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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嫁千金(159)

不是、不是、不是。姜梨一张张看过去,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看见不是自己的父亲,她的心里会小小的松口气,紧接着就会更加急迫起来,怎么还没见到他?

直到最后一间。

阿顺的火把已经到了牢门前,里面的人却缩在角落,不知是睡着还是躺着,总归背对着姜梨他们,不肯回过头来看一眼。阿顺下意识的看了姜梨一眼,他没见过薛怀远,不晓得薛怀远长什么样子,张屠夫知道。但每次张屠夫还没认出来,姜梨就比张屠夫更快的摇头。

没有人会怀疑,姜梨也认识薛怀远这件事。甚至她比张屠夫还要熟悉薛怀远,所以才能在第一时间判断里面的人是不是薛怀远。

阿顺看向姜梨,便见姜梨突然抓住牢门,神情变得恍惚了。

他精神一振,晓得姜梨这个神情,这人确是薛怀远无疑,赶紧掏出牢房钥匙——这也是在门口看见掉在地上的。

牢门一下子开了。

张屠夫尚自还在犹豫,他虽然认识薛怀远,但这人未曾转过身来,看不到面目,还真不能确定。虽然不晓得阿顺为何只看了一眼姜二小姐就把牢门打开了,张屠夫正想自己先走进去瞧瞧,省的若不是薛怀远,伤着姜二小姐。就见那姑娘几乎是忍耐不住似的,飞快的进了里面。

张屠夫和阿顺都是一愣,阿顺道:“哎,表小姐,您的火把……”

幽暗的火把灯光下,姜梨瞧见那身影孤独的坐在牢门角落,头磕在石壁上,头发蓬乱。那个伟岸的、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变得这般佝偻,瘦瘦小小的一团。她脑子“嗡”的一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阿顺大惊,几乎想要惊呼出口,被身边的张屠夫拉了一把,便将喉咙间的惊呼,硬生生的吞咽下去。但内心仍然不解,男儿膝下有黄金,表小姐不是男儿,下跪自然不必多珍贵,可便是薛怀远和表小姐是故交也好,有什么联系也罢,表小姐就这么给对方跪了下来,这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有什么值得表小姐突然就跪了下来,还是表小姐走的膝盖不舒服,跌到了下去呢?

但很快阿顺就否认了自己这个猜想,他眼睁睁的看着姜梨伸手,扶住那脏兮兮的囚犯,将他慢慢的转过身,露出全脸来。

张屠夫和阿顺都瞪大眼睛。

那是一张瘦削,几乎不能被称之为“人”的脸,整张脸都瘦的脸颊凹陷,颧骨高高的凸了出来,姜梨扶着的身子,更是骨瘦如柴。阿顺不是没见过囚犯,大多囚犯都是生的凶神恶煞,尖嘴猴腮,也有看上去狼狈落魄的,但没有一个是像眼前人这般触目惊心。

他的头发竟然全都白了,雪白的一片,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桐乡的雪覆在人的头上。然而头发越白,身材越是黑瘦。仿佛将熄烛火,只差一口气,便要被吹灭了。

张屠夫喃喃道:“薛大人……”

阿顺下意识的看向张屠夫,就这么个瘦的出奇的、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就是那位民心所向,听说很有风骨,光风霁月的薛县丞?

薛县丞竟然如此潦倒?要知道,任谁一个人看见了眼前的这位囚犯,都不会怀疑过不了多久,这囚犯将要一命呜呼。

表小姐看见这么个人,会害怕吧?阿顺这么想着,紧接着,就看见姜梨伸手,慢慢的挽起薛怀远的袖子。

背对着自己,阿顺看不到姜梨的表情,只觉得这位表小姐的被一个,看起来分外痛苦,像是压抑着伤口的野兽,正呜咽着舔舐不断流出来的鲜血。一滴滴的,怎么也流不完。

在袖子挽起来的一刹那,身边的张屠夫,低低的倒抽一口凉气。

微弱的火光也掩饰不了这可怜老人身上的伤痕,那些伤痕像是鞭伤,又像是刀伤,又或是像烧红的烙铁刺在人皮肤上,结出来的烫伤。那些伤口层层叠叠,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有些伤口已经流脓,散发出阵阵恶臭,伤口处还有蛆虫缓慢攀爬。阿顺看的有些恶心,胸口闷闷的。

他的心理,对冯裕堂的手段只觉得胆寒。

要知道,便是死囚,也不必接受这样手段的刑罚。这是要人生不如死,不肯给对方一个痛快。姜梨只挽起了一只袖子,露出了对方的一只手臂,一只手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薛怀远的身上,同样的伤痕还会有多久?

在这样暗不见底的牢狱,成日不间断的遭受重刑,生不得,死不得,难怪薛怀远会疯了。阿顺甚至觉得,几日后的处刑,若是姜梨不来解救这位大人,或许对薛县丞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熬,太难熬了。

同时,他又在心里怀疑,这样的薛县丞,便是救出去了,还能活的了多久?就算勉强活了下来,一个失去了神智的人,一切都失去了,这样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刚想到这里,牢狱里,突然响起了一声低嚎。

阿顺吓了一跳,顺着声音去看,却惊讶的发现,发出那声音的,不是别人,真是表小姐姜梨。

那向来喜欢温柔笑着的,从容不迫,在丽正堂面对发狂的人群也能严肃以待的小姐,双腿跪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似悲似喜的声音,慢慢的弯下腰,抱着薛怀远的肩膀,放声痛哭起来。

阿顺看呆了,张屠夫也没有说话。那牢狱里,原本大大小小的牢房里,因为他们到来而四处喊冤的声音,不知何时突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女孩子痛哭的声音。

哭声像是也有感染,在黑暗的牢狱里,幽微的灯火中晃动,如人生隔了多少年后喜怒哀乐都品尝一遍,乍然得了重来的机会,喜极而泣的痛哭,又如站在滚滚长江之前,故去的时光不可再来,错失世间事的哀愁。

让人听得难过,让人听得心酸。

女孩子也不怕这囚犯身上的恶臭和蛆虫,她便是紧紧抱着,像小小的走失的姑娘在人群里,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抓着这一根救命稻草,毫无顾忌的,安心的大哭起来。

姜梨心中大恸。

薛怀远比姜元柏大不了几岁,过去的那些时光,薛怀远亦是青竹秀林,虽比不得姜元柏风雅,却自有风骨。高大的父亲,如今老的这样快,这样快,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竟已头发全白。若非遭逢巨大打击,又何故于此?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那些难熬的日子,姜梨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如果她成为姜梨的时候,再快一点回到桐乡,是不是父亲受到的折磨就小一些?或者自己当初不要招惹沈玉容,没有永宁公主,呆在桐乡,也能和薛昭父亲平平安安到老。

世道弄人,弄人于鼓掌之中。

手下的人骨头硌人的厉害,仿佛身上没有皮肉,只有骨头一般。冯裕堂连饭也只给薛怀远吃一点点,让他饱受饥寒。

突然,在姜梨的痛苦声里,有虚弱的声音响起,如梦境般轻微。

“阿狸?”

第一百二十章 温柔

“阿狸?”

阿顺浑身一震,惊讶的看向那人,怎么,这薛县丞,为何知道来人是表小姐?还唤的如此亲昵?

姜梨亦是怔了一怔,她缓慢的低下头,呼吸都放的轻微了,看向抱着的人。 父亲……没有失去神智么?她的心里倏而涌起一阵狂喜。

但那狂喜之色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薛怀远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向她,看的是石壁,亦或是石壁上溅上去的污点,他挣扎开姜梨的手,很快又缩回到方才的角落,抱起地上的一捧稻草,紧紧的捂在怀中,生怕有人会抢走一般,嘴里喃喃道:“阿狸……阿狸……”

姜梨的鼻子一酸,又要掉下泪来。父亲并没有清醒,之所以嘴里叫着“阿狸”的名字,不过是因为这个名字在他生命里占据了很重要的部分,便是连疯了之后,嘴里也如此咀嚼着。

也是,她自嘲的想,就算父亲现在没有失去神智,自己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她不是“阿狸”,成了“姜梨”。

“表小姐?”阿顺有些担心。

姜梨回过头,道:“我没事。”看着缩在角落里兀自念叨的薛怀远,心中又是一阵绞痛。她知道自己不该奢求那么多,至少父亲还活着,有生之年他们父女还能有再见的机会,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看到这样的父亲,姜梨的心里,便恨不得将沈玉容和永宁二人千刀万剐,即便如此,也难消心头之痛。

她道:“我把薛县丞带出去,薛县丞身子太虚弱,烦请张大叔去寻桐乡医术最好的大夫来,暂且给薛县丞瞧瞧。”

张屠夫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亦是恨极了冯裕堂。听到姜梨吩咐,二话没说,立刻出门去寻大夫了。

阿顺本来还想帮忙搀扶着薛怀远,姜梨已经自己将薛怀远搀扶起来。她丝毫不嫌弃薛怀远身上脏臭,小心翼翼的扶着他的肩膀,挽着他的手臂。如今的薛怀远,就像是个两三岁的孩子,手舞足蹈,挥出去的手一不小心拍到姜梨脸上,白嫩的脸上顿时出现了脏脏的手印。

阿顺看不下去,道:“表小姐,还是我来吧。”

“我来。”姜梨只说了两个字,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阿顺伸出去的手便缩了回来。这位表小姐向来很有耐心,待叶家人,待陌生人也总是温温柔柔。但阿顺还是第一次看见姜梨如此耐心的模样,仿佛薛怀远对她来说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人,她愿意付出所有的心血来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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