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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嫁(14)

崔雍说看我似乎有些面熟。

面熟?!大概是崔敷说了之后他自动自觉在头脑里为我画了像吧,如今对照着一瞧,耶,果然如此,于是就会产生错觉,这没什么奇怪的。

“把长安城长相普通的女孩子饿几天瘦下去几斤就都和我一样了。”我笑着说道。有个那样的爹——我头发还长得这么好没有露出小半个脑瓜壳已经颇为幸运了,老天爷怎么还可能再给我超越我爹娘的美貌呢?

虽然,我娘亲说过只要我收敛些,不让鼻子嘴巴动得那么离谱其实还是很清秀的。

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怕我是只猴子——在她眼里也必然是只清秀漂亮的猴子。不过,我也从未对着镜子试过让鼻子嘴巴保持原地不动瞧瞧自己过,因为,我娘亲那面铜镜实在太模糊了看也看不出什么。

“邹小姐过谦了。”崔雍对着我笑,看不出刻意恭维的痕迹。若不是他演得太好就是我眼神太差。

崔雍似乎不大会与人拉扯些话题,从湖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折返基本都是给我讲长安城,细致而有条理,吃穿住行面面俱到,偶尔加上几个有趣的市井人物便显得分外生动起来,我觉得若是他肯给我绘一幅长安画卷我以后准保不会走丢,没准儿我还可以拿去请人多画一些卖给那些初次来京的商人们再赚一笔呢,于是我便戏言说我要是有了这样一幅图保证不会再走冤枉路了,不成想崔雍却当了真。

“你若说别的我倒真不在行,倒是这作画乃是我拿手的,回头我绘一幅细致的给你。”崔雍的语气十分诚恳,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初次见面素未平生的我恁地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让人办这不相干的事儿。

我忙说是戏言崔公子别当真他便笑了:“我已答应了,邹小姐到时候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崔雍这个人,嗯,很好。

不远处一艘画舫传来莺声燕语,近得快挨着我们这船一样,我掀开帘子瞄一眼正巧看见了那边窗口一张张肉呼呼的小脸儿,也有邹暖的,她下巴又往上抬了抬,眼里含笑,像揉碎了一块冰塞进眼睛里了似的都是冰碴儿。

我放下帘子,那边“窃窃私语”声可谓声声入耳。

也有崔敷的,还假装疑惑的调子:“咦,邹大小姐竟与我大哥认识?我怎么不知道?”

我拽起果盘里的一串葡萄一颗颗往嘴里塞,崔雍让我不要介意。

“你都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我回他一句,我知道他会明白。

好不容易船靠了岸,我与崔雍道别,他竟还不忘了说一句:待画完了一定尽快命仆人送至尊府。

那就别怪我找人临个千万张去卖钱了。我想到。

回府的路上我忽然想到如果骆驼爹知道他这个葱花儿女儿竟也能和崔家男子勾.搭上甚至还一同游湖,不知道这我这葱花儿能不能变成胡人的玉葱?

多想无益,想多了伤身费脑,再者,不过就是崔敷一时兴起的作弄,若真是我骆驼爹由此升腾起一些可怕的念头那我的日子估计就消停不了了。

我这一身女装回到府里的时候人挺齐全,卢琉桑不知在讲什么新鲜事引得我那亲爹后娘笑得开心,稀奇的是,我骆驼爹竟然不知道我今天这么出息!

罢了,兴许我骆驼爹想着搭上一个卢家就够了呢,要不,两个女儿都送到五姓之家……他一辈子辛苦赚的钱就等于一分为三了,这把家财基本等于散尽的事儿搁谁身上心里也得疼几个来回,何况我骆驼爹这样为了挣下家业把背累得更驼了的人呢。

这几日无事,我闷坐房里勾画着买到手的那所大屋子,那边临着乐游原,似乎开食肆茶肆最好,但细一想,乐游原虽是长安人常去游玩之地,但也只是逢了节日的时候,一年到头才几个节庆,指着人去吃饭怕是会冷清死,所以我决定还是改成一处邸店,外头围一圈围墙,里头树几根木头搭一圈简易的马厩便齐活了,账也简单,请一两个人足矣。

盘算得差不多看看日子红契也该办好了我又出了门。

那中年男人仍旧歪在破屋那把破椅子上,脸色红润了些,旁边满是灰尘的桌子上用洗得发白的灰蓝粗布包着一样东西,他推给我,虽然我还没买过房屋,但我见石姬买过,还亲自陪她去了趟官府听那办差的细细给石姬讲了一遍如何辨真伪。

我拿起契书来细看,中年男人打起些精神坐得直了些道:“假不了,姑娘。”

又一个看出我身份的,我就纳闷,难道就因为是天子脚下的人是以眼睛都比别处人毒辣么?

“凡事小心为上。”我继续看,直到确定这是真的才小心收进袖中,顿时便觉得沉甸甸的,像是袖了一吊铜钱般。

屋买好了,该找人修葺了,我手里此时空空如也,只怀里揣的一只小小的从我屋里偷带来的金狮镇纸,无法,只得去质库当掉换钱。

换好了钱又去那传说中泥瓦匠人们聚集的地方,现在九月,大多数人家的房屋早都修好了,匠人们活计少,是以像我这样的“疑似有钱”的便立刻变成了一只肉香四溢的尖馒头被团团围住,直到挤出好几个团我才选定了几个老实巴交的人,又破费了一番唇舌谈好了工钱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正巧把着坊门头儿有一家饆饠店,外头檐下几个匠人正捏着葫芦一边喝一边啃着,那应该挺便宜。我也买了两枚,还多要了一碗水就着啃,边啃我就边琢磨,我这是图什么呢?难道还真以为自己也有那个本领挣个金山银山么?不如乖乖听骆驼爹的话嫁给那余行头家的少爷算了,至少吃喝不愁,我曾经人生的梦想不就是每天都有肉和秫米饭吃么?嫁给余家梦想不就成真了么?折腾个甚!人这辈子不就图个肚中饱身上暖么……

可转头又一想,若我嫁了余家那马怀素可怎么办?虽然是我自作多情,但……我一想到马怀素若落了第在长安落魄的飘荡着就心疼,他那样一个书生大概只能代人写写书信或者卖两幅字画,再或者他《易经》学的好的话还可以支一个小桌旁边悬一幡“铁口直断”来挣铜板糊口了,我为自己想象的这个画面感到心酸不已。

这世上的人生而不平等,就像我和邹暖、邹昉,一个爹两个娘,天差地别。

算了算了,不想了,想了也不能让我回头就变成骆驼爹的掌上明珠,也不能让马怀素立刻多了一个豪门世族的爹,所以,原本该使劲折腾的还得继续折腾,折腾才有希望不是?

吃饱了又得跑去买些砖瓦石头木头以便修缮,费的口舌就更不要提了,估摸只要一点火星我就能把嗓子点着。

精疲力尽。

我琢磨赁只驴骑回家,大概是我这一脸疲惫太明显,赁主咬定我离了驴回不去家,是以活生生从几天前的三文涨到了五文,小心摸出铜钱依依不舍递给他看着铜钱变戏法似的消失在他袖中。

我骑着驴,很困,眼睛睁不开了,握着缰绳眯着眼睛,反正这会儿一路向西就是了。

驴子好像不动了,因为我没听见驴蹄踏地声儿。眼睛睁了条缝儿瞧瞧——

嗬!这对面的高头青骢马可真漂亮,它正冲着我的小驴子喷气,吓得这胆小的东西耷拉着脑袋四股颤颤,那青骢马还示威似的尥起一只前蹄使劲蹬了下地,小驴子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

就让我瞧瞧这仗马欺驴的主儿。

长了个挨骂的体质

绯色衫子,袖子特引人注意,肥大得能袖下一头猪,头发束于头顶用一个小小的漆纱笼冠束着,最明晃晃的就是那张脸,化成灰我都认识。不就是姓崔的么,生怕别人不知道非要弄一套魏晋衣冠出来彰显?真是够没品格的。

虽然只与此人打过两次交道,但我自认自己还是了解他的脾性的:以干讨人嫌的事解他自己闷的家伙。

我此时累得慌,不想与他口角,所以我拽拽缰绳令驴退两边再贴着路边走。

“小兄弟,你这驴哪里买的,好生俊俏。”

驴子,好生……俊俏,鄙人我忽而感到自己的孤陋寡闻。

“抬举,不如阁下的仪表非凡。”其实,我本来想说不如阁下仪表非凡来着。

“我这马是西域来的。”

“我这驴,是赁来的,别过。”

我的驴子体型小,迈步也轻,所以我听得清楚驴子屁股后头那强有力的踩地声。

“小兄弟乃堂堂男子何以骑驴哉?”

“唐律未言不得骑驴。”

“但,兄弟乃男子装束,驴乃女子所乘。”

“阁下乃李唐百姓,所服乃魏晋衣冠,何解?”我说完了这句两边瞅瞅,果然路人虽形色匆匆但多数都会投来一瞥,大概,这前驴后马顺带还聊天的阵势他们少见,这么着他跟我闲话一路那还了得。

“骐骥不与罢驴为驷,阁下先请。”我忙说道,好歹我念书时候已经大了,知道用功,学过的还记得住。

“多谢。”大马闲庭散步似的过了小驴两步崔某人还嘀嘀咕咕,“承蒙小兄弟夸我为凤凰,实在愧不敢当,只是小兄弟也无需妄自菲薄,在我看来,小兄弟吃得苦耐得劳比那燕雀不知道好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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