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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157)

“你倒挺有闲情逸致的。”程家明嗤笑,从水池那头绕过来。我也笑曰,闲人一枚,端的少不得懒散。

“别太紧张。”程家明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想爷爷应该会喜欢你的。”

我愣了一下,摇头道笑道,我没有紧张,只不过有些无所适从而已。

“这样的场合,任谁都会无所事事的。”程家明狡黠地眨眼,压低嗓音,“坦白说,每次一有这种事,我就浑身不自在。”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忍不住笑了。程家明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对了,今天是你哥家千金的满月酒吧。有没有感伤,转眼就从哥哥成长为叔叔了。”我转头笑着问程家明。结果他凉凉地告诉我,他干女儿跟我一样大。我差点从石凳上摔下去。

程家明大笑。

“这有什么稀奇的,梁丘十五岁的时候就收了个十四岁的干女儿了。我已经算是迟的了。”

“对了。”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栗子蛋糕,突然想起一件奇怪的事,“不是说大军区的正职也是六十五岁退么?你比阿柏大四岁,你哥肯定比你大。总不会是你爷爷跟你爸爸都十八岁就娶妻生子吧。”

“有何不可?”程

家明似笑非笑,“我家的传统就是先成家后立业。”

我白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那我怎么没见你早早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这不都说了吗,当二少有当二少的好处。上面还有个大哥顶着,传宗接代光耀门楣一肩扛。不然你以为花花公子哪来的时间精力?”程家明唇角勾勾,笑容慵懒,眼珠淡漠。

我咬了口蛋糕,没再说什么。隔了一会儿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程家明。我怎么记得我们国家的婚姻法老早就改成男子适婚年龄不得小于二十二周岁。你别告诉我有过什么两情相悦篡改年龄为爱走天涯的戏码上演过。”我的八卦精神开始扬起旗帜。

程家明认真地看我,半晌,恳切地开口,我觉得你已经去戏剧学院学编剧。

“我姓什么?”

“废话,程家明不姓程难道姓程家?”

“我爷爷姓什么?”

“堂堂陈司令员自然是姓陈了。”我急急煞住口,惊讶地瞪大眼。南方人语系中,前鼻音跟后鼻音的区别很模糊,平常说话根本不注意。

“程……程家明,你为什么不跟他同姓?”我脑子飞速的旋转,冒出的都是“私生子”之类的肥皂剧情节。

“阿柏没有跟你说过?倒也是,也没有说的必要。咳,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大概在四十几年前,有一个新兵第一次实弹投掷。因为紧张,他拉下火线的时候竟然忘了立即扔出去。他的连长看见了立刻夺过手榴弹扔出去,扑到在他身上。他得救了,连长牺牲了。连长在老家的老婆儿子失去了家庭的主心骨。新兵暗暗发誓要照顾他们母子一生一世。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种感情。为了杜绝闲言碎语,这位年轻的寡妇谢绝了新兵的好意,带着孩子回到老家。新兵追过去,求寡妇嫁给他。寡妇不同意,他就守在门外不走。新兵的家人给新兵安排了另一门亲事,因为新兵已经提了干,前途光明,想要嫁给他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多的是。媒人都要把家里的门槛给踩断了。新兵不同意,坚持要跟寡妇在一起。最后他家里人就去做寡妇的思想工作,说她会影响新兵的政治前途。寡妇没说什么,又一次选择离开,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没多久军队受到了“文革”的冲击,新兵因为性情耿直被人陷害,处境极其糟糕。这下子门可罗雀了。寡妇反而回到了新兵的身边。新兵把寡妇同前夫的孩子视如己出,虽然实际上他自己只比那个孩子大十三岁。再后来,就跟所有人一样,那个孩子也娶妻生子了。因为寡妇的前夫姓程,他们就让第二个孩子随了程姓,以保留程家的香火。”

天!我听了半天忍不住叹气,还说我应该去戏剧学院呢,根本就是生活比戏剧还戏剧。

程家明笑笑,上帝本来就是最伟大的艺术家。

聊了没多久,程家明也有事去应酬。他看着我,踌躇了片刻,开口道,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无聊。不如我先带你去阿柏的房间坐着。宴会大概要到晚上六点钟才开始。我跟阿柏说一声,到时候他去找你。

我点头同意。我并没有什么社交的天赋,留在这里确实让我觉得不舒服。在路上碰到李苏,她听说我们的计划后对我歉意地笑,解释道“实在脱不开身”。我摇头表示没关系。她跟程家明一道送我进去。

柏子仁的房间在二楼。程家明领我穿过迷宫一般的过道,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房间。我站在门口回头望,只觉得如果让我自己寻找的话,我肯定会迷路。

“这就是阿柏的房间。你在这里先坐着,要有事找阿柏找我或者找李苏都行。”

“这是他的相册吗?看不出来柏子仁这么恶劣的人小时候还长得蛮可爱的。”我指着其中一张扎着两个羊角辫,大眼睛贼无辜贼无辜地盯着镜头的小孩的照片大笑,要不是有旁边照片的眉眼作诠释,我还真以为是个小美女呢。

“嗳,你别动。阿柏最讨厌人家动他的东西。”程家明见状立刻阻止,“这家伙属狗的,翻脸不认人。”

“有么,这么严重?”我讶然,“我高中时就经常在他抽屉里翻杂志看啊,他最多皱皱眉头而已。”

“你不一样。”李苏淡淡地笑。

我看了一会儿相册就把它摆放回原处。柏子仁的房间颇为宽敞,里面的陈设也不多,整个房间是清爽的冷色调。阳台上摆放了几盆植物,高大的苏铁,苍郁的君子兰,最妙的是地上还摆放了一盆含羞草。也许是摆放在阳台里温度适宜,粉红色的花朵尚未开败,花序呈球形,轻飘飘的好似一团祥云。含羞草,含羞草,且不说叶子,花儿温柔甜美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少女情怀。我蹲下身子,饶有兴致地触碰它的叶子,它立刻紧闭下垂。这时一阵风过,它也闭了叶片。我兴致大涨,不由得频频触碰羽毛般的纤细叶子。被我的恶趣折腾的,叶子到后来碰上去都没有反应了。我吐吐舌头,轻轻摸摸它,低声安抚,乖叶子,好好休息一下,我不玩你了。

我起身的时候因为蹲久了,头有些眩晕。还没有站起来,我又立刻蹲回去,想慢慢起身。这时候,房门开了,房间里多了两个人。

“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会过来。”柏子仁的声音温和地响起,“都挺了这么大的肚子了。”

“没关系。”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应该不是我常听到的声音,但隐约有些熟悉。

我的头还是有点昏,不知道是不是吹了风的缘故。我靠在墙角,想等这股昏眩的感觉过去再说。

“快八个月了吧,你应该好好呆在家里的。”隔了一层墙壁,柏子仁的声音听得不是很清楚。

“想呆着也不行,宝宝太调皮,不带他出门逛,他就要闹。”我辨了半晌认出跟他讲话的是李苏的表姐。

“呵呵,这说明宝宝身体健康,小胳膊小腿有劲。宝宝的名字起了没有?”

“早起了,他爷爷给起的,叫康平。我说给李苏那丫头听得时候,她说应该再加两个字直接叫康平学社!(注:N大有个社团名曰“邓小平与小康社会研究学社”,简称“康平学社”。)怄的我。”

柏子仁闷闷地笑,宽解道,挺好挺好。康平康平,健康平安,最大的幸福。

“那你还笑个什么劲啊?”

我思忖是不是应当进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否则被当作偷听就尴尬了。

“你跟姐夫过的怎么样?”

“蛮好,他是个好人,很疼我。”表姐的声音轻轻柔柔,带着准妈妈特有的平和。

室内静谧了片刻。我想我此刻要是走进去的话一定是弩不可及。

“这样我就放心了。”柏子仁缓缓开腔。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害怕。我不敢接受他的求婚,因为我知道我很可能永远也无法受孕。好在老天爷总算是成全了我,让我有机会为自己赎罪。”表姐轻轻地微笑,好似轻捷的羽毛。

“对不起,那是我的罪过。”柏子仁过了半天才说话,“是我害了你。”

“阿柏,请你不要这样讲。那件事是我心甘情愿。我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你,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过。相反,我很感激你站在我这边维护我。所有人都指责我辱骂我的时候,你站出来维护我,坚持让我把那个孩子生下来。那个时候,你就好像《大话西游》里紫霞仙子所期待的踏着祥云而来的那个人。我真的怕极了,可是你站在我身边,我就不再那么害怕。他们一定要我把孩子打掉,没有人关心我以后都有可能生不出孩子了该怎么办。”

我靠着墙壁,腿脚懒懒的,不想站起。

“可惜那个孩子还是没能生下来。对不起,是我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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