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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6)

作者: 黑象 阅读记录

浮萍竟忽地急了,冷下脸好一会儿不理他。最后不知怎么看见了他方正的西服衬衣上未系好的领结,伸出手,专心地为他整理好,胡安只是仍低脸看她,她压着声道:“你是要到广州去,那儿极多时髦的人,像你这样打领结,被人笑话。”胡安由着她将领结拆了系,一步一步慢慢整理妥帖,和她相处的日子里,胡安爱做一个不追赶时间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慢的,所以也看不见即将开船的仓促。轮渡上好歹派了个人来唤他:“快开船了,请您把行李收一收就上船。”浮萍这时才停下来手,胡安一瞧那领结,变得方的方,正的正,棱棱角角都是精致的。他不免问她:“从前从没见过你打领结,你去外头学来的么?”说到后一句,他面色一沉,又问:“去哪学的呢?我从前也从未穿过西服。”浮萍怔了怔,慢慢回说:“前几天姨妈介绍了一个上海人与我吃饭,他是打领结的。也有其他的一些客人,现在穿西服的人多了,见的多了,便会打了。”胡安道:“西服又不是穿在你的身上。”浮萍不说话了。最后浮萍送他到船前,他回过脸来也不与浮萍讲分别的话,不知为何竟胡乱地嘱咐她一句:“你以后不要再为他们去系领结。”浮萍却仍一个字也不回答他。

从广州回来后,胡安也不再穿西服去见她了。实际上回来后也少去见她,因为贸易生意谈不拢的缘故,胡安返回天津后便一股脑倒在了自家生意的惨局之中,胡家的分崩离析从那时起已成既定的事实。胡安不去见她,一方面是思虑着她会不会比自己更早得知了自己家境败落的消息?另一方面是他回津两三日后便发了高烧,久病不起,等到能出得门时那几天天气也不好,时不时下大雪,他即便不畏风雪也唤不到人力车。大病一场醒来后家中仿佛换了个天地,家里的司机辞退了几个,只剩下一个接送他父亲来回去应付那些琐碎事,怎理得他去哪寻欢?终于叫得到车子去见她,她却有事外出去了。莺莺那日在门口看见他来了,只冷冷淡淡地回他的话:“浮萍到上海去了。”正如他当初与她斩断联系时那般绝情。

胡安不理会她,回到家执意把电话打到周公馆那儿去。他唯一认识的上海人便是周成,那是他亲舅舅,一个面相丑陋的男人,胡安憎恶丑陋之人,于是亦憎恶他。周成与他母亲生的无一点相似之处,粗眉细眼、方脸短颌,说到底也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哪亲了许多?胡安从不与他主动联络,偏偏舅甥二人偏偏在美色这件事上沆瀣一气,于是前后一同与几位舞女都纠缠过,前几位胡安哪还记着了名字,早已都斩断联系让与他舅舅去了,唯独是浮萍他半分不肯相让。那日他把电话打过去,接起来便说道:“请叫我舅舅周成来接听。”那边竟是浮萍来接,她顿了一会儿方回道:“您怎把电话打到这儿来呢?”不等他回话,又急急问了一句:“听说您下了船便病了么?”

胡安冷笑一声,他已然愤怒到再听不进去她任何一句言语,那时只胡乱地想着他不在天津时她如何度过的一个个日夜,和什么样的男人——是和他舅舅周成么?他在电话这边一手紧握着听筒,心下思虑了好多,若谈年龄、财物周成不是更合她的意么?她是十分美丽,也十分俗气,她偏爱那么多金的、银的,他从前如小山一般为她搬运过去,如今他是搬不动了,于是她便找了他舅舅周成来替换,顺理成章的事罢了!他风寒未痊愈,便忽地咳嗽起来了,也无理智去找什么颜面,只管念道:“请你返回天津一趟,我要见你。”浮萍正要回他的话,却只“哎呀”一声,听筒便被人夺走了,是周成抢过去,他大笑道:“小少爷!你怎么找起舅舅来了?我才刚从天津回来,这个月是不过去的了,你有什么事下月再说罢!”胡安冷声道:“舅舅不知道浮萍已与我在一起五年?”周成不知是否真的云里雾里,竟胡乱回道:“你又在发什么热昏——浮萍小姐,你难不成与我外甥已结了婚不成!”浮萍的声音低低地,像是回应了周成的话,胡安却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双手一落便把电话听筒摔了个粉身碎骨。

几日后浮萍方返回天津,她从不敢到胡家找他去,于是便等着他自己来相见。第一日等不来便等第二日,第二日仍不来便等第三日,一日日等下去,又过去好几日,浮萍也不赴他人的约,生怕又错过胡安来找她,她与胡安几年的情分,那时也说不了爱与不爱,只知道很久没有见他,只要见他一面。终于有那么一天胡安乘了车出门去,半路忽然下起大雪,于是他吩咐了车夫原路返回,车夫却耍聪明劲儿,抄了一条近路往安平楼的大路上走,路过大门时他也不和往日一样叫车夫停下来,他在车里闭着眼,只装作看不见那三个大字。忽地,他听见有人唤他:“您——请您停下来!”他一怔,探出脸往后头望去,是浮萍,她正追着他的车子!浮萍的脸已冻成一片紫红色,在虚无的雪色里恍如一节高傲的腊梅。她的双手仍挥出去,不断地呼喊他,一遍遍地:“请您停一停呀!”胡安如今听来才觉得这样讽刺,他比她还小上三岁呢,怎么称呼他为“您”呢?她为什么从不叫他的名字?几乎一次也没有。原来她一直拿他当舞场中众多客人的其中一个。人力车不知往前拉了多久,或者只是几秒钟的路程,他竟吩咐车夫停下来了。胡安下了车,远远地瞧见了浮萍踏着雪奔来,他已感受不到她的冷,只想好歹问个清楚,这几年来她爱过他没有?于是浮萍即便已跑到他跟前来,伸出一双冷的结起冰的手来挽他,他也只是一躲,方说道:“这儿冷,到里头去吧。”他那时还不知她的答案,但也把自己的毛领子解下来,胡乱系在了她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