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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驯之臣(81)

狂风初歇,一线天光从云层透出,屋檐下的滴水都仿佛亮堂起来,发着光似的。

那一线薄光从窗边投入,映入裴敏的眼中。上着药,她忽然问道:“贺兰真心,你中元节……可有安排?”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好在贺兰慎并未察觉,依旧摊开双手任由她抹药,平静道:“要去大慈恩寺燃长明灯,诵经渡厄。”

裴敏抠了抠案几边沿剥落的红漆,垂眼笑道:“行,我随口一问……”

“诵完经后,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灯。”贺兰慎又低声补上一句。

裴敏抹药的手一顿,抬眸看了贺兰慎良久,试图窥探出些许端倪。然而未果,她眯着眼散漫道:“老实说贺兰慎,那晚喝醉后的事情,你到底记不记得?”

贺兰慎亦回视着她,目光澄澈坦然,眼尾的一点朱砂色俊美无双。

到底是裴敏先败下阵来。她哼了声,将药勺往罐中一丢,凉凉道:“行,忘了也好!药上好了,你好生歇着,午膳我让程六给你送房里来。毕竟他今儿这条命是你救的,服侍你七八日也不算亏。”

说罢,她拍拍手起身,依旧拖着慵懒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贺兰慎目送裴敏出了门,视线落在自己糊了厚厚药膏的手上,嘴角扬起一个稍纵即逝的浅淡弧度,是她不曾见过的惊艳温柔。

远处暮鼓声声,到了歇工休息的时候。

贺兰慎牵了马出司门,在侧门处见着了采办纸扎天灯归来的师忘情和李婵。

两行人对上,师忘情微微颔首致意,正欲走开,贺兰慎却是沉声唤住她道:“师掌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师忘情有些讶异,回身看了他一眼,而后将手中的香烛等物交到李婵牵着的牛车上,示意这个终日戴着面具的古怪少女道:“阿婵,你先回去,让乌至叔叔把东西收好,再去通报裴敏一声,好么?”

师忘情一向脾气火爆,这还是贺兰慎第一次见她如此温声细语地讲话,心中对李婵的身世来历越发好奇。

李婵脸上照着的鬼面阴森可怖,乖乖点了点头,牵着牛车绕去后门仓房。

侧门矮墙兀立,绿荫横生,水洼倒映着斑驳的树影,师忘情恢复了漠然的神情,问:“少将军何事,直言便可。”

“有几句话想请教师掌事,”贺兰慎抚了抚牵着的马儿,认真道,“和裴司使有关。”

闻言,师忘情习惯性皱眉,立即问:“我家裴敏欺负你、轻薄你了?”

贺兰慎一怔,抬手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摇首道:“并未。师掌事何出此言?”

师忘情稍稍放下了心,而后道:“裴敏性子顽劣,不拘小节,虽声名狼藉,但对自己人从未亏待过。自接管净莲司后,她更是不曾把自己当女人看,招猫逗狗惹人嫌的事没少干过……所以,若她有什么地方招惹、冒犯了少将军,我替她道声歉。”

师忘情看人极准,心思细腻,这等事总是局外人旁观者清的,故而出言提醒。

“师掌事言重了,裴司使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贺兰慎抚了抚身旁喷着响鼻躁动的马儿,方道,“我想知道当年裴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裴司使手腕上的伤是从何而来?连师掌事都没法消除的伤痕,必定是极深极痛。”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明显地低沉下来,师忘情甚至听出了些许‘心疼’的意味。

面前的少年是诚心关怀裴敏的,哪怕他所处的阵营是裴敏的对立面。

心中动容,师忘情红唇轻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最后只化作清冷的一句:“裴敏素来不喜有人揭她的旧伤。她不愿说的事,我也不会说,少将军想知道,不妨自个儿去问她。”

“那我换个问题。”贺兰慎抬眼,如云开雾散,缓缓道,“六年前赢走金刀的裴家少年,到底是谁?”

师忘情神色一变,霎时的惊诧和迟疑闪过,并未逃过贺兰慎的眼睛。

七月半,中元鬼节,祭祀地官。

今年和往年一样,净莲司中午便关了大门不再忙活。入夜,裴敏率领司中的十余老部众一同去河边旷野燃天灯,致以酒肉,告慰先灵。

河东丁丑年一战,裴氏九族战死者尸骸累累,一魂一灯,千盏灯扶风而上,恍若旷野银河星垂。历时六年,当初浩浩荡荡数万裴氏族人门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这伶仃的十三人还顶着恶吏的名号,陪伴在裴敏身边。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芦苇翻涌绿浪,橙红的天灯密密麻麻飘散在天际,指引亡灵超度往生。一樽浊酒洒入泥土,众人烧香举于头顶,虔诚躬身,那逝去的辉煌与永生不灭的伤痛伴随着冗长的招魂声,沉浮于浓于墨色的暗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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