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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轶闻辑录/槐杀(179)

凤凰山滑坡的那一霎,晋枢机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明显可以感觉到底下死一般的沉寂和蠢蠢欲动的惊慌。

晋枢机二十七日下二十七城,胜利来得太容易,敬意就会少了许多。降将名为义军,实际都在观望——或顺水推舟,或虚以委蛇,或无路可退,三万人马,真的归服的,除了四县百姓,还有谁?可如今,晋枢机分明在他们流淌着不安的沉默里感受到了恐惧。

他们在怕他——怕他的人有很多,他用弯刀挑破少女的蝴蝶骨的时候,他用火炭烫伤直臣的耳蜗的时候,甚至,他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坐在商承弼的龙座上望着阶下微笑的时候——可那些怕里,比怕更多的是不屑。

如今,却是绝无贰志的厮伏。

义军呢,他们是真的怕,他们怕的不是死,而是绝对的力量——能操纵风云的男人,运筹帷幄,四十人,就埋葬了数万条性命。

他们跟随他,也试探他,甚至嘲弄他,看着他看星看云看月亮,偶尔在口中调笑着他的不堪,甚至连几分同情也是带着猥亵的。甚至于,被困凤凰山,他们隔岸观火,山若不降你能怎么办——山若不退,他就移山!原来,这个男人峭拔的脊骨上,屹立的是足以令风云变色的残酷。

因为残酷,所以骄傲,因为骄傲,所以无言。

他不显山不露水,吃了一顿羊肉的功夫,就覆灭了一座城。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外如是。

晋枢机的目光依然悠远,他不去看,不看玄裳跃跃欲试的兴奋,也不看义军战战兢兢的臣服,他只说了五个字,“绕道阐州,杀!”

“是!”

一人开口,众声云集,众生云集。

于同襄看赵仲平,“晋枢机不会放过我们的。”

赵仲平点头,“此人心狠手辣,挟势而来,必不会轻易罢手。”

于同襄回望面无人色的灾民,已退到这里,还要逃吗?

赵仲平攥紧了拳头,想说,战!触目之处,却全是伤兵。

他们,太累了。累到能逃出一条命来,已是精疲力竭。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兵器,回头四望,一片荒凉。怎么战?赵仲平不断地回头,拼命地找,找自己的通判,僚属,甚至家奴,望遍了荒野,却一个也找不到。

终于,他颓丧地瘫坐在地上,“咱们,什么都没有。”

于同襄望着仅剩的二百亲兵,有天子的銮禁卫,于家的旧臣,风行调来的禁军,在京安时,他们人人都能以一当十,如今,依然握着掌中的刀——能活下来的,都是好汉,能活下来的,就不怕死!

于同襄望着他们充血的眼睛,每个人的眸子里都写着两个字——报仇。只是,他已失去了两千八百多弟兄,不能连他们也失去,“大家且坐下休息——”

其中一个胆大的望着于同襄,“少将军,咱们该找水源。”

于同襄凄苦一笑,“坐着,省些体力,很快,水,粮食,都来了。”

“少将军要投降!”说话的是銮禁卫的一个总旗薛兵,究竟是热血男儿,他是食君之禄的天子近臣,跟随于同襄寸功未建已是不甘,死了那么多朝夕相处的兄弟,难道,还要降了那个佞臣不成!

他的声音太大,大到连逃出生天的黎民们也回头看,赵仲平也望着于同襄,于同襄只觉得一道道目光,火辣辣的,像是一刀一刀剜他的皮肉,他说,“这里还有一千百姓,劲力耗尽,还有妇孺!”

薛兵拔刀,绣金刀出鞘,亮得晃人的脸,他一刀削去肩上的浮泥,只说了四个字,“宁死不辱!”

于同襄突然站起来,也抽刀,一刀,横在他脖颈上。

四下,一片抽刀的声音。

薛兵瞪大了充血的眼睛,“你这个没骨气的窝囊废!”

于同襄撤刀,刀尖缓缓滑过,滑过一双双麻木的眼睛,“看到了吗?这些,都是无辜百姓!我们是军人,只要他们还有一条性命在,我们就要保全他们活下去,我们,就不能死!你,我,这里所有人,都不能死!我们失去了细软,失去了食水,失去了父母、姊妹,失去了家园才从泥流里挣出一条命来,不是为了去死的!”

他的话打动了许多人,那些空有一腔热血站在蓬蒿之间的士兵们,开始还刀入鞘,缓缓坐了下来。

于同襄望着薛兵,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活着,哪怕苟活也要活,无论你服不服我,只要我还是一军统帅,只要我手中这杆棋还没倒,保护我们的子民,我们的儿女,活下去,这是军令!”

晋枢机亲自出马,带的是义军和雪衣卫,他需要这场大胜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却不能将自己的后背交给长着反骨的人。因为已经赢了,赢得彻底,晋枢机并不着急。

三千降将,五百雪衣,拖着食水武器,绕道疾行。

泥石流毁了一座城,也毁了原本的路,晋枢机只好带人从后取道过去,训练有素的精锐,挟胜者之威急行,足足赶路一夜,终于看到了朝霞。

深夜行军,带着大批粮食辎重,竟没有一个人有怨言。

黎明破晓,旭日东升,朝霞将灾民的脸映得越发惨黄,每个人都在咽着口水,太渴了。

于同襄命令结阵,以自己的士兵为人墙,守卫死里逃生的百姓。刚才的泥流太可怕,可怕到即使须臾之间生离死别,百姓们也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梦。只有后方逐渐收拢的人潮将他们括在一只半圆的弧里时,直到身着战甲的敌人拿着枪,直到于同襄提着刀站起来,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被包围了。

前方是堰塞湖,无路可退,后方,就是敌人。他们在敌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兴奋。

晋枢机在分潮的队伍中直立,于同襄提刀,对峙的双方离得太近,近得能看到霞光投在对面诸人身上的阴影。

阐州人看晋枢机的军队,像是踏着血走来,义军和雪衣看灾民,却仿佛泡在血水中。

于同襄,晋枢机,隔阵相望。

晋枢机抬头看天,不知为何,他只一仰头,此处的所有人竟都打了个冷战,无论敌我。

先开口的是于同襄,“世子有何指教?”

晋枢机的声音不大,却内力充盈,足以让蜗伏在坡上的灾民听得清清楚楚,“很快就会落雨,这座新湖一定会决口。”

于同襄也看天,沉默。

灾民沸腾了,能逃出来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都是有精力的青壮,他们当然知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此时霞光正盛,赵仲平甚至听到了他们草丛间的呼吸声。

晋枢机举手,雪衣卫雁翅两旁,开出一条路来,“暴君无道,天降洪难,各位有为之身,何不早投义军报效?”

于同襄看着自己队伍里的面面相觑,挑眉冷笑,“晋枢机,你以火药引动山洪,泥噬阐州,枉死了多少无辜百姓,你是阐州刻骨的仇人,如何能降你?”

晋枢机却并不答话,只是命人架锅,煮起玉米来。

于同襄早听说过他煮了槐花和柳承畴里应外合之事,如今见他故技重施,不免冷笑道,“晋枢机,惺惺作态什么,咱们的父老乡亲,难道不是死在你手里?”

晋枢机看都不看他,只静静看天,等玉米的香味飘出来。

义军中早有机灵地大声叫道,“过来,过来这座坡,就有东西吃。”

于同襄不为所动。

灾民们被士兵围住,除了咽口水,别无他法。

义军中又有人道,“投降又怎么样,爷加入义军,讨伐暴君,是替天行道!”

禁军究竟是商承弼亲兵,听到义军公然叫嚣大逆不道之言,立刻喝骂起来。

玉米的甜香飘散在逆贼与暴君的交锋里,晋枢机等锅开了一开,一个点头,叫雪衣的头领王卉带几个人将一车食水和一锅玉米运过去。

对面禁军更加大声地骂起来,“你杀了多少人,现在要来邀买人心吗?”

晋枢机不语,只是望着于同襄。

于同襄已经看到了灾民满脸的企盼,他知道,这一场,又是还没出手,就败了。

他将刀举在胸前,“你要什么。”

晋枢机终于开口,“要你收回你的话。”

于同襄扬刀,“什么话?”

晋枢机的目光环视四野灾民,“暴君无道,方有天谴,我率军来此,只为解黎民于倒悬。”

于同襄冷笑,晋枢机伸手指着那一大锅的玉米,“我来救灾,信,就来搬走,不信——”他再看天,“我等你一个时辰,天也只等你一个时辰。”他说完了这一句,又是一笑,“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就是天。”

于同襄一怔,却立刻感觉到这边的百姓间流露着惊惶与畏惧的气息,他再次举刀,看面前的晋枢机,这个男人如此消瘦,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坚韧,如此强大。六年前那一役,听说他从昆仑山星夜疾驰,九天九夜未下鞍,得到的,却是楚王投降的消息。那时候,他作为楚王世子,解剑脱履,束发归降。而后,关于这位重华公子的一切,就像话本子里写的一样,艳冠后宫,倾国倾城。他在商承弼身下雌伏的时候,他搅动朝堂覆雨翻云的时候,一副妖妃行状,竟让人真的把重华这两个字忘了。于家五代戎马,于同襄家学渊源,师从商衾寒后,更是对排兵布阵大有心得,如今只见玄袍军容整肃,如臂使指,就知道非一朝一夕之功,原来,太爷爷从来没有看错,晋枢机,绝不是货腰贾色之辈,如果一定要说,那只能是,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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