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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446)

大军清早出发,列队沿水向东而去。队列迤逦,连绵不绝,长达数里。

今日的行军日程,沿河行五十里,在一浅滩处渡河,再继续上路,天黑前,抵达对岸一片平整的野地,驻扎过夜。

因今早分营,耽搁了些时辰,路上也遇延缓,到了此刻,队列之末载运军资的辎重队伍,才抵达了浅滩。

姜毅渡河后,和几名来寻他议今夜驻营事的副将说完了事,便停在渡口,等着辎重队伍上岸。

一辆辆载着粮草和军甲武器的重车,从对岸涉水而来,上岸后,奋力地追赶着前头的队伍,以便在天黑前,抵达预定的目的地。

大队顺利渡河,直到最后,两个小兵驱着一辆载满粮草的重车,急急忙忙上岸,车轮却不小心陷入河滩边的一处石坑里。

二人用力推车,但车身沉重,前头拉车的那匹灰骡亦频频滑蹄,难以出坑。

小兵一边奋力推车,一边抱怨,忽见姜毅竟在岸边,坐于马上,似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来,随即翻身下马,走下了河滩,不禁紧张了起来,急忙闭口,愈发用力地推。

陷入坑中的车轮,终于一寸寸地往前移,眼看就能出坑了,却始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力道。

二人龇牙咧嘴,脸憋得通红,正艰难地顶着,身旁忽多出了一双推车的手。

姜毅一个发力,便和这两名小兵一道,将车从坑中推了出去。

他收手。

二人本以为他是下来斥责自己无用的,没想到他竟来帮着推车。又是感动又是惶恐,齐齐撒手,躬身向他道谢。

这段河滩向上,车就停在陡坡上,骤然失了推力,前头的那匹灰骡独立无法撑住这沉重的后坠之力,整辆重车,立刻倒退。

两个小兵还站在车后,只顾向姜毅行礼,浑然未觉,眼见就要被后退的沉重粮车压住,姜毅喝了一声当心,上前一步,再次伸臂,一把撑住了后退的车身。

车轮顿止。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转身推车。这回不敢再分心,一个在后,一个驱骡,终于将粮车押上了岸,停稳后,顾不得擦汗,急忙又掉头跑了回来,下跪向姜毅请罪。

姜毅拂了拂手:“下回当心些!不早了,上路吧,追上大队,今夜早些休息。”

这两名小兵出自河西,投军不过数年。从前只在军中闲谈时从白发老兵的口中听闻过战神姜毅之名,河西一战,方远远认得他面。今日偶遇在此,不但得他两次出手相助,此刻见他说话,面上也不见半点怫色,又是感动又是兴奋,朝他使劲磕了个头,爬起来照他吩咐,忙急急忙忙继续上路。

姜毅目送着最后一辆重车渐行渐远,依然立在河边,转脸,眺望了一眼身后来的方向。

那座城,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远方的地平线上,再看不到它的轮廓了。

静静的银月河,朝前蜿蜒,河流的尽头,闪烁着一片夕光,风吹过,夕光化作点点,宛如碎金,又似灯火,恍惚之间,令他想起了许多年的一个上元之夜。

那时他还年少,她亦未出塞。上元之夜,相约黄昏。

犹记那一夜的京都街巷,宝马香车,行人如织,月上柳梢,人间灯火。人潮涌动间,不知何时,他牵住了她的手。她看灯,他便看她。

那一夜是如此好,至今想起,宛如是一场梦。

这前半生里,最好的一个梦。

胸前传来的一阵隐痛,令姜毅回过了神。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方才助那两个小兵上岸,第一次发力无妨,因有所准备。但第二次挡车,用力过猛,想是牵到了伤处。

他的身形顿了片刻,待胸前传来的闷痛之感消了几分,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城池的方向,牵马转身,沿河岸朝前继续行去,渐渐快要赶上前方大队,忽这时,听到身后的岸上,传来了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

那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无比,惊起了水边草丛里一群方暮归的野鹭,四散飞离。

姜毅略一迟疑,停步转过头。

他看见对岸,一个女子骑马从后追了上来。

尚隔着些距离,暮光朦胧,她的脸容起初看不大清楚。但当她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他的心跳便骤然停了一下。全身血液,亦随之凝固。

风在耳畔劲吹。

野鹭振翅,掠过他的头顶。

脚下河川,水流潺潺。

一切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的耳边只剩下了她追逐靠近的马蹄之声。

他不敢相信,她竟就这样来了。

然而眼前这一切,却又都是真的。

他情不自禁快步奔下了河滩,朝她而去。

她也看了他,停马于道,遥望了他片刻,翻身下马,提起裙裾,亦步下河滩,朝他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