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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人(18)

作者: 小昀山 阅读记录

“我昨天夜里又突然醒了,因为反复想到那条新闻。我可能应该去买一点安眠药来吃,因为我怀疑自己可能是神经衰弱。”

“我应该告诉他吗?我应该告诉他吗?我应该告诉他吗?”

在日记本有字的部分的最后一页,有笔迹凌乱地写道:

“我用完了全部勇气来在饭后问他是否可以帮助我。他说: ‘帮什么?’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在楼梯口站了几分钟,一会儿期望他能上来追问我些什么,一会儿又恨他不会来。我听见外面在下雨,声音很大,好像会把房子浇塌一样,可是天明明还亮着。

为什么天还亮着?”

墨迹还未干透,连续几年靠安眠药维持睡眠的莘西娅吞下瓶子里剩余的所有药片,永远反锁了她的房门。理论上她吃的那一种安眠药物不是瓶装的,但她把药片全拆出来装在一个空糖果罐里,他从未发现过。

莘西娅死了。

房子很快要退掉,还剩下最后几天。程姜合上硬纸本,背靠着墙面缓缓蹲下,身子贴在本子上面的部分被冻在一起。莘西娅是自杀的。他无措地想,这里永远没有莘西娅了。很奇怪:辛西娅不会像正常小孩一样喊他dad,她管他叫father。Father,他小声说。一片晕眩中他站在木凳子后面,T区老教堂里的雕塑发出凛凛的冷光。他只有小时候才去过冷湾的教堂,因为他妈妈想尝试尝试入乡随俗。他去找她的手,但一动才发现它早已紧紧箍在他手腕上,有一种奇异的带温度的冷感。他在教堂里冷汗直流,水滴从他后脖颈一路滴下来,融进墙面里。Father。我的女儿死了。

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结局。

莘西娅没有葬礼,也没有追悼会。只有一块可怜的小石碑,上面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程姜去公共墓园里看她,发现所有墓碑都是一模一样的灰白色和窄小的型号,偶有几座前面放着枯萎的花。

天色低垂,一阵深秋里的风吹过,把许多墓前的小花都吹散吹走掉。

程姜独自一人伫立在低矮的墓碑丛中。他的头发留长了,发丝被吹到前面去,挡住了眼睛。风衣被吹得扑朔朔地响,衣摆往前,但到底没有扑到莘西娅的墓碑上,因为长度到底差了一截。暮风很冷,他抱紧了双臂,慢慢回过头去。冷湾公墓的墓碑几乎一路延伸到地平线上,看不见大门的位置。

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出去了。

程姜到底离开莘西娅的墓碑,最后一次逃走了。他逃到离T区20个小时火车车程的S区定居,找了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度日。他的工资不多,被他妥帖地分成两份。一份用来生存,一份用来酗酒。像他总是敬而远之的那些人一样,他也开始酗酒。

不抽烟,因为肺病已经得了太久。

太痛苦了。

S区是冷湾最原始的地区之一,四处都保留着很原始的历史遗迹。它似乎独立于冷湾的其他部分,三面靠海,让里面的人安宁地与世隔绝,也容许他在日复一日的平庸与自我麻痹中慢慢老去,注定疯癫至死。他假装莘西娅留给他的刺不存在。后来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地要去海边的新墙看看。

不是心血来潮。是那天他又恍恍惚惚地坐在家里时,突然听见有人开门进来。

“可以帮帮我吗?”少女说。

“帮什么?”他问。

她咬着指甲没有说话。

“莘西娅?”

“我想到新墙去。”

“你想到新墙去。”

“是的。”

他们已经出了门,沿着小路往海滨的方向走去。程姜没什么特别的惊讶或者伤心的感觉,反而在虚虚实实中觉得本来就该这样。莘西娅本来就没有死,不是吗?他想要满足她的要求,想要证明自己并非是一个完全不称职的人。

“那里有什么?”

“哪里?”

“新墙。那里有什么?”

莘西娅只是快步走着。

新墙是S区的小孩子们很喜欢去的地方。它两面都是斑驳的老墙,里面是曲曲绕绕的通道和楼梯,沿着主楼梯走出去就能看见海。新墙上是同样粗粝的塔尖,低矮着的冷湾塔,矮的简直配不上“塔”这样的名称,充其量只能算是个阁楼。

他在新墙里走了很久,久到以为这条路永远无法走完。

如果莘西娅真的还活着,她应该已经三十五岁了。她不该是他方才看见的十六岁的模样。

少女的声音说:

“可以帮帮我吗?”

“帮什么?”

“你知道的,父亲。”

“我知道吗?”

“想一想。这么多年来,你最想要什么?”

她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墙道里回响。他张了张嘴,起初很难说出话来,但很快他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