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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261)

大长公主唇边的笑容微凝,渐渐消失。

她望着河面倒映的一片月影,陷入了静默。

李玄度望着她的侧影,忽觉懊悔,忙又道:“姑母恕罪,侄儿方才失言了!”

大长公主转头看他。

“我出塞时,你还小,你怎知我和他当年之事?”

“姑母出塞前的那一年,京都元宵之夜,火树银天,侄儿偷偷出宫去玩,恰在街头遇见了你二人。你们停在路旁,观灯之人穿行往来,他牵着你手,你看花灯,他在看你……”

“……当时侄儿不懂,后来便就明白了。”

李玄度轻声说道。

大长公主微怔,望着足前落在河面的那片月影波光,目光朦胧,好似陷入了某种回忆。

李玄度在旁,不敢再发声音。片刻后,听到她低声道:“日后若方便,代我告诉他,他尚壮年,莫再耽搁。若有合适之人,早日成家。我盼他身边有个能知冷暖之人,和他白头到老,如此,我方能安心。”

李玄度哑声道:“姑母,我实是不愿代你传如此的话!你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你或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回归故国?”

大长公主出神了片刻,道:“玉麟儿,东狄一日不灭,西域一日不宁,我此生便无归家之可能。姑母出塞,为我生而为皇室公主之天职,姑母从点头之日起,便就未曾想过归家。”

她从石上站了起来,柔声道:“你莫多想了。此处风寒,你也回去歇息吧。”

李玄度望着河面:“姑母先去休息,侄儿不怕冷,此处风光甚好,侄儿想再坐片刻。”

大长公主望着他带了几分执拗似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送行之时迟迟不肯放走自己的男孩,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

李玄度双手枕着后脑,随意仰卧在了银月河边那被河水经年冲刷而得的一片白色河滩卵石之上,闭上了眼睛。

不是姑母不想,而是她从来都不敢想。他知道。

旧年那早已经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他涌了过来。

那一年他才七岁,得知姑母要远嫁塞外,或许这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去求父皇,希望父皇收回成命。一向宠爱他的父皇命人将他带了出去。

他又去求祖母,然而祖母也没有答应。只对他说,他的姑母,是为帝国而嫁。

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帝国公主的和亲,分两种。

一种是示恩,另一种,是耻辱。

姑母的出塞和亲,便是耻辱。之所以要出塞,是因为这个国和国中的男人不够足够强大,所以他的姑母,一个原本柔弱的女子,只能用她的方式担起了那些原本该由男子去做的事。

李玄度到现在还没忘记她出塞那日的情景。他送她出城,送出一程又一程,送到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坐在那辆由六驾所御的马车里,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那个时候,年幼的他便就曾对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姑母发誓,等他长大,变成男人,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杀尽仇寇,接回他的姑母。

他记得姑母当时笑了,什么都没说,只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李玄度仰卧在冰冷的河滩之上,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忽然睁开眼眸,翻身坐了起来,转身面朝一个方向,双膝跪地,对着那片夜空之下的漆黑而辽远的地平之线,郑重叩拜。

他连叩三首,完毕,直起身,却并未立刻起来,而起仰面,闭目迎着那冰冷而甘冽的空气,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忽然这时,又有人来,蹑手蹑脚地从后靠近。

他没有回头,只改而坐了回去,开口道:“你怎偷溜出来了?回去睡觉!”

怀卫见被他发觉了,颇觉无趣,从暗处蹿了出来,踢着鹅卵石走来,停在李玄度的身边,盯着他。

李玄度瞥了他一眼:“你瞧什么?”

“晚上我听说有人送你美貌女奴,我就过来瞧瞧。你要是敢抱别的女人睡觉,我就告诉她去!”怀卫叉腰道。

李玄度一顿。

“罢了罢了,就算你抱着睡过了,我也不能说。她知道了,会伤心。”怀卫想了下,皱眉又道。

李玄度忍不住苦笑:“你多虑了。就算我抱着别的女子睡过,她知道了亦不会伤心。”

怀卫诧异:“为何?”

李玄度沉默。

怀卫瞧了他半晌,忽地眉毛一跳:“莫非是她不悦你,不喜你?”

李玄度从地上一跃而起:“莫胡说了!走了,我送你回!”

怀卫却不走,站在后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玄度皱眉:“你笑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