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菩珠(394)

他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镯子,慢慢转头,又望向了对面的那间驿舍。

她就在附近,她不会走远。

就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这个驿舍里,她等他,等着他去接她。

他的心这样告诉他。

他再次奔了进去,一边到处地找,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那撕心裂肺般,又带着祈求的阵阵唤声,依稀传入了地窖之下,终于将黑暗中半睡半醒,意识已是有些模糊的菩珠给唤醒了。

她慢慢睁开眼睛,侧耳细听,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来了。

她苦苦坚持,等待了这么久的他,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她流下了眼泪。湿咸的泪水沿着她的面庞滚落,滚到干裂得已是渗血的唇上,渗入齿间,竟有淡淡的甘甜回味。

“我在这里——”

她努力想要发出声音,但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已是黏在了一起,张了张嘴,却根本就发不出半点的声音。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张梯子的近旁,手指抓着梯子,抬脚踩了上去,一步一步,吃力地往上爬,爬到窖口,抬起手,掌心拍在了那块顶在她头的窖板之上。

一下,又一下。

一下,又一下。

她不停地拍,咬着牙,用尽全力,也不知拍了多久,好似无比漫长,手心排得麻木,又好似只是片刻,其实并未多久,在她最后,再次用力重重击拍之时,突然,手拍空了。

李玄度终于听到了自那被火烧塌的马厩下发出的拍击之声。

声音沉闷,时而微弱,时而响些。

他身体里原本已是渐渐凝固的血液突然又开始流动了。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双手抬起压在最上的一堵断墙,将那堵墙一把掀开,接着挪开一根成人大腿粗细的柱木,最后移开了那块窖板。

就在掀开盖顶的那一刹那,明亮的白日天光,倏然从头顶涌入。

已是多日未曾见光的菩珠猛地闭上眼眸,垂颈,无力地将额靠在了梯上,人也跟着再也支撑不住,手一软,便要从梯上跌落。

一双有力的臂膀伸向了她,将她身子圈住,轻轻一提,她整个人便被拖出了地窖,下一刻,又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李玄度紧紧地抱着她的身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将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用身体替她的眼睛遮挡光线。片刻过后,当听到她用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你终于来了……咱们的孩儿,方才又踢了我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红着双眼,低头便亲吻起她,片刻后,更是泪流满面,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她的眼泪。

…………………………………………………………………………

漆黑的窖底,她被埋住。

李玄度无法想象,她一个人是如何渡过那些天的。

更不敢想象,倘若她在这里,孤身一人,一直等不到他来,她将该当如何。

后怕,心痛,自责,这一刻,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宣泄的泪味之中,李玄度终于又尝到了来自她干裂唇瓣的咸腥,顿悟,知她此刻必是极度干渴。

他压下心中那涌动着的万千情绪,放开了她,取水来,一臂轻轻托起她的身子。

她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就着他的喂,一小口一小口饮了些水,精神终于慢慢地恢复了些,抬眸望向了他。

他风尘沾面,胡须拉碴,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发觉她看自己,停了喂水,亦低下头,望她。

四目相顾之时,彼此眼中,只剩对方瞳仁两点里映出的那个自己的影,再无半点别的多余。

“姝姝,我来迟,叫你久等……”

片刻后,回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只化作了这低低的一声,入她耳中。

菩珠禁不住再一次地红了眼,摇头,复又摇头。

她不想再落泪了,免惹他忧,但眼泪却还是禁不住,自眼眶中纷纷坠落。

他不迟。

只要他来,那便不迟。

她会等他,一直等下去的。

曾经,在她生命将到尽头之时,明知不该怪他——一个和她一生也只不过有着数面之缘的近乎陌路的人罢了,她怎能指望他来?

但最后一刻,当心底的期待被证明彻底落空,她还是忍不住暗暗地生出了怨艾。怨己之暗念,怨无所回应。

便是带着这近乎任性的怨艾,这一辈子,她和他再次相遇。几多歧路,辗转反复,终于,在这一刻,她心底那似从遥远前世带来的曾被凿空的地,填满了。

听着他在耳畔不停地哄自己,为他的迟来向她解释,恳求她的谅解,她的泪反而更加汹涌,不可禁绝。

李玄度又怎知她百转千回的寸寸柔肠,只道她仍未从生死历劫中恢复过来,忽记起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