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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你来生(117)

阿玛终于在那年开始英气勃发。如我所愿的,我目睹了传说中帅俊朗润的阿玛,一扫我习惯见到的萧索自艾,虽然阿玛头顶的华发闪到了我的眼。

所以,借由平步扶摇的阿玛,我再遇了沈豫鲲。

很好听的名字。

我告诉自己,是他的好名字让我记住了他,从此记住了一生。前半生用全部身心,后半生用淡泊的心底。

我叫他哥哥,我不想他是我的长辈。

我喜欢每次见他就跑进他的怀抱,他像是拥着情人一样抱着我,叫着“小承欢小承欢”,热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痒痒地酥酥地麻麻地,也暖暖地。

我知道,他每次许诺我长大后给我的美丽蓝图,都只是大人说给孩子的善意谎言,亦幻亦真,带着清晨的露珠一般可爱。但,我就是固执的相信,简单的信着,然后每天努力成长。

我感谢他,在我的童年时出现,送给我生活的理想,我才能够为了理想的生活而成为了后来的幸福的承欢格格。真的,其实为一个人而悲而喜而生活的感觉,是一种复杂的甜美。

对他的爱恋陪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时光。我还记得,当时的春——明媚,夏——光艳,秋——绚烂,冬——纯美。不快与快乐,都叫作快乐。

同心同锁,总是会讲各种故事的小姨告诉我一个凄美哀婉的爱情童话。用金属的锁扣镌刻彼此的名字,系上众佛环绕的锁链,由神灵许给你一个俩人今生的绞缠不解。

每每忆起当时镌刻的汗水和血痕,没有遗憾,彻底爱他的滋味还是会清晰回荡在眼前:青色的少女,风扬起了她的笑脸,忧伤而年青。

我分明看见小姨眼中的担虑重重,即使在她的意识里我对他的情感也仅仅是盲目可笑的吧?

我们之间,隔着年龄,夹着小姨和一个叫做蓝宁的女子,差着默契的交集感动。

但,这个传说,真的应验了。我和他的确纠结不散,如缠绕的常春藤,密密的交错。

愿得一人心,白首终不离。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我怔怔地念了一一遍又一遍。

一人,白首,终不离。

很美,甘心终生守候一个声音,一个心跳。

我傻傻地把这份浪漫绣上了那方帕子,比翼双飞燕,葱茏涓涓情。

他,能懂吗?

他真的不懂。

所谓的为我着想,什么肺腑之言,我统统拒绝听见。如此绝情地话怎么能够从他的口中说出?沈豫鲲,我是那么爱着你呀!

蜷缩在小姨的怀里,我掏出撕裂的帕子,仿是看着我裂缝的心脏。心钝钝的疼痛。

我赌气地违心。自虐的快感拌着苦涩的心碎,咸咸的,涩涩的。

下嫁喀尔喀?呵呵,我那时候总是会冷笑,不由自主地。皇伯伯酸痛的眼神,我笑笑置之不理。小姨的好言相劝,苦口婆心,我置若罔闻。我有我的坚持,所以,为了成全我的任性,我放弃我的幸福。

十年后再见沈豫鲲,他还是同我最后一次见时一样。单薄的长衫,瘦削的肩膀,迎风微微眯起的眼睛,融着孤注的心灰意淡。

我上次见他时,他低头哑声道:“承欢,我娶你。”

他淡淡说:“你不可以嫁去喀尔喀,若涵说那里不适合你。”

他看着我说:“她说,我做错了,让你伤心了。”

他的手抚过我的脸颊,“她说,爱护你又很多种方法,我偏偏选错了。”

我当时哭得天昏地暗,使劲锤着他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咒怪他。叫我怎么不怪他?!为什么他惺惺念念的只有若涵姨一个人呢?

最后?最后我记不清晰了。我哭到体力透支,感觉到被谁轻轻抱住,然后我竟就在那人的怀里安然地睡去了。

经历了沈豫鲲讽刺的求婚和我歇斯底里的发泄,次晨醒来,我安静的看着床顶高高的承尘,一下明白了许多。

心和身体被掏空了,没有重心,轻飘忽的,空荡荡的躯壳里回响着他的声音。

我守来了那句“我娶你”,却和爱情无关。

他的承诺,只是因为小姨的一席话。

我是个傻瓜,明明知道他心里满满装着小姨,还把他塞进我的心里。

我爱他,但与他无关。

我原来只执着于我的爱情,现在我领悟到后面的一半——我的单恋与他无关。

揭开我十几载的疮疤,灰尘雾蒙,血肉模糊。我用眼泪和我的婚姻作代价,顿悟了这可笑的悲剧。谁没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见,有些你看不见。我的,不想再给谁看。

“哟!小新娘醒了?”一个明净轻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戏谑。

我腾的起身,蹙眉,竟然是他。

张若霭斜倚着雕花门栏,抄着双手,紧紧盯着我,眼神专注严厉。

“晴岚哥哥……”我低头轻声叫了他,气若游丝。在他貌似责备的注视下,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如此幼稚脆弱。

“叫吧,你这句哥哥,我是听一句少一句了。”张若霭踱到窗前,背对着我,带点幽怨的说。

我一愣,这个每次都微笑着和我说话的男孩,却突然阴霾了。眉头纠结,我不喜欢这样的他,不喜欢他的神采因为我变得这般黯淡。望着他的背影,我簌地难过起来。

第一次见面,他怔怔地看我,我脸红的如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滚烫。他亦是。

第二次见面,他惊喜地看我,我歪歪头,说:“再见你真好!”

第三次见面,他悠哉地看我,我同他撒娇:“晴岚哥哥,你送幅画给我吧?”

第四次见面,他紧张地看我,我展开画轴,《岁寒三友图》,清逸俊渺,大家手笔。

第五次见面,他狡黠地看我,我挠破脑袋也想不透他的题目:一个西瓜,四刀切出九块,最后剩下十块瓜皮。

第六次见面,他坦荡地看我,我撕心裂肺地和他争执辩解我对沈豫鲲的相思单恋,还有我执拗的外嫁。

第七次见面,他不看我,我呆望他的背影,心中艰涩。

“晴岚哥哥,我做错了吗?”我面上居然潮湿一片了。这道疤,聪明如他,不由得我遮挡。

他也不回身,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头轻轻地点点。他的那声叹息却清楚地砸上我的耳鼓。

“我,”我支吾嚅喏,“我后悔了,可以吗?”

“承欢,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张若霭缓步转身看定我,“婚约,是不可以儿戏般允诺的。”他眼睛亮晶晶的,蓬勃着什么,剑已在弦待而未发,细琐的弯眉紧紧地皱着。我忽然发现:我的晴岚哥哥好漂亮。

我矮了头,没有点头,没有看他。

但是,我想我懂了,我错了。

几日后,皇伯伯封另一位格格为和硕和惠公主,下嫁喀尔喀博尔济吉特氏多尔济塞布腾。

之后,我没有再见沈豫鲲。

起初,虫蚀一样的揪心,强耐自己不见他。后来,慢慢习惯没有他的物是人非。最后,独自享受我的初恋暧昧甜味。

时光就哗哗地流转走了,逝者如斯夫。

我以为十五岁的我是成熟的。历经了失恋与悔婚,我自嘲可悲,渐渐地静谧了。

但显然,这并不是我真正的劫数。

八年,阿玛薨了。晴天霹雳。

我在小姨的怀里哽咽抽泣,当时,我忍住了冲动。

曾经,我梦想过你来做我的额娘。但是,梦啊,就是梦。阿玛与小姨你,就像两条平行的经纬,交织然后错过。阿玛隐忍着,你释放着。

最终阿玛还是抑郁地凝望小姨一眼,不舍的走了。

当我掰开阿玛的手指,拿出他紧攥的泛黄的纸张时,我第一次那么痛恨可爱可亲的小姨。书郑重,恨分明,天将多情酿无情,山长水阔知何处。

我将那张药方送还给了小姨,我想,前一代的恩怨,我能做的只有转达。尽管我心中是极其厌恶与矛盾的。

我愈发的静默了。

我有时无措的站在诺大的宫殿前,找不到归宿,看不清方向。

快乐就如此轻巧地离开了我。

没有沈豫鲲,没有阿玛,我的世界竟然轰然苍白塌陷了。

是不是当人连喝水时都感受不到幸福,那么他就是被神灵诅咒此生不淑了?

巨大的可怖肆虐地侵吞我,长夜无眠。

我最后的酣睡,依稀是那次恸哭后在谁的怀里酣酣睡去了。怀念那人身上淡淡的安稳温暖气息。

“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夷齐是何人,独守西山饿。这诗怎么样?”张若霭的声线明润悠扬,我喜欢听他说话。

“唔。”我略一点头,敷衍一下。这些日子,他倒是常常来,说些有的没的,很是解趣,我也乐得他来调侃一通。

“你猜猜是谁的?”他继续问。

我收回远处的视线,仔细思索了下,还是摇摇头。这诗,有点生僻。

“李白,诗仙李白。”他暖暖的笑说,“我最喜欢他了。”

我看着他眼中星点的落寞,知道晴岚哥哥也是想那样恣意生活的。但是,他天生体弱,张廷玉大人的家规,也不会允许晴岚哥哥自我无所顾忌的生活。晴岚哥哥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如玉光彩,平和亲谦,温文清雅,精致斐才,暖净善解,明晓慧质。所以,他逍遥的理想,注定成为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