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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我的左手边/你是大樱桃吗(6)

那么是不是说,如何走,都永远不会相逢?

心里突然又闷闷地疼,胸腔有点胀气,随着呼吸一鼓一鼓的,很难受。

“不是要借书吗?记得按时还。”我把《平凡的世界》第二卷推到他面前,他愣一下,接过去。

我顺手从第一卷上扯下书皮,塞到他面前:“不必包新的了,这个还可以用。”

他怔住,继而接过书皮,用粘着创可贴的食指压住书皮边缘,一下下抹压。

“书皮包得这么好,仔细得像女孩子。”我打破僵住的空气。

他突然笑了,他伸出手,把书皮包到第二卷上:“我以为你嫌我多此一举。”

我看他一眼:“怎么会,别人帮我保护我的书,感谢还来不及。”

我们终于相视而笑。

隐约,看见夏薇薇飞快地抬起头瞥我一眼,目光复杂,而后又飞快地低头继续写作业。

我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3-2

男生的思路,永远和女生不一样。

比如,男生喜欢看《上下五千年》、《风雪定陵》、《世界十大品牌经营战略》……

而我似乎也记得,除了我,同院的女孩子们永远不会看这些书一眼。她们只是兴奋而急切地想要在我的书架上搜索言情小说。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爸爸妈妈可以给我买《飘》、《安娜?卡列尼娜》这样涉及爱情的名著,却绝对不可能买一本言情或者武侠小说的。

那些书,那些带给我一个大大的世界的书,那些属于我一个人的书,安静地憩息于我的书架上,在我安静地房间里,如同一列列士兵,见证我经历过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

当然,也包括一场若有若无、含蓄美好的暗恋。

可是,如今,这些书,终于迎来了除我之外的第二个阅读者。

张怿看书的速度极快,在我书架上的书消化掉几十本之后,他期末考试考取年级第二名。

我有一点懊悔:如果不是我,他是不是可以拿第一?

成绩公布后,我有一整天不和他说话。他察觉到了,不吱声。

直到憋不住。

放学时候,我在前边走,他追上来,没头没脑地说:“不关你的事。”

我心里一凛——我想什么,他居然知道。

我斜眼看看他,高个子长手长脚的男生,走路的时候挺直了腰,校服扣子仍然系到第一颗,胸前闪亮的校徽一晃一晃的。

“真的,不关你的事。”他重复。

“那就好。”话说出口,又觉得懊悔。这都说的哪儿跟哪儿嘛。明明想说一点好听的话,比如“我怕影响你学习”、“我替你担心”、“我希望你更好”之类的,却开不了口,说不出来。

偏偏到最后,还是个生硬而不讨喜的女孩子。

我几乎要对自己失望了:这样的我,果然极不可爱。

他快走几步,横到我面前,顿时,面前巨大的影子横陈,我险些撞上去。

抬起头有点忿忿地看他,他那么无辜地站在我面前,嘴角有微微的笑。站得太直了,让我恍然间发现彼此的身高差那么大。

“干吗不高兴?”他站住不动。

我看他,不回答。

我只是往左走一步,他看见了,往我左边挡一下。

我又往右走一步,他接着往我右边迈一脚。

我站住了。

下午的阳光下,暖洋洋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夕阳在他身后皱成一小团的红,阳光在他身上洒一层好看的橙色光晕。

“干吗不高兴,一天都不说话。”他还是问。

“没有不高兴。”

“不高兴干吗不理我?”不屈不挠,不知死活。

“考试成绩不好,不开心。”说的也是实话吧?

他不接话了,只是低头看着我。我能感受到面前男生唇角的笑渐渐荡漾开来,逐渐扩散成好看的弧线。

“我帮你啊!”十分热情地建议。

我沉默了:是少女漫画里常有的情节吧?一个人替另一个人补习功课,渐渐地愈加亲密。

是我一直期待的场景呢,可是为什么不开心?

想一会才终于想明白:我们不平等。少女漫画里多是女生为男生补习,好像男生天资聪颖却又调皮,成绩自然不会好。可是到我们这里,居然是男生为女生补习?

我那脆弱的自尊心,噼哩啪啦散了一地。

我抬起头,可以看见他殷切的脸,想生硬地拒绝,却又不忍。

他还是站在我面前,手抄在衣兜里等我的回答。他在阳光下微微眯一下眼,安静的、美好的,如同午夜十二点皇宫宴会上沉静而高贵的那个少年。

突然间就心软了。那些伤人的句子,莫名地就被咽回去。

我犹豫很久,终于还是说:“那么,谢谢你。”

一朵明媚的笑容在对面男生的脸上绽开。他轻轻吹声口哨,清脆得如同突然溅落的叶子,在山谷中砸碎无边漫延的沉寂。

他转过身,仍旧走在我的左手边。下午五点四十分——我偷偷看看手表,可以看见身边车水马龙的街市、熙熙攘攘的行人,而这个男生走在我的左手边,令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除此之外,世界安静如斯。

是“爱”么?我懵懂而迷惑地问自己。可是太久的自卑让我找不到答案。

我只能自嘲地笑笑,为自己的没出息偷偷羞愧——我本可以拒绝这种施予般的好意,可是最终仍是卑屈地接受。

然而,我后来想,张怿的内心,应该没有我这般复杂吧?他仿佛一株挺拔的小白桦,直冲向阳光和云霄,哪里来的繁复心思与勾心斗角?

那么,便是我的不好了:我的小心眼、我的放不开,在每一个傍晚、每一节自习课、每一次课间,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但,张怿是个极其耐心的老师。这一点,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要承认。因为他在我这样笨的学生面前,仍旧不厌其烦:每一条辅助线的变化、每一种解法的补充……那些方正而有力的字,在草稿纸上一行行匝密地留下来,如同青春那些确实而断然的脚步,捱过一步又一步,不停歇。

过一个月考试,我的数学成绩第一次爬上75分!

虽然满分是150分,可是对我而言已经是太大的惊喜。

张怿坦然而自豪地接受了我的答谢:当我请他吃麦当劳的时候,他边吃边说话的样子,笑得开心的表情,让我以为或许我们很早以前便已熟稔。这种错觉,几乎要让我以为:以前的我,不过是种错觉,而今天的这一个,才是真实的。

至少,今天的我可以说笑、吵闹,谈一点书里书外的话题,渐渐从课外书中蔓延开去,看上去活泼又聪敏。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还有这样秘密而丰富的一块心灵世界,如同一座后花园,小心翼翼地存在于我自己的世界里。

而张怿,他微笑着坐在我对面,听我说话,也说话给我听。

他谈那些书,那些闪烁着思想的片段,在我16岁的记忆里,如同一片又一片落进湖面的石子,在水面上轻轻弹跳,一下、两下、三下……

一层又一层涟漪,执拗地,不肯平息。

3-3

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我的生日也要到了,妈妈又寄来了大批的书做生日礼物。

我去邮局取包裹,取完出门的瞬间,穿越层层黑色头顶和各色衣裳的人群,只一眼,便不可避免地看见一株挺拔的白桦,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卓尔不群地伫立。

是张怿。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往邮筒里投,投完信转身的一瞬间目光扫过来,顿一顿,突然笑了。

隔着那么多人,他挥挥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他大步走过来。

他走到我跟前,看看地上的包裹,有点惊讶:“这么大的包裹,是你的?”

我点头:“我妈寄来的。”

“这么多。”他不可置信。

我微微笑:“生日礼物。”

他一愣:“生日?哪天啊?”

“3月6日,下周四。”

我努力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满不在乎。

他“哦”了一声,很快帮我拎起包裹:“我帮你拿。”

我挡住他的手:“我自己可以。”

他低头看看眼前硕大的包裹,又打量我一下:“就你这体格,还是算了吧,我帮你拎。”

说话间,手上早已运了力,稳稳地,包裹被提起来,而我只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

或许是因为突然的偶遇增加了措手不及的成分,我们一路沉默。可是心里仍然有点莫名的小激动,就像放完鞭炮后夜空里迸射出的三两点火花,或者鱼儿跳跃时水池里溅出的几滴水——并不浓烈喷薄,却灵动鲜活。

虽然不说话,脚下的步子却都很快,一转眼就到了胡同口。我停住步子,他看我一眼,轻轻地把包裹放在地上。

我说谢谢,他轻轻笑一下。

然后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巾纸,小心翼翼把它包到包裹外面的绳子上。直起身,微笑着对我说:“这样就不勒手了。”

而我到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手心勒出暗红色的一道痕迹。

我突然间觉得很感动,在感动之外还有点莫名其妙、无法形容的其它感觉,复杂地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