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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27)

作者: 黑象 阅读记录

爱佳又要邀她到布庄去。她与她第一回见面,也是在那一个布庄里,爱佳仍记得她问浮萍道:“你觉得那个颜色更好一些呢?”今时今日她又问,浮萍却不再回话了。她的眼睛停驻在一匹匹流向朱红的绸布上,目光仿佛能以此流向一片与胡安仍交好的往昔——爱佳竟为她做出这样一番幻想。于是爱佳重又想起浮萍与胡安在一个栗子摊面前来对望时的两张脸,两张冰冷而又忽地失措的面目。胡安是如何拿了伞去遮她的脸,她又是如何仰起一双眼睛来凝望着他,细雪飘在俩人本就不清不楚的神色之上,随之亦生出捉摸不住的种种思绪。胡安皱着眉头同她讲了什么话?又为什么低下脸来唤她呢?好像仍一遍遍地唤她:“浮萍……浮萍。”帘子这样厚,爱佳只听见她的名字飘扬着,从细雪中传来的一声声颤抖的呼唤,是胡安在唤她。即便她扭了身往雪地之中走去,他的脚步仍在白色的地面上匆匆落下了几步追寻的印子,他伸出手去,是要去握住她的手么?爱佳已然不知自己是否做着梦,梦里头却不是胡安与浮萍的两张面容,却是二太太和父亲对坐着,是见不着死去的母亲的。母亲终于死了,于是二太太便可以永远穿鲜红的颜色了,原来父亲坐的也是那样一张漆红的长凳,二太太紧倚着他来坐。爱佳再闭一闭眼,睁开来,雪地里哪儿来的漆红长凳?又哪来的父亲和二太太呢?无非余下胡安与浮萍这两张令人憎恨的多情的面貌。她亦不必再问胡安去,这一生又和谁、又和几个人来结婚?她毕竟还没有与他真正地结成婚姻。爱佳只是怔怔地看着胡安重又回到了摇摆的车厢之中,仰起脸来望他时,只是忽然地望见他那悲戚的神色一瞬即逝——只因见浮萍乘上人力车离去了。

爱佳见到那一件朱红色长褂时,犹如抓住了水中的一片浮木。她用力抓起了一处衣角,直打起一个小结,又散开,层层的皱开了一小朵水花般。浮萍站起身来,笑道:“我回去了。”爱佳便唤住她:“请等一等,搭我的车一起吧。”于是她与她又并着肩头坐下来。即使是爱佳也觉得自己与她也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货架子前放一张试穿衣的长木框玻璃镜,照出浮萍那一张冰冷、而又高扬的相貌,她无疑是美丽的,艳俗的红绿相间也遮不住她浓郁的好似野玫瑰的眉眼,眼尾下一点浓墨好似是她一生风雅的佐证一般。而爱佳的脸却是永远长不开的,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扁平又薄弱的嘴唇总呈下的姿态,一双圆形的浅瞳孔忽地睁大,仿佛将要流淌出一条条无尽的河流。所以有的人长了一张本就高贵的面貌,身子却是低贱的,有的人偏垂着一张可怜的脸,却总要比低贱的人要高贵一些。爱佳终于扬起脸来问她道:“你今年几岁了呢?”浮萍回道:“二十八。”爱佳又问她:“你是几时结婚?”浮萍却不回她的话了。实际她又像是已回了她的话了,她仍是在挣扎着,在游走着,等待着的么?她这么多年又不止与胡安一个人纠缠呀,又为什么不和其他任何一个纠缠过一番的男人结婚去?胡安那日又与她说了什么话?一个男人的话有时是并不可信的。他如果说一生只会和你一个人结婚,但是也有永不会结婚的“情人”,正如那日他对她说:“永远不会结婚的便是情人关系。”他既然懂得如何叙述,便就懂得如何作为了,又或者这无非就是他为自己往后的打算做的一番托辞,世上哪来什么“永不结婚的情人”?二太太是一个,父亲是一个,终究都会组成一对又一对低贱又“上等”的婚姻。于是爱佳不止记起了这样一个白绒花的衣扣饰,亦记起了那样一件宝蓝色的长褂,胡安近日已不再穿了。可他初和她结识时是常常穿着的,最后一次穿也是在这样一个布庄里,他又为什么要穿那一件来挑选另一件朱红?他偏偏就是穿着那一件宝蓝长褂子重又与浮萍这样一个女人见了面。之后爱佳幻想出那件长褂便是浮萍为他亲手去做的,在许许多多个爱佳还未认识胡安的日夜里,浮萍在某一天亲手赠与他那一件长褂。一件长褂,一朵白绒花扣饰,又或是他藏在了长褂之中的那一块金怀表,他如今不戴了、不穿了,也难免不会在她与他结婚之后的某一日里,他重又拿出来,戴上去——正如浮萍这样一个女人。爱佳终于在反复浮现的幻象之中抬起眼来唤人将那件朱红长褂包起来罢,她紧握着浮萍的手道:“雪停了,请到茶楼去坐一坐吧。”浮萍道:“算了——雪下的这样大。”于是爱佳只低下眼来,细细地又流过去很漫长的时间,她与她对坐着,静默着。爱佳终于在她还未离去之前先站起身来,到流过去一片朱红柳绿的柜台前去。慢慢地取了一杯热茶来倒下,爱佳平端着到浮萍跟前,浮萍怔了怔,又好似对爱佳笑了一笑,同起了身。而爱佳摇摆不定的手忽地颤抖起来,正是抚过那件朱红长褂的手不止地颤抖着,只等到浮萍终于接了过去,她眼见着浮萍匆匆喝完了。浮萍那日与她作别时,在白帘子外唤她道:“爱佳小姐,请您以后别再见我了。”爱佳只怔了一怔。一直到细雪飘零之后的某一日,她重又坐上了车前去舞场见了浮萍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