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算去,还是你最聪明,早早地躺在这里,看天地辽阔,什么都不管,不像我,死来死去,还是死不掉。”
她苦笑,“你早已识破我了罢,你这么聪明一个人,你这么干净的一个人,竟为情所困。你知不知道,那帮子乱臣贼子,只知道争权夺利。这个担子脏得不得了,换谁来担,世道清明,都遥遥无期。”
“其实有时候想想,死就死了,挣扎什么呢。可我比你惜命啊,我比你胆小多了,我不敢问啊,我也不知道问谁。我不知道,这辈子算是给了江山社稷,还是野心勃勃,或者,只是挣脱不了。”
尧姜殿下说着说着,仗着腹中酒意,也不惧寒,闭目昏昏睡去。突然有脚步声惊起栖鸟数只,她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坛,一手握了短剑,以不变应万变。
她静静看着那个人影,弓着身子,如她一般一块一块抚着碑,离她越来越近。
她扶额,那人的身影就罩在她头上。
颜无药抚碑而来,最终发现了靠在石碑下的她,他敛着眉,唇瓣不住地颤,狂喜还在眼里。
文雍死的那日,他依稀看见了她,当夜,她一夜未眠。那些被杀的官吏,应是他们联手。只不过她活着,他死了,无情如她,到底愧疚。
她是打算装傻到底了,当下递了酒坛过去,“兴致不错,来一口?”
他忽而恼怒,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嫉妒,“这墓主人名全锶,字连汝,你靠着他作甚!”
她耷拉了脑袋,沮丧,“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舅父。”
他蹲下身去,替她拂去发上的霜,她仰头看他,眼中水色盈盈,懵懂如同精魅,她摇头,努嘴,有些头晕,“我一定看错了,颜无药怎么会失神。”
他也不管她,仍倾身去抚着那些石碑,找到文雍时,她已经懒懒躺了一阵,瞪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出了一身汗。
她醉得差不多了,任由他将她抱着,然后将她放下,两个人肩并肩靠坐在那座碑前。
她的指腹缓缓划过碑前,摸到那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然后摸到一句诗。
桃花依旧旧,此心只昭昭。
桃花依旧是旧的好,我此心昭昭,只对着那个叫昭的人。
最后一个“昭”字刻得太深。
她一激灵转身,又细细去摸诗的四周,在“昭”字的收梢处,摸到了一朵桃花,是四瓣的昭桃,唯梁宫独有。她揪住自己的襟口,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记得自己叫慕容昭的侄儿,自小最爱这种四瓣的昭桃,因了他的名字,也因了那娇艳而不失格的姿态。
她记得,那个侃侃而谈的昭儿,很喜欢他的三弟,很喜欢《诗经》。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她仿佛看到那个小人儿,折过一枝桃花,递给更小的人儿,“我把桃花送给你,你把自己送给我,谁让你的名字里,带着玉呢。”
傻孩子,你给的是桃花,又不是桃实,根本换不来美玉啊。
她跪坐在地,终于不管不顾地大笑出声。
文雍,他竟才是慕容昭。
他深爱的三弟,又知不知道这是他二哥。或是知道了,又装作不知道,或是不知道,知道了又太迟了。
她侧过头,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碑上,记忆中那个人笑如朗月,“别死得太早。”
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绝望,他爱着一个人,不计前尘,若干年后,才发现他早已忘了他的容颜,忘了他的声音,忘了少年时纯真得像春桃的情谊。
甚至借口这情谊,来利用他。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干净的情谊。
全甄比慕容玦好一些,没有忘了故人,还知道给慕容云报仇,可这仇报了呢,她是不是就会天高海阔,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彻底忘了他。
她是记着他的,却只是一种愧疚凝成的执念,爱或许有,却不多,也不够。
他终究会成为她的过去。
哪怕他再不愿。
尧姜殿下扼紧了喉咙,笑得喘不过气来。
颜无药提起发病的某人出了陵园,把她扔到付府的房顶上,教她看一看满院的缟素凄凉。
她出神,思路依旧清晰,“他们知道。”
知道我诈死。
他指着黑夜里微亮的烛光,嗓音清冷无比,“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日夜忧心,难以入眠,流的每一滴泪,都不掺假。”
害得他几乎真信了。
她捂住耳朵,难得表现出明显的任性,声音含糊,“来日我死了,他们就会忘干净,一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