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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召伯先生家书(2)

作者: 书春文丐 阅读记录

怎样了!他脏得任凭苍蝇蚊子叮咬欺辱,不能用上硫磺皂,还不能喝些原本要被刷上砖墙和电线杆子的稀面汤了?

老孙抓住了阿西,扇落了阿西第一颗年久失修的乳牙。

到富人与成人跟前,老孙总是弯腰的那个,到弱孤跟前,老孙就成了站着的那个。老孙这样的穷苦人,总不肯对阿西这样更穷苦的人仁慈,更不肯与之团结。

老孙:“盯着我瞧什么,想什么!”

阿西:“想叫几个气功大师发发功,给你搡远点儿!”

新鲜出炉的被打阿西,坐在桥洞里望着沪城的九道江,宽心话他嘴里有得是,还顶能自给自足,舔着缺了的牙楞,他觉着嘴里还怪有味儿!

除夕夜啊,今个的月亮像与阿西一样饿,因此爬的比往常还慢。月下桥头前些日子出了爆炸事故,以至黑而杂碎。江水不管江桥,浩浩荡荡啊,壮阔到叫没瞧过海的人,会以为世上最伟大的就是九道江了。

设若不是爹娘沉在了九道江,设若不是肚子总是饿,阿西大略会是个顺仔,吃饭不漏米粒、玩闹不滚泥塘、想买生煎吃时会先问爹娘,摆桌上的钱他能不能拿、家里来了客人,他会笑会抱人大腿、念书差挨了先生的板子,也不跟着旁人一起去铰先生的山羊胡……

他本该能做成沪城里,比较争气的那一类娃娃。长大了,许成了医生、许成了律师、许成了银行管事。

再不济,许也是个教员,许还会因读书太多而戴上了玳瑁框的近视眼镜。难得混账些、浪漫些,还会娶了自己的女学生。

可这世道与战局不允许啊。于是,阿西就只是天王脚下踩着的小鬼。

小鬼的肠胃又酸又挤地又响了。吃得饱的人,肚子能报时,到了正点,肚子能和摆钟一起响。阿西这样吃不饱的小兽,肚子时时爱响一响,以至于报不了准时。

九道江上的河风可喂不饱人的肚子,阿西无法,又爬出桥洞。

脚上的鞋被老孙已彻底撵丢,脚底板结了一踩就破的痂。阿西拿大脚趾头挂着地,在码头捡着一只装沙的麻袋,扯了两小块裹了脚,余下的都披在了肩上。

沪城夜下,类阿西人群,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像石窟里的壁画,怎样都是默默地。

他的身板能被一阵风,吹吹就碎,寒酸到这样貌,立时就死了也绝不叫人叹息。可他的影子投在身后,沪城的风吹不动,九道江的水冲不走,令他顶像拿来筑九道江桥的石头。抽走了这样的小石头,架在沪城九道江上的大桥,也得塌!

阿西晃去了沪城静蝉路上,这处都是大富大善。他们的儿女许是医生、许是律师、许是银行管事。

可要说他们有钱吧,你空手去拜访,一定要给他们撵出来;要说他们没钱呢,他们的钱又都穿在了肋骨条上;要说他们不善吧,他们花园外头的鸟桩上都搁了鸟食;要说他们善吧,鸟桩顶上又都给抹了油!

阿西的活络长到了掌心和皮肉里,他在泥地里滚了一遭,就着泥灰爬上了鸟桩,吃着了鸟食。

“小孩,下来,给你钱。”

鸟桩的主人拿着手帕给阿西揩脸上的泥灰,但不大肯去碰阿西破皮渗血的地方。

这人挑挑捡捡的善意叫阿西觉着像被油溅着了。

阿西拿着这人给的两块董大头,也不敢再杵人堆里,兀自躲进巷道,把这人另给的佛经,全撕了塞在麻袋里挡风。

这无怪阿西了,你给困在荒漠里的人大把金子,除了增重,还能有什么别的用?

沪城政室厅在九道江头放了烟花,将地上人的普天同庆告知了天上人。

申帮头目方达曦从车里下到了九道江桥,瞧人、瞧热闹、瞧烟花。

只他的过处旁的人见着他,都游开、蹿跳出来了。

方达曦闭严着嘴,像只不肯露怯的蛤蜊,等他侧身时才瞥见他臂膀上套了白孝——前些日子,方达曦的母亲过身了。

母亲是沪城大族里的旧式女人。家里的小仆都剪了齐耳的新发式,烫了贴额卷,漂亮的主母却还是粗粗的长直发盘在脑后。方达曦记得母亲卷在发丛里的也不是什么玉石翡翠,只一颗大小不打眼的淡水珍珠。

就像母亲的发,母亲还有着执拗且真心的柔善,她爱给方达曦喂饱,似乎,她只晓得一个做母亲的职责,就是喂饱自己的孩子。

刚落草的方达曦脾气大,总将自己哭成个满脸褶子的小核桃。到了这时,母亲解开衣扣,将方核桃喂饱,他便就不哭了。

等方达曦长成了二十岁,母亲还是以为只要她的揽晖吃饱了,揽晖心里的烦恼即便不会整个地消散,也会像自己给揽晖做的生煎、银鱼炒蛋,被揽晖一口一口地吃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