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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166)

“好啦,别生气了。”我抱住他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今天实在是情况特殊。不过真的要感谢你。外婆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那当然,我要是不把外婆哄好的话,她不同意把她外孙女儿嫁给我怎么办。”柏子仁洋洋得意,“我这叫投资,是要连本带利讨回头的。”他不怀好意地逼近我,“要是还不了,就拿她外孙女儿抵账。”

“那你岂不是亏大了。”我盈盈一笑,波光粼粼地斜睨他。

“没事没事,人生知足常乐。”他白了我一眼,“自打认识你以来,我这亏吃得还算少吗。”

我笑了,轻轻唤他的名字:“柏子仁。”

“嗯。”

“今年有双七夕,我赔你情人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元宵夜却闹得人仰马翻。小姨在监狱里试图自杀,被送往医院抢救。我觉得疲惫极了,那种深深的挫败感无力感逼得我死命揪自己的头发。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因为她的本来目的根本就不是自杀。为什么总是有人可以这样自私,连自己的生命的可以作为满足私欲的手段。直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我才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端倪。她自杀是为了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她想见一个人。只此一生,他就是她的魔障。

不知道啊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一枚枚棋子,进退不由自己,却看不清棋路究竟是通往什么方向。事情过去很久以后我回想,只是觉得浮生若梦,世事浮华皆是可笑。《金瓶梅》的作者给自己署名兰陵笑笑生,他真是看的通透。

小姨想见我,我独自打车去了监狱。很远的距离,掏钱付车资的时候我真心疼。可是我实在疲惫,我没有力气再去挤这个城市拥挤的公交车,我害怕转车的时候会把自己弄丢。我捏着塞进口袋的MP3,手在神经质的颤抖。我很害怕,怕得要命,有的时候我的直觉精准的诡异。可是我猜得到事情的结局,却不知道该怎样逆转进展的过程。

要出监狱的时候,我心头一动,转身跟在我身后的狱警,我还想去见一个人,成吗?

监狱的工作人员应我的请求帮我买来了营养品和一些生活用品。我要给他钱,他坚持不肯收,讪笑着搓手,小姐,你这样不是在为难我吗。领导知道了要批评的。我笑了笑,没有坚持。一行一业都有自己的规矩,谁都不应当肆意破坏。

隔了一年半的时间再看到陆西的母亲,她瘦了不少,头发间也夹杂了雪白的银丝。她目光平和安静,不是记忆中那个咄咄逼人的模样。我想,如果几年前她已是这样,那么很多事或许会朝着另一个轨道驰行。我们只是小人物,这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即使木秀于林,也必遭风吹之。所以容不得犯错,所以容不得反悔。

“麦麦,陆妈妈没想到你会来。”她叹了口气。平心而论,她是喜欢我的,尽管程度远远不及对自己的儿子。

我笑了笑,把东西推给她,轻声问,陆妈妈,你身体还好吗?

“麦麦,你是不是还恨陆妈妈。是陆妈妈不好,害了大家,还对你说那么重的话。”她握住我的手,诚恳地开口,“陆妈妈已经认识到错误了,决心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你就原谅陆妈妈好不好。”

我想抽回手,没有理由,只是不想被如此亲近,我有些害怕。她察觉到我的抗拒,松了手,笑容落寞而宽容,对不起,吓到你了。

“没事,陆妈妈,我只是有点惊讶。”我掩饰地笑笑,指着火龙果道,“这些都是你以前喜欢吃的,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不能常来看你,你别怨他们。”

“我怨他们?”她自嘲地叹了口气,“他们帮我照顾西西,没阻拦西西来看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慢慢也想清楚了。我犯了罪

,国家改造我是应当的。我要好好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我听了心酸,我们交谈了才几分钟,她已经提了好多次“接受改造,重新做人”。她的眼神虽然安详,可是中途有狱警进来时,我分明感受到了瑟缩的惧意。这无关乎身体上的刑罚,而是心灵上的折磨。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媳,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更加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连累了我的家人,害了我的孩子,让他一生都背负着囚犯的儿子这个精神枷锁。我本当应该好好照顾我的孩子,可是我没有做到,我只能是他的负担。麦麦,不要因为我疏远西西好不好。西西是个好孩子,跟做妈妈的我不一样,他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你原谅陆妈妈犯下的罪过行吗?要是不能原谅,就尽管恨我好了,不要怪西西。你知道的,他……”

“陆妈妈。”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早已经原谅你。我曾经确实非常痛恨你,但是现在我想清楚了,觉得这种痛恨没有任何意义。

陆西跟我还是好朋友,对我们来说,彼此就好像家人一样,我也不可能因为你就有其他什么想法。陆西就是陆西,从小就照顾我待我很好的陆西。陆妈妈,我有男朋友了。他脾气没有陆西好,孩子气的时候会让我哭笑不得。可是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所以,你不用有任何愧疚。那些过去了的事终究已经过去,我不管自己以前是对是错,我只想今后都好好生活。无论如何,生活还将继续。”

“麦麦,你长大了。”陆妈妈努力想微笑,却还是没能隐藏住眉宇间的失落。以后的日子,我想起这个早春下午的会面,总是无法忘记她脸上的表情,那种混杂着希翼失落恐惧兴奋和惴惴不安的古怪的神色。我们都是小人物,所以连挣扎都要耗尽自己的全部。

冬天的影子还没有走远,天暗下来的极快。我走出监狱的高墙,灰色的天空好似无边的帷幕,掩盖了舞台光芒的背后。柏子仁靠着车门,手里夹着烟。看见我,他掐了烟头,走过来微笑,怎么一个人跑来看小姨。

我摇摇头,黯然道,我累了,想睡觉。

“小姨身体恢复的怎样?”

“蛮好。”我仰头看车顶,淡淡地笑,“她还没勇敢到一刀就断了动脉。”

柏子仁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隐隐乍出,隔了半晌,我才听见他低沉暗哑回应,这样就好。

他不想在外面吃饭,我们去超市买了材料回去煮火锅。其实我已经非常疲惫,但是我想让他高兴,所以一直打起精神来挑选菜肉和菇类。买的时候不觉得,等到结账才发现篮子里已经满满。我看着柏子仁,懊恼道,早知道推个车了,叫你拎了一路。

“这么多,怎么吃得完。”进了门,我立刻踢掉鞋子抱怨。我不知何时养成了喜欢光脚乱走的习惯,柏子仁说了我几次无效以后只好在地板上铺了地毯。

“今天吃不完就明天吃。”他好笑地点点我的额头,“又不是吃了今天没明天。”

“刚才真没觉得多,不知不觉间竟然买了这么多。”我把菜一样样地分开,羊肉卷鱼虾丸小油菜冻豆腐金针菇,满满摆了一大桌。

“是啊,不知不觉就这么多。”柏子仁似乎累了,倦色爬上他的眉宇,他懒懒地靠着沙发,声音淡淡。

“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等火锅好了我再叫你。”柏子仁的父亲这个寒假对他分外有栽培接班人之意,公司里一半的事情都交给他处理。

这算不算另一种无声的警告?我无所谓的笑笑,用力搓搓疲惫的脸,开始清洗菜蔬。我的眼皮一直在跳,身体叫嚣着要睡觉。幸好温热的水流淌在我手上,给了我一点力气。菜洗好之后一份份分装,我回到客厅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煮鸡汤做底锅。我拍拍脑袋,忍不住笑了,我这是怎么了,就仿佛魂不守舍一般。等到插上火锅电源,我身上的精力已被全数榨干。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奇怪,明明体温正常,可为什么会没有一点力气。

我靠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等到四肢开始恢复气力,我努力笑了一下,找到包包里的小镜子,确信自己的脸色不是苍白的吓人。

“柏子仁,吃火锅了。”我敲敲门,没有人应声,我推门进去。

他已熟睡,头陷在洁白柔软的枕头里,像个孩子一般安睡。我轻轻走过去,用手指描摹他眉毛的模样。我喜欢看他安静的睡颜,卸下一切疲惫和伪装,纯净如天使的睡颜。他的眉形生得好,又浓又密,他的五官不够精致,但凑在一起很有味道。我轻轻抚摸他的嘴唇,凑上去印了一个吻。他翻了个身,顺便把我带倒。

我靠在他怀里,手被他握在掌心。

“要不要出去吃火锅,我煮了鸡汤。”

“陪我躺一会儿。”他不动,箍在我我腰上收紧了一些。

“汤还煮在锅里呢,先起来吃东西吧。吃完再睡。”我动手推推他。他睁开眼睛,似笑非笑,你陪我?

我面上一红,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自己跑出去。过了半天没见人追出来,我隐约觉得奇怪。进去一看,他已经从床上起来,静静地站在窗前。也许是灯光,也许是窗外的暮色,我只觉得这背影寂寥而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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