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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欢(33)+番外

李渐鸿点了点头,来人也越来越多,他戴了一顶斗笠,遮去些许脸,倚在窗外与段岭说话。

“东西自个儿看好。”李渐鸿说,“莫要东放西放的,学堂不比家里,放丢了也没人给你找。”

段岭“嗯”了声,李渐鸿说:“一日三餐要按顿吃。”

来报到的少年越来越多了,正在外头彼此打招呼,段岭“嗯”了几声,牵着李渐鸿的手,送他到后门外。他更舍不得,却知道此刻千万要忍住,否则自个儿眼泪一出来,李渐鸿更没完了。

“你回去罢,爹。”段岭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李渐鸿不过来了几个月,就令段岭差点忘了,从前在名堂时,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你去。”李渐鸿说,“莫管我了,得空就来看你。”

段岭点点头,突然跑上前,抱住李渐鸿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继而放开他,一言不发,转身跑了。

李渐鸿站在门外,看着后院里空空荡荡的。

“莫要舍不得了。”门房劝道,“你儿是要读书考功名呐,回去罢,回去罢?”

李渐鸿长长吁了口气,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叩”“叩”的声响。

段岭从院内另一侧里,眼睛发红,追着李渐鸿跑,边跑边张望,直到父亲走远,他才抵在拐角里,揉揉眼睛,转身走了。

雨后晴夜,空气中带着清爽的气息,段岭回到房中,却见蔡闻正在铺另一张床,蔡闫在一旁袖手看着。

“东西不可乱放。”蔡闻嘱咐道,“这处不是家里,放丢了没人给你找。”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蔡闻便朝他点点头,说:“你俩互相照顾。”

段岭上前,与蔡闫互相拍了拍,蔡闻又嘱咐几句,放下些许银钱便走了。

“你也来了。”蔡闫说。

段岭见蔡闫考了第一,知道他一定会来,没想到竟与自己同房,蔡闫又说:“赫连博在对院里头,一个人住。”

段岭便跑过去朝赫连博打招呼,赫连博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朝段岭说:“拔都,走……走了。”

“嗯。”段岭点点头,说,“他会好好的。”

赫连博笑了起来,指指自己,俩手指头做了个“走路”的动作,段岭会意,说:“走,吃饭去。”

辟雍馆里头不少孩子都是彼此认得的,韩家没有来,据说是回中京去了,相隔好几个月不见,进了辟雍馆,仿佛每个人身上都被贴了道奇怪的符,令少年们一夜间都变得稳重起来,互称呼延兄段兄……见了面也会拱拱手,点头笑一笑。

同窗再见面,稍稍冲淡了段岭与父亲分别的难过,然而吃过饭回到房中躺下,段岭又觉得孤独起来,在榻上翻来翻去,想念父亲温暖的躯体,隔着单衣下,肌肤的温度,与枕在他手臂上,感觉到他的呼吸与胸膛中有力的心跳。

“蚊子?”蔡闫问。

“没。”段岭不敢再动,免得扰了蔡闫安睡,这是他第一次与同窗共宿一房,尽量很小心,不想吵了他。

“想家了?”蔡闫又问。

“哪有。”段岭答道,“以前在名堂不也一个人住么?”

“嗯。”蔡闫答道,“你那童养相公呢?还没回来?”

“没有。”段岭想起从前和蔡闫说的荒唐话,止不住地好笑,说,“我爹来了,让他去办点事。“

蔡闫转过头,瞥了眼段岭,恰好月光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唇红齿白的,段岭朝着蔡闫看,蔡闫说:“是不是不像?”

段岭茫然道:“什么?”

蔡闫说:“我与我哥,大家都会这么说一句。”

段岭倒没在想这事,只觉得蔡闫长大了,这么一说,段岭便“嗯”了声。

“不是一个娘。”蔡闫解释道。

“哦。”段岭答道。

蔡闻浓眉大眼的,蔡闫则五官很清秀,有股读书人的傲然之气,对人爱理不理的,对段岭却挺照顾,只因段岭本来就没什么攻击性,也不带竞争力,蔡闫便理所当然地生出保护弱小的念头。

外头断断续续地响起声音。

“有人在吹笛子?”段岭莫名其妙,爬起来,打开后窗,夏夜的花香飘了起来。

蔡闫坐起身,远远地看。笛声艰涩,像是一个初学指法的人在一边想一边吹,吹得不忍卒闻,还伴着些许口水堵着吹孔的声音。

蔡闫:“……”

段岭:“……”

“相见欢?”段岭总算听出来了,说,“是相见欢!”

蔡闫一手扶额,哭笑不得道:“这是我听过的最难听的曲子。”

外头那人一边吹,段岭一边替他难受,恨不得代他吹完算了,那笛声却丝毫不解风情,吹得更是起劲,大有自娱自乐的意思。

“这谁啊。”蔡闫简直全身起鸡皮疙瘩。

段岭:“……”

段岭猜到是谁,却忍不住地好笑,实在不敢说。

“别吹了!”隔壁房中,赫连博终于忍无可忍,推窗怒吼道,紧接着把一个花盆扔了出去。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蔡闫大声道。

笛声终于完了,段岭却不关窗,蔡闫说:“睡罢睡罢,明天还得早起。”

段岭便盖好被子,安静地蜷缩在被里,闭上眼睛,想着李渐鸿。在梦里,一枚落花慢慢地飘落,从窗外打着旋进来,落在他的枕边。一枚石子打在窗格上,发出轻响,窗子便自动关上。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知之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辟雍馆由四位官员监管。祭事是个胖胖的和蔼中年人,乃是馆内凡事统领,两名司业督管学业;一名馆丞掌判学生提出的要求,诸官员直接向南院负责,乃是上京培养学子的最高机构。

馆中又有数名五经博士讲书,以及助教若干,从祭事到助教,俱是有品级的辽官,却也都是汉人,学生们在走廊上遇见,都得站定,恭恭敬敬行礼。

“嗯。”每逢此时,或祭事,或博士便会点点头,然而这声鼻音里又有些许差别,听得出碰到汉人时是“嗯”而看见辽人时则是“唔”。

新的生活开始了,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从“三人行必有吾师”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夏天的阳光没有改变,同窗也没有变,段岭却觉得一切都已天翻地覆的不同。

除了读书作文章,辟雍馆里还要习练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御车早已不学,便改为骑马。每日清晨段岭便要起身,到校场外去集合,晨起先练射箭。从前陈国大多不教骑马射箭,奈何辽国尚武,重文才更重武略。

第一天骑马,便有学生摔折了胳膊,鬼哭狼嚎地回去了,段岭看得战战兢兢,生怕被马蹄踩成肉饼,幸而先前李渐鸿教过他上马,一翻身,上去了,稳稳当当。

“不错!”教头说,“骑过的,下来!你上!”

蔡闫上去了,那马儿一阵乱动,害他摔了一跤,甚是狼狈,段岭忙上前把他扶着回去。正在此刻,外头有人进来,小声说了几句,教头一怔,便去找祭事,剩下廊前一众交头接耳的年轻人,与一匹莫名其妙的马。

“不学了吗?”少年们叫苦不迭,肩酸腰痛,纷纷活动手臂,巴不得快点回去躺着。

远处发出隐隐约约的闷响,外头街道上,似乎有马匹快速经过。

“发生什么事了?”段岭问。

蔡闫也不知道,不多时,祭事进来,脸色不大好看,说:“今日课程全部先停了,都回房去待着,没有通知,不要出来。”

少年们哗然,司业却板着脸道:“做什么?”

马上又静了,祭事先行一礼,少年们同时回礼,排队出去,今天学业便算到此结束。一回房,学生们串门的串门,议论的议论,赫连博过来找段岭,朝他招了招手。

“怎、怎么?”赫连博看着段岭,意思是“你知道吗?”

蔡闫站在院子里,用湿冷毛巾敷脸,说:“可能要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又是一声闷响,段岭吓了一跳,学生们各自大叫起来,段岭便拉着赫连博,说:“到这里来!”

赫连博会意到院角里去,躬身撑着膝盖,段岭踩着赫连博的背爬上墙去,接着是蔡闫,两人再合力将赫连博拖了上去。三名少年沿着宿舍的屋顶再攀上一层,从勾檐跃上正厅屋顶,登高望远,城内平房一览无余。

远远的,上京城外有巨石飞入,接二连三的声响正因此而来。

“打起来了!”赫连博兴奋地说。

“打起来了。”蔡闫眉头深锁,说,“是元人?已经打到城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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