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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谓谁(6)

作者: 谢堂前u 阅读记录

裕亲王原含笑听着热闹,淡淡的面上忽地一滞,沉眉默了默,万般猜度旧忆涌上心头,筹思不能,寻落无处,最终还是垂了眼,缄了口,不过装傻充愣,浑沌了事。眼见两人出席行礼,满目空空瑟瑟,似落于当中一人那清逸曾谙的脸上,又似早已间关万里,遗梦千载,抵了遥不可即的昨路陌朝,亦真亦幻,恍然不再。

卿云手托腮,目光乏然地扫过底下俯低的两个背影,也不停留,又掠过上手的皇帝,嘴角微撇,一闪即逝,笑意不合年纪的冷冽。她无味地撤了手,臂肘一推十三阿哥,笑道:“哎,你说,等你到了五表哥那么大,你和八阿哥两个,哪个更好看?”

“吃不准,”十三阿哥头一歪,凝思片刻,笑吟吟道,“你以为如何?”

卿云嘿嘿笑道:“论先天,人家有昔日后宫第一美人的底子,已胜过你几分。但你也别丧气,需知,后天栽培也是极为重要的,你的胜算也不小呵。”

“何至于丧气。人生弹指尽,老去颜衰,死去皮囊臭。个人有个人的风骨,腹有诗书气自华,此诚我之所愿也!”十三阿哥挺背端颜,极是郑重。

卿云亦是正容以待,拱手叹道:“不愧是祥大学士,佩服佩服。所思不远,若为平生;吞吐大荒,万象在旁。皇子龙孙,当如是也!”

一个满目雄浑,寥寥长风,一个肃面崇仰,古镜照神,真是人生忽逢一知己,相见恨晚!两人胶着半盏茶功夫,终于僵持不住,一个掩目将息,一个捂嘴低首,吃吃笑到了一处。

“哼。”对面两人相谈甚欢,十四阿哥却是不屑一顾,他就坐于恭亲王上手位,双手扶桌,身子后倾,只以椅子后两腿支撑,伸脖越过皇叔,紧压嗓音,遥相轻呼:“悠悠,这边有你喜欢的回香萨其马,快过来!”席已热开,个个低笑细语,是以无人在意。

舒舒觉罗·悠然内着一身素净宫袍,外罩浅粉琵琶襟马甲,上绣兰倚娟竹,如月之曙,如气之秋,遥衬两道浅浅的眷烟眉,稍稍一蹙,便是两钩清凉月,空碧悠悠,淡不可收。

她行礼完毕,犹自心有怔忡,瞧见十四阿哥远远招呼,更是一愣。若她应其所邀,势必紧挨太后而坐,那可是为太子预留之位,怎是轻易能坐的?于是,她头微一摇,歉然婉拒,侧身坐入了八阿哥拉过的椅子,靠着裕亲王左近,她这才心稍安些。

卿云虽在谈笑,这一切却悉数收落眼中,暗暗盘算着,连十四阿哥迁怒的一瞥都轻略了。悠悠的父亲刚领了江苏巡抚的差事,正月一过,便即携家眷去苏州上任,悠悠自不会在京城久待。十四阿哥好不易逮到个和悠悠攀谈的机会,竟叫她给搅和了,心中如何不恨。

这时,只见一人大步流星迈入殿来,目不斜视地走到主桌前,翻袖刷刷有声,拜于太后、皇帝跟前:“儿臣给皇祖母、皇阿玛请安。胤礽未及回禀,擅自离席,实属不该,不论皇祖母、皇阿玛如何处置,胤礽皆愿领罚。”太子声音清朗,传遍殿内,惹得人人侧目,就是恭亲王,亦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他这请罪,也未免忒理直气壮、轰轰烈烈了点。

“来了就好,坐下陪太后说会话罢。”皇帝仍是无波无澜坐着,语气淡至了极处。

“谢皇阿玛不罪之恩。”太子也不推辞,便在太后旁边坐了,众人一呆,又是悄声非议一阵。太子虽有些恃宠称骄,却绝非不知进退的蠢人,此刻常态大失,怕是心火中烧,憎怒如荼,戾狂至了极处。于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在猜度他此前究竟去了何处。

太子面上强忍,心中却已怨毒至深,一腔酝酿已久的怨气尽数由眼喷薄而出,逐个射向那令他不止无功折返、一败涂地,还捎带当众受辱、威风尽扫的罪魁祸首,穷凶元恶。

四公主垂落眼睑,端庄从容,一如既往。

三阿哥这会子倒坦然接下了太子的咎难,手中轻抚一方暖玉,俊雅温文,尽复旧观。

这一场眉眼交错,星火四溅,饶是最钝木愚之人,亦是全无错过,心中明透。

卿云啧啧数声,连连摇头与十三阿哥咬耳道:“红颜祸水哪——佛说,美女如盛血革囊,果然有理。”“那你呢?”十三阿哥听着好笑,不由反问打趣。卿云努嘴道:“承你看得起,那盛血革囊虽丑,但做做也是无妨的,只怕老天不给机会。”话未完,两人都忍不住“噗哧”一声,嘻笑不止。

冷盘进完则是热膳,再是甜点,其中必有元宵一品。皇帝陪着太后略进了些浮圆子,便先行退席了。如此一来,席间的皇子皇孙们少了拘束,闹得更是欢腾,若非有宫门下钥的规矩,只怕闹至深夜也不得散。更有不畏夜寒、新奇爱玩的小字辈们,成群搭伴地往御花园而去,赏冰灯,观烟火,乐游园,对他们而言,佳节庆乐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