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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谓谁(27)

作者: 谢堂前u 阅读记录

步荻曾悄悄告诉过悠悠,母亲分娩时遭遇难产,她是倒着出世的,父亲以为逆生不祥,将来必是忤逆不孝之徒,祸延家人,因此连带着也冷落了她的母亲。她母亲本是庶室,素受大房嫉恨,此刻又失了丈夫的庇护,生怕女儿受苦,于是便带着步荻自回江宁娘家居住。此事私密,只因她俩交谊甚厚,步荻方才坦言相告,是以知者无几。步荻侨居江南,寄人篱下,因此心中常常记挂阔别十余载的生身之地,空自嗟叹,难以排遣。

悠悠穿着完毕,凑到镜前端详片刻,笑道:“少女情怀总是诗,却不知螓首蛾眉为谁容?”步荻立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慌,却叫悠悠紧紧盯住不放,越发忸怩难堪。悠悠捉弄得逞,洋洋得意,仿佛又见步荻昨日推窗窥探之际,一霎时的窘涩娇态不经意流露,一如空山新雨后,波光滟潋,山色空蒙。“那个回眸一笑间,便引得荻花簌簌骤开颜之人,究竟何方神圣,现下可以告诉我了罢。”

“你疯了?!别,别胡说……”步荻匆忙携了悠悠离去,途中经不住她死缠烂打,支支吾吾道,“你当时在我身后,会瞧不见。”

“这位姑娘!”悠悠笑道,“那种境况,于你,自然是雨霁夕照尽落一人身上,于我,就光看见人山人海了。”此话不假,那时步荻掩面退开,待她得空观望,底下几乎有十数人皆含笑送目,不时交首接耳,议论纷纷。幸得步荻及时避走,否则面对那种情景,可非羞赧一词可达了。

步荻只顾埋头奔赶,紧咬牙关,绝不吐露半字。悠悠道:“你不说我也晓得。”步荻急道:“你果然知道,快说,他是谁!”悠悠却有样学样道:“佛说不可言,不可言。”步荻缠道:“不说我便胳肢你了!说不说?说不说……”

两人一路走一路闹腾。

日夕时分,将黑未黑,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悠悠、步荻来时匆忙,只得从角门悄无声息地溜入偏厅,安坐厅角一隅,倒也舒坦。但见一众大臣家的小姐福晋们围坐四面,着眼处尽是莺莺燕燕,衣香鬓影,皆翘首望向大厅中太后主位,以及陪坐于旁的嫔妃宫主,颇为拘谨。

步荻就手慢嚼一方豌豆黄,却是心绪烦浮,食不知味。她与母亲被弃江宁已久,孤处同辈宦女中间,闲气自没少受,彼此间更不曾多话。谁知幼年幸瞻凤颜,太后竟然记念至今,惊喜交集之下,众人投来目光中,那种种或嫌,或鄙,或不屑,或戒备,她又岂会瞧不出?这一时撺掇着上前请安,免不得唐突犯众;一时顾念着悠悠义气,不忍心弃之独出,却少不得强压暗自较劲之念。思前想后,终是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但见众人偶侧傲目,投来嘲弄之色,不由懊恼一身杏红如此鲜亮耀眼,当真自取其辱。再瞥得悠悠素衣淡妆,却是从容不迫,不禁沮丧更甚,只得勉力自持,求个不露痕迹。

悠悠素日怜她自苦,知其一世机缘或许全在此际,这时瞧破步荻的难处,只是调笑轻侃,不动声色间便助她缓了过来。

忽地喧哗乍起,瞬间又是一静,除长传唱喏、抖衣碎响外,一片鸦雀无声。烛灯高悬,人影憧憧,今天的盛筵原是当地官员女眷为太后而设,谁知皇上忽然过来请安,圣驾当前,无一人敢抬头直视。

步荻向随驾众人挨个望去,没寻见她想找的人,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若有所失,笑问悠悠道:“你不是说,那个生得最好以致惨绝人寰的五阿哥也有来么,怎地总也见不着。”

“怎会见不着,呐,一直在太后身旁站着的不就是。”在悠悠指点下,果见一人立于凤座右侧,衣着俨然,一嘴的络腮胡子,左瞧右看,不过平平庸人一介。步荻纳闷,但见悠悠坚持,只好凝神再看。此人长身略弯,似在恭聆太后懿训,虽有浓须遮面,眉眼依稀可见旧日风仪。然面颊削瘦,满目萧索,竟较其龄显老了十倍百倍,令人顿生扼腕叹息。单观其神态便可知,五阿哥自幼由太后亲自□□,膝下承欢时久,亲昵犹胜生母。可惜福泽难知,锦衣华服堆砌之下,反生孑然无依,徘徊寂寂空谷的萧寒之气。

“好锋易折,强极则辱,终不过凡人而已,惨淡收场。”悠悠无心一叹,步荻却是听者有意,不觉暗自灰了争强之心。

悠悠接着叹道:“你或许不知,郭络罗氏一族既是风姿特秀,举世无双,自然招天妒恨,横生劫难,是以便有‘男不过二十,女不过十四’的箴言。老天设的坎,迈过去你就还是天之骄子,迈不过去,说不定就比平常人还要落魄寒碜。”

见步荻听出了神,悠悠笑道:“放心,你那位虽比之略输天才,但谦谦尔雅,绝不至招天妒嫉,英年早折,一世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