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旧(18)
顾老太太抹了泪,坐远些,偏头白他一眼,“再有下回,没人管你的。”
顾明离知她消了气,觍着脸凑过去,“绝对没有下次。”
顾明乾脱了西装外套递给佣人,松了松领带,神态疲惫看着顾明离,“你若实在不愿读书,就去厂子里帮忙,学着做生意。”
顾明离一口回绝,“不去,我就愿意读书,过两年我还要去美国留学,拿个博士回来。”
“随你。”顾明乾几乎一宿未眠,憔悴不堪,他丢一句话,慢慢上了楼。
春深了,白昼长了起来,已是下午六点,太阳还有一条边在外露着。
一辆小汽车在千夜思门外停下,红罗下了车,穿了黑色的高跟皮鞋,一身黛青的旗袍窈窕裹在她身上,愈发衬得那一点朱唇如血如火——殷红、热烈。
红罗俯低身子,向着车内娇俏一笑,“王先生,多谢了。”
王先生坐在后面,盯着那轻启轻阖的唇,魂都被勾了去,作势要拉她的胳膊。
红罗又是嫣然一笑,“再会。”顺手将车门关上,关住了那只蠢蠢欲动的胖手。
她腰如柳枝,春风吹拂,一路摆入了千夜思。
还未入夜,千夜思宾客未至,冷清得不可思议。一仰头,白昆在二楼贵宾席的围栏前站着,指间夹的烟燃了大半,默默看着她。
红罗含笑道:“白爷凭栏远眺,等的是红罗吗?”
白昆不搭话,神色冷漠,在栏杆上磕了磕烟灰,白色末子飘飘摇摇地落下。
“过来。”他沉声说一句,回身在沙发坐下。
红罗敛了笑意,依言上去,进门前垂眸瞥见黑色鞋尖沾了点点白末——是他方才弹下的烟灰。她取了帕子,将烟灰拂去才进了门。
她在他身旁坐下,“还未入夜,白爷来得倒早。”
暮色渐渐也深了,白昆望向千夜思门外,并不看她,只问:“谁送你来的?”
馄饨
红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千夜思门上是一面玻璃,透过玻璃,恰能看见门外街上的情形。
红罗浅浅一笑,“是瑞和酒店的王先生。王先生下午请了我喝咖啡,顺路送我到千夜思。”
白昆想起来了,在千夜思见过几次,很捧红罗的场子。
他沉默不语,静静盯着那一片晚照,如触礁的轮渡般缓缓沉入夜色。
许久,华灯初上,白昆淡淡开了口,“他没安什么好心,眼珠子要粘到你身上了一样。”白昆一番说辞,正经得教书先生一样,哪里像是偎红倚翠、流连风月场白爷。
红罗觉得好笑,“红罗在歌舞厅跳舞,为的不就是千人看万人捧么,白爷不也看么,”她觑见白昆神色阴沉,悄悄换了语气,“乱世谋生,哪儿顾得了许多了。”
白昆又是沉默,他眸光落在墙角小几上的一只锦盒上,里面一只玉镯,他挑了许久,早上刚得的十根小黄鱼都扔进去了。
“跟我回府,我养着你,以后再不用出来跳舞了。”他语气平淡,像谈论云厚天欲雨一般。
红罗怔了一瞬,旋即含笑问:“白爷这是要纳了我?”
白昆神色不变,算是默认。
红罗笑意渐消,静静看着他,“白爷府上已经九房姨太太了,”她顿了顿,唇角又扬起笑来,“都是这么纳的么?”
他听出她话里的讥讽来,扭头看向她,轻蔑一笑,“不过是为了谋生,爷能保你锦衣玉食,余生富贵。”
“白爷对每位姨太太都这样许诺过?”红罗知道他有些恼了,仍如是问。
白昆沉默片刻,眯眼瞧着她,“你是想做正室?”
“白爷觉得我一个舞女,纳我为妾,我也该感恩戴德了?”红罗寸步不让,紧紧相逼。
白昆不语,倚着沙发,复点了支烟。
红罗仍是笑,眸底透出股落拓不羁的劲儿,“我从不敢奢求一生一代一双人,只是要我成日窝在深宅大院里打牌听曲,等着一个流连风月场、随意便可向其他女人许诺的人,等到容颜衰败,等到死,等到我不是我,”她突然停住,深深看着她,声音轻,语气却是决绝的,“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了。”
白昆眼中有一丝惊诧,像第一天认识她,从前那个烟视媚行的舞女红罗不是她,眼前的才是,像执剑问道的侠客,自由决绝,坚韧不屈。
千夜思络绎来了客,逐渐熙攘起来,衬得这里静得诡异。
红罗倏然妩媚一笑,“今夜有我的场子,白爷少陪了。”
她出去,阖了门,卸去面上笑意,静静站着,手里捏着那块儿方才被擦过鞋尖的手帕。紧紧攥了许久,红罗突然将那帕子狠狠掷开,踩了高跟鞋摇曳生姿地离开了。
白昆静坐了许久许久,一截烟燃尽了。他起身,丢开烟头,走到墙角那锦盒旁边,取了里面那只翠玉剔透的玉镯出来,瞥过一眼,扬手狠狠将那镯子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