,打又能打出什么来呢?发生过的事情永远永远 不能再回去,也不可能当没发生过。

自己的儿子作孽,他可以打落牙齿和血吞,可眼前是个外人,他不需忍。

将手里的傅易青重重的掼在地上,他重新坐回椅子里。

“说,你给我说,一点一滴都不许隐瞒,全给我说出来。”他指着傅易青,恶狠狠的说道。

傅易青从地上爬起来,跪着,目光直直看着地面,然后开始说。

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反正脑子里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阮贞都听着,偶尔问一句。傅易青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反正死到临头,他又何必还要装模作样的隐瞒呢,他想知道什么他就都说了。为人臣,他也算是尽忠到死。

直到阮贞问起了那一夜的荒唐,他无言了。

他没想到阮贞连这个都要他说出来?

阮贞也不逼迫他,但却耐心的等着。

傅易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甚至连挨打时都很平静的双眼开始无法平静。

那一夜,风流迤逦,荒唐不羁,肮脏不堪,光怪陆离,好似不是发生在人间,而是在妖魔境地。

那可真是一个妖。

温柔多情,甜言蜜语,双眸楚楚动人,眼波款款留情,可心肠却是歹毒,心思更是阴险。

织就一张多情毒网,将他牢牢捕获。

然而这一份多情却是属于他自己的,他不想连这个都交予别人分享。

又或者,只要他仍然保有着这一夜,在某种意义,好似他就占了阮贞的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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