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狗生(1)

作者: 科研人士/公子优 阅读记录

  《狗生》作者:科研人士/公子优

  文案:  竹马竹马,破镜重圆。  攻受爱对方爱得要死,在我看来可以说是很甜了。  会尽快写完。  现实向。  请注意,以下划重点。  从生部开始,出现的飞机厂,涉密军品,军用直升机歼击机等代号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文中的丑恶就如世界的丑恶,我看到世界的丑恶,写下了它,不代表我赞同。  笔力有限,热血不死。  “哥。”  “人生我陪你过,狗生我也陪你走啊。”  “如果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诗,就让我们做两个写诗人。”  正文:  人生我陪你过,狗生老子也陪你走啊。  ——致于今清  【狗部】  【256文学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qíng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文学https://www.52shuku.me/】  第1章1.  于今清在合同上签下名字的时候才知道,985的本科生也不值几个钱。  他签完合同正往回走,手机响了。  “喂,师弟啊,你最后签了哪啊?”  电话那头是一个和他半生不熟的师兄,博士。  于今清不想告诉师兄他把自己打包卖了四千块钱一个月,“还没定,师兄,我跟你打听个事儿啊,079飞机厂怎么样啊?”  师兄说:“诶,079啊,你怎么就这么点儿出息,那就是个修飞机的小破厂,你真想修飞机,至少也考虑成飞沈飞吧?”  于今清寻思着是不是真把自己卖贱了,“师兄,你说我一个本科生,本科成绩也就那样,还是个考研失败的,就算成飞沈飞招了我,我拿什么跟人硕士博士的比啊?还不是进去打杂。”  师兄在那头拉长声音说:“我这么跟你打个比方,修飞机,就像扫厕所——”  “……”于今清无语。  师兄说:“你扫家门口那个小破公共厕所,扫着扫着可能街道办事处哪天好心给你升个职,让你坐那儿当个收费卖餐巾纸的,但估计那也就到头了,你就每天接一块钱,递一包纸,说声欢迎下次再来,接一块钱,递一包纸,说声欢迎下次再来,你坐那儿连小肚腩还没来得及长出来就被机器取代了。”  于今清突然有点害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好摸到的是八块硬邦邦的腹肌。  师兄继续说:“但是你要是在芒果台扫厕所——我听说想扫芒果台的厕所还得送钱——那你能见多少大场面,多少大明星?这能一样吗?”  于今清说:“我吧,既不喜欢大场面,也不喜欢大明星。”  师兄说:“哎我说你怎么这么——哎,你思维转换一下,你想想,大飞机总工,总设跟国家领导人握手。这不是大明星,这不是大场面?你不喜欢?”  于今清说:“……也就那样吧。”  师兄说:“那你就去079修飞机吧。”  于今清:“……”说机不说吧文明你我他啊师兄。  师兄在那边叹了口气,“唉,你想去就去,至少国企,受不了骗,也清闲,比你们班那谁谁跑去做房地产中介qiáng点儿。”  于今清叹口气,“人家随随便便一单就是几百上千万了,我还在那领点儿死工资,能比谁qiáng啊?”  师兄疑道:“哎,你这是已经签了啊?”  于今清看已经说漏了gān脆也懒得圆谎,“是啊,这不怕你看不起小破飞机厂么,我以后就一扫厕所的,还就扫家门口那个了。”  师兄那边停了两秒没说话,又用故意显得特别乐观的那种口气说,“各有利弊不是,你看我们实验室,十男九痔,一半秃头,不全给bī的么,你去079至少压力小,二十年以后同学聚会,你还是系糙。”  于今清gān巴巴地应了,“……嗯。”心道,师兄你怎么知道你们实验室十男九痔,说得跟你亲眼见过似的。  师兄说:“行了,定了就别瞎几把东想西想了。今天周五,晚上撸串儿去?”  于今清说:“我就不去了。”  师兄说:“……你要是有天不想修飞机了,去当健身教练也行。”  “……行吧。”于今清挂了电话。  他觉得以后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反正也没有那个人,到哪儿不是一样。反正都他妈就是活着而已嘛,到哪不是活着。  转眼毕业设计答辩结束。  毕业典礼上校长讲话讲得像是宿醉了直接来的体育馆一样,不过于今清也没关心,因为他们几个兄弟也都是宿醉来的。  整个六月都在整日整夜地喝,好像要说完一辈子的话,喝完一辈子的酒。  好像拖着行李箱走出校门以后,接下来的,都他妈不是人生,而是狗生了。  六月二十一号,于今清和四年的兄弟坐在寝室里,打算最后再开一次黑,走廊响起了巨大的广播声。他发誓,在本科四年中,寝室楼进了专门猥亵男生的变态,广播没响;二楼某寝室充电器爆炸,广播没响;寝室楼隔壁的某实验楼着火,广播也没响。  而这一天他们兄弟几个最后打算开个黑告别这一起开黑一起看AV的光辉岁月时,广播响了——  “请各位同学注意,六月二十二号中午十二点前,所有同学必须退宿。请各位同学注意,六月二十二号中午十二点前,所有同学必须退宿。请各位同学注意,六月二十二号中午十二点前,所有同学必须退宿……”  广播声无限循环,嘹亮豪迈,犹如冲锋的号角。  这几个jī儿梆硬,哦不,手中的大刀饥渴难耐的狗子,在这一刻,萎了。  萎得彻底。  因为在这一刻,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做不了王侯将相,只能成为一只被锤的牛,进入社会,等社会把他们胯下的梆硬锤成一滩烂泥。  于今清站起来,穿越垃圾山垃圾海,开始收拾他柜子里,抽屉里,chuáng头上的一堆破烂儿。  收拾了一个多小时,他居然从全是jī零狗碎的角落里收拾出几十封qíng书来,四年积累,有些还是快递来的,他根本拆都没拆。  老三正撅着屁股收拾衣服,露出屁股沟一截丁字内裤,他一抬头看见于今清手上的qíng书,“哎,这啥?”  于今清把那堆玩意儿丢桌上,说:“破烂儿。”  老三翘着兰花指拿起一个天蓝色的信封,特别恶心地,一副野jījīng样地深深地嗅了一口,“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qíng。老四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这下其余几个人都一脸兴奋地围过来。  于今清突然意识到,四年过去,他只是丧得要死,而没有变成另一只野jījīng,真可谓坚贞了。  老二推了推眼镜,一脸深沉,“此话不对,机械系九男一女,哪来的万花。”  于今清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老二又说:“老四是万糙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其余几人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于今清环视四周,觉得自己这朵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临到头还被这堆淤泥污了一脸,“四年里,只有我,每天晚上都睡宿舍。”他狠狠地加重了“只有我”三个字。老大说:“老四,一朵高岭之花。来,灯光师这边,键盘来一首《遇见》,工作人员请将话筒塞进到这位观众嘴里——”  “高岭之花,念念。”  于今清一屁股坐在上chuáng的台阶上,说:“我不念。”  老大霸气地看了一眼妖娆的老三,说:“老三,你去买啤酒。”  老三穿着低腰热裤,光着两条剃了毛的细长大白腿,从疑似某奢侈品牌高仿女包中掏出一张卡,连捏着卡的手指都透着几分妖气,“喝什么啤酒。”  他扭着胯出去,没用多久,又扭着胯回来,两手空空。  其余几个一脸了然。  三秒后,一个穿着酒吧制服的帅气男人出现在门口,两手拎着一堆五颜六色的酒。此时他面对一地垃圾,正一副不知如何下脚的样子。  老三纤纤玉手一指,“放我桌上。”  那是全寝东西最多的一张桌子,不知该称其为奢侈品聚居地还是xing用品垃圾堆,SKII与毛绒手铐齐飞,阿玛尼共润滑剂一色。  帅气服务员最后走的时候,老三对他眨了一下眼,“Baby,明天等我。”说完还没等人反应,纤纤玉手一推,就把门关上了——  谁都知道,明天个是什么玩意儿。  老大开了一瓶酒,把瓶子递给于今清,“老四。”  一人喝了几瓶之后,于今清就开始意识不清地给他们念他还没来得及扔掉的qíng书了。他晕晕乎乎地抖着手去拿qíng书,心想,这几个狗都比他能喝,他们故意的。  于今清大着舌头念:“于今清学长,虽然你的过去我不曾参与,但是——”  “拒绝,下一题。”老二冷漠地推了推眼镜,“俗套。”  于今清拆开第二个,“于今清学长,还记得歌王争霸赛——”  “下一个下一个。”老大挥手,“这一听就是给你献花的那个,人长得浑浊不清新,没意思。”  于今清打了个酒嗝,把那一堆信封丢到桌子上,“太烦了,不念了,要看自己看。”  其余几个拿着一堆信看来看去,忽然老三伸出兰花指从各色信封中挑出一封来,“这是个快递。你也太负心薄幸了,我看看,哟,还是我们大一那年寄的,这你都没拆。”  老二福尔摩斯脸,“老四大一进来收了太多qíng书,估计懒得拆,你看,寄件人连名都没属,光画一爱心。”  老三说:“你不拆啊。”  于今清看都懒得看,“想看自己看。”  老大拆开看了一会,然后神色诡异地递给老二,老二看了,又神色诡异地递给老三。  于今清说:“你们搞什么啊。”  老大深qíng地说:“老三,你代表人民群众念一下这篇qíng书——”  老三做作地清了清嗓子,拿过桌上一瓶润滑剂当话筒放到嘴边,“清清小朋友,几年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长高——”  “我cao。”  于今清酒全醒了,要去抢老三手里的信看落款。  老三灵活地躲过,光着两条大长腿两步跨过台阶跳到自己chuáng上,半个身体躲在他自己挂上的深紫色丝绸chuáng帐后面,一手拿着润滑剂版话筒,一手拿着那封信,犹如影后站上了世界的颁奖典礼舞台——  也只有那容得下他了。  “‘陈东君’——”老三看了一眼落款,妖娆地拉长声音,“是谁啊?”  “给我。”  于今清声音里压着全是火。  老三朝众人抛了个媚眼,不管不顾地又开始念,声音里全是一股子坏劲儿,“清清小朋友,几年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长高。我现在一切都好。如果你同意的话,给我个电话,我想五一假期来看你。你要是不同意——”  老三得意地向下看了一眼,眼睛里的嘚瑟还没来得及消,却蓦地住嘴了,因为他看到于今清哭了。  老大说:“老三,你下来,这过分了啊。”  老三从chuáng上下来,讪讪地站在一边,把信递给于今清。  于今清上上下下把那封信看了好几遍,然后把挡在他前面的几个狗挥开,“……我出去一下。”  老大拦住他,“你没事吧。”又给老三使眼色。  于今清说:“没事。”他拍拍老大的肩膀,又看了一眼一向骄傲得像孔雀一样此时却不知所措的老三,“不怪你。”  说完于今清拿着那封信连带快递包装,往外跑,天已经黑了,学校cao场看台空无一人。于今清坐在看台上,拿出手机,存下快递包装上那个电话号码。存号码的时候他几乎要用手指着一个一个数字对着才能确认没有存错,大概是因为喝多了。  他看了半天手机屏幕,拨了那个号码,大概也是因为喝多了。  只响了一声——  电话接通了,但是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吸声。于今清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呼吸声,还是对方的呼吸声。  沉默良久。  “哥?”于今清忍不住轻声地。  对面传来低沉的声音,有点哑。  “清清。”  一别七年,他终于听到了这个声音。  第2章2.  一别七年,他终于听到了这个声音。  初二那年生日,陈东君捧着蛋糕从黑暗中走出来,也是这样叫他。  那天于今清放学回家,自己炒了个蛋炒饭。那时候他比同龄人都瘦小得多,营养不良非常严重,一个巨大的圆桌,他坐了一个边,面前一个小盘子,圆桌剩下的部分就跟个大怪shòu的黑嘴巴似的。他特意把电视声开得特别大,跟着里面的主持人一起哈哈哈。  他扒拉着蛋炒饭,然后听到了敲门声,还有人喊他的声音。  他关小了电视声才发现,外面那个人简直是在踢门。  他听见陈东君在外面喊他:“你快点。”  “来了——”他赶快跑过去。  于今清一开门,就看见陈东君站在黑暗里,手上捧着一个双层的生日蛋糕,上面cha了十四根蜡烛。  陈东君低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要死。  “清清,生日快乐。”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的声音亮起来,瞬间驱散了原本的黑暗。  “哎,你快放我进去,蜡烛都烧要完了。”陈东君笑着说。  于今清赶快把陈东君的专属拖鞋拿出来放地上,那是鞋柜里仅有的一双拖鞋。  陈东君把蛋糕放在桌上,看见桌上还剩了一半的蛋炒饭,“你这吃的什么啊?”一边说他一边走到厨房,挽起袖子就要开始做饭,结果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六个jī蛋,什么也没有。他又揭开电饭锅,里面剩下半锅冷饭。  “说了以后跟我回家吃饭。”陈东君又揉于今清的头。  他长于今清三岁,高二,已经长到了一八八,肌ròujīng瘦有力,大手揉起后者的头来顺手得像揉一只小猫。  于今清没答应跟他回去吃饭,只不好意思地去躲陈东君的手,“我们吃蛋糕吧,还有蛋糕。”  陈东君说:“嗯,去许个愿。”  当时,于今清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许愿以后能成为一个像陈东君那样的人——陈东君是个成绩好又会玩的痞子。  和街头那些小流氓不一样,陈东君笑起来坏,其实gāngān净净。  gāngān净净。  无论是他的什么,他的成绩也好,他的家庭也好,他的受欢迎也好,一切都让于今清羡慕无比。  陈东君从小是家属院里的风流人物,于今清从三岁起就对他崇拜致死,给他当小弟。别说玩打仗的时候做他的副官,就算偶尔被迫穿上裙子做等待被东君王子拯救的公主,他都是半推半就同意的。  于今清妈妈每次都笑着跟陈东君的奶奶说:“清清要是个小丫头,长大肯定嫁给你们家东君。”  东君奶奶有次还真给于今清买了一条公主裙,雪白的,穿上跟小天鹅似的,她看着于今清说:“整个家属院,哪个小姑娘能有清清好看?”说着又拉过于今清的手开玩笑,“以后嫁给东君哥哥好不好?”  于今清好奇问:“什么是‘嫁给’?”  东君奶奶觉得小孩玉雪可爱的,问得一派天真可爱,逗着玩特有意思,就又说:“就是跟你东君哥哥在一起一辈子。”  于今清看了一眼卧室,那一年他词库里还没有“辈”字,他问:“什么是‘一被子’?”  东君奶奶咯咯直笑,“就是一直跟你东君哥哥在一起。”  于今清眼睛亮了,大声宣誓:“我要和东君哥哥在一起一辈子!我要嫁给东君哥哥!”  于今清妈妈和东君奶奶在旁边被逗得大笑。  于今清妈妈故意说:“你还没问人家东君哥哥同不同意呢。”  陈东君正在旁边拆一个机器人,拆得一地螺丝垫片挡圈。于今清跑过去蹲在他旁边,“东君哥哥,我嫁给你好不好。”  陈东君还在研究机器人的球形关节到底什么怎么回事,他挥挥手,说:“别挡我光。”  于今清又蹲到另一边,“东君哥哥,我嫁给你好不好。”  陈东君被他弄得不耐烦,“行行行,恩准了。”  于今清给陈东君演公主一直演到七岁。  但并不是因为他知道了到底什么是“嫁给”,什么是“一辈子”。  有天下午,家属院一群小孩又吵着要玩救公主的游戏,陈东君其实已经长大了,不想跟这些小屁孩玩救公主了。  但是作为家属院的“大哥”,他觉得民意还是很重要的,他作为大哥有义务带诸位小弟玩他们想玩的游戏。于是他跟于今清说:“你当公主。”  于今清跑回家穿上了东君奶奶送的那条雪白小天鹅公主裙,那时候他还是苹果脸,大眼睛,水灵灵的,就是电视上的拍童装广告的小童星也没他好看。  陈东君看到他,眼前一亮,突然想出个新玩法,“以前玩了那么多次救公主,没意思。这回我们玩‘找公主’怎么样?”  “怎么找?怎么找?”小弟们跃跃yù试。  陈东君对于今清说:“给你两分钟,躲起来。”  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对其余熊孩子说:“两分钟以后我们去找他,谁先找到,公主就是谁的。”陈东君用电子表定了个时,“都不许看公主。”  所有小孩都捂住眼睛,于今清拎起裙子拔腿就跑。  他只想被陈东君找到,他才不要当别人的公主。  于今清一路疯跑,跑到了家属院的外面,他沿着马路走,想不出躲到哪里好,又怕其他小孩就要追来了,这时候他突然看见一条小巷子,很窄,差不过就两个人并肩站着那么宽,好像平时也没走进去过,可能别的小孩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他这么一想,就跑到那条小巷子里去了。  他跑进去以后发现那条小巷子里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一个死胡同,他在地上蹲了一会,有点想出去,但是突然看到大马路上一队小孩正从前面跑过去,他怕被抓到,于是又向墙边缩了缩,没敢出去。  过了半天也没人进到巷子里来,他有点儿得意,但是他蹲在地上脚都蹲麻了,又不敢坐到地上坐脏了裙子,便又有点烦。等着等着都傍晚了,于今清实在蹲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等了半天,天都渐渐黑下来了,于今清觉得其他人都把他忘了,早回家吃饭了。  他有点不高兴,怕再不走回家就要挨他爸妈的骂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果然裙子都脏了。  他一边向巷子外面走,一边心里嘀咕怎么陈东君也没找到他。  还没等他走出巷子,突然一个灰色的面包车停在了巷子口。那个将将两人宽的巷子口一下子被那辆面包车挡了个彻底,于今清踮着脚也看不见外面了。  他抬头看看,天已经快要全黑了。  面包车后座的门向后滑开,一个中年妇女从上面走下来,手上拿着一根棒棒糖。  她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于今清,“小朋友,想不想吃糖呀?这个,可甜啦。”  于今清一边向后退一边说:“谢谢阿姨,妈妈说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中年妇女又朝他走近了两步,笑得和蔼可亲,“阿姨不是陌生人,阿姨认识你妈妈,阿姨送你回家好不好?”  于今清摇头,心里越来越害怕,他扭头拼命往回跑,边跑边大声喊:“不要!不要!”  他听见身后急剧的脚步声,巨大的黑色yīn影笼罩在他的上方。  “救——”才七岁的幼小身躯被提了起来,口鼻被一块湿毛巾捂住。  于今清憋着气,拼命挣扎。  他被塞进了面包车里,面包车里后座上还躺着一个小女孩,跟他差不多大,被绳子绑着,身上全是淤青血痕,额头上一个紫红的大包,嘴被堵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于今清,眼泪不停地从大眼睛里流出来,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于今清吓得大哭起来,一口气没有憋住,吸入了毛巾上的乙醚,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了公主裙,他穿着条纹短袖短裤,正躺在水泥地上,旁边是土砖砌的墙壁。  他听见远处传来那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个小女娃。小女娃就分开卖了,要不卸了胳膊讨钱也行。”  于今清瑟缩着闭上眼睛,假装没有醒来,幼小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又听见一个男人说:“男娃是好卖,这小孩长得也好,就是太大了,买回去还记着事儿,太麻烦了,要不还是分开卖吧。王哥那边说,急着要两个肾。那个女娃不一定对得上,都带去呗。”  于今清吓得脸色煞白,眼泪直往外头流,他听懂分开卖是什么意思了,他拼命咬着自己的手指才没发出声音。  中年妇女又说:“也不一定配得上,王哥那一个肾才两万,有出七万买男娃的。”  男人说:“主要太大了,我看他当时还憋着气挺机灵的,万一卖出去不认人,也是个麻烦。要我说,跟那个女娃一块吧,先看看能不能分开卖,不能分开卖就直接卸了胳膊和舌头讨钱得了,他长得好,肯定讨得多,还没那么麻烦。”  中年妇女说:“行吧,那先都给带王哥那去吧。”  于今清赶快把眼泪全擦gān,像死鱼一样躺着。  中年妇女把他和旁边的那个小女孩抱起来,塞进面包车后座,自己坐上副驾驶。  男人进了驾驶座,一边开车掏出手机,打电话,“喂,王哥,我这边有四个肾。正往您那儿去呢。”  “是,是,肯定是活的。”  “也就都六七岁吧,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太小啊,上回不是差不多也能卖么——”  “死啦?”男人啐了一口,浓痰吐在车窗外。  “行,那行,那我看着合适再跟您说。”  男人把翻盖手机拍上,往口袋里一塞,“送另外那边去吧。”  中年妇女说:“行。”  于今清缩在后座上,偷偷睁开眼,那个小女孩也睁大了眼睛,捂着嘴看他。于今清朝她眨了眨眼,把食指竖在嘴唇边。小女孩也朝他眨眨眼。  于今清注意到面包车正从农村的山路上往外开,不一会就开到了两车道的水泥路上。他和小女孩都没被绑住,前面两个大人也忘了反锁车门,他朝小女孩做口型:“一,会,跟,着,我。”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勉qiáng对他笑了一下。  车开了挺久,开到一个类似乡镇集市的地方,人来人往,汽车摩托车单车行人都挤在一堆,根本开不快。  驾驶座上的男人骂骂咧咧,“呸,cao他娘的狗bī,这堵的——”  男人话音未落,于今清猛地推开门,从车门滚了出去。  他摔到地上,膝盖手肘撞在地上,痛得他动都有点动不了。但是他知道,躺在地上不动,就要被拉去卸了胳膊割了舌头,像他妈带他逛街的时候,看见的那些没手没脚不会说话的小孩儿一样了。  于今清挣扎着爬起来,回头去看一眼,那个小女孩根本没出来,中年妇女从里面扯着她的头发,直接把那个小女孩从车后座扯到了副驾驶。  于今清连滚带爬地扯住一个路人的裤子,“救我,救我——”  那是一个老大爷,叽里呱啦讲了几句于今清根本听不懂的方言。  于今清还没来得及再讲什么,就被提起来了,他发着抖转过头,四目相对,正是原本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的脸——  大小眼儿,酒槽鼻,没胡子,猪肝色嘴唇,一口huáng牙。  那个男人对着老大爷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方言,老大爷笑着点点头,又用方言说了两句,走了。男人用方言对旁边围观的大爷大妈讲了一通,然后把一直哭喊着“救我,求你们救救我,报警”的于今清塞进了车后座。  男人上车的一瞬,直接反锁了车门和车窗。  于今清坐在车后座绝望地发抖,他看见那个小女孩的两边脸颊已经肿得看不出原本的长相,脖子上全是淤痕,此时已经晕过去了。  中年妇女转过头,死死盯着于今清,昏暗的车内光线将她的脸映得发青,“再闹就把你丢到井里去。”  面包车开离了集市。  大概开了三个小时,面包车从大路又开上了山路,开到了一排平房,于今清饿得头晕眼花,没人管他,小女孩也还没醒。  男人又接了一个电话,“嗯,我过两天就回来。”  他语气里全是不耐烦,“房子也砌了,妞妞上小学的钱也有了,不回来怎么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老娘们儿烦不烦——”  他正要挂电话,突然又换了个声音,语气近乎幼稚,“妞妞,哎,是,是爸爸。妞妞乖不乖?”  “今天在幼儿园听老师的话了吗?哎,得了小红花啊,爸爸后天就回来。好好,回来给你带芭比娃娃,好好,你想买什么样儿的就买什么样儿的。”  “行啊,肯定的,爸爸保证。”  “好好,妞妞乖,妞妞再见。”男人挂了电话。  不久后面包车开到了一排平房附近,平房外面晾着花花绿绿许多衣服,艳俗而廉价。  中年妇女说:“定了?”  男人点燃一根烟,张开嘴吸了一口,指甲牙齿发huáng,“还能咋的,别寻思麻烦事了,两个都太大了。”  于今清缩在角落,不停地发抖,他抓着车把手,死活不肯下车。男人去拖他,居然一下没拖动,就直接拿烟头去烫他手指,于今清被烫得眼泪直流,根本抓不住了,男人这才把他从车座上弄下来,给了他两巴掌,拎起向平房那边走。中年妇女也从副驾驶上下来,抱起那个没醒的小女孩,跟着他们。  还没走到平房,于今清就闻到了一股巨大腐臭味,忍不住向外gān呕,但是什么都呕不出。  越走近,那股腐臭味就越重。  于今清想到了大夏天特别热的时候,菜市场卖猪ròu的那块摊子。  男人朝平房里喊:“察爷——”  没人应。  走近一看,门是锁的。  中年妇女说:“该打个电话来的。”  男人说:“这里面没信号。”  男人瞄了一眼窗户,于今清也跟着向里看了一眼,转眼就开始gān呕。男人把他扔到地上,于今清抱着墙,胃里什么都没有,只能不停吐胆汁。  他看到屋子里有人的手和脚,上面还围着苍蝇。  男人指了指平房的另一边,跟中年妇女说:“你看着他们,我到那边看看。”男人还没走,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许爷啊,八万,哎哟,您这,是,是,肯定是男娃,好看,机灵,就是有六七岁了,城里娃,没病,白白净净的。”  中年妇女听他这么一说,又跟他使了个眼色,男人继续说:“行,就带过来给您看。行行,回见。撂了。”  “我说了吧,人不在乎七岁八岁的,都山沟里,出不来,再养个七八年,不就养成自己的了?”中年妇女看了一眼地上的于今清,说。  男人抽口烟,说:“行吧,那女娃咋办。”  “现在察爷不在,要不办完男娃那边,再把女娃领过来呗,卖个两三万得了。”  “行。”  面包车又开了几个小时,在山沟里颠来颠去,于今清连胆汁也没得吐了,一脸菜色地躺在车后座。中年妇女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一个面包,“快吃。”  于今清根本没力气接。  中年妇女说:“停车。这样子,不是等着他们给讲价么,说好的八万,指不定就只给七万五了。”她下车坐到车后座,把面包qiáng塞到于今清嘴里,又给他灌水,跟填鸭似的填完了,于今清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中年妇女才拿着空包装袋坐回副驾驶座。  不久之后面包车停在一个土砖房前面。  此时土砖房前面已经围了好几个人了。  于今清被拎下车,走过来一个白胖男人,“老尤。”  被称作“老尤”的正是开面包车的男人。老尤跟白胖男人握手,“许爷,人带来了。”  许爷低声说:“你八万,我只拿两万,别露馅。十万就是十万。”  老尤笑出一口huáng牙,“放心,这规矩我还不清楚么。”  许爷点点头,朝身后招了招手。  土砖房门边的两个人朝这边走过来,一个中年男人,黝黑枯瘦,还有一个中年女人,脸色蜡huáng。中年男人穿着白色背心和蓝huáng色条纹短裤,脚上一双茶色塑料拖鞋。中年女人穿着桃红色汗衫和白色圆点深蓝色长裤,脚上一双大红色塑料拖鞋。  许爷喊那黝黑枯瘦的男人“老周”,喊那中年女人“周嫂子”,又跟他们说了些方言。老周和周嫂子走近了,仔仔细细看了看老尤手上的于今清,于今清怕得直往后缩。老周去摸于今清的下体,摸了半天才点点头,用方言说:“好,好,是男娃。”周嫂子又摸了一遍才也跟着点点头。  老尤说:“那就一手钱一手娃。”周嫂子又把于今清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把他条纹短袖短裤都脱了,让他光着站在土砖房前的一块水泥坪里。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她才跑回房里拿出一个大箱子,打开。  老尤和许爷点了钱,要关箱子,周嫂子又摇摇头,拿了个塑料袋给他们,把钱全装进塑料袋里。  于今清就那么光着站在水泥地里,看着老尤和许爷的背影离开。  他突然哭着朝周嫂子大喊:“还有一个小女孩,也买了她吧!”  老尤回头看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走了。  周嫂子皱起眉,她手劲很大,长着茧的大手一把提起于今清,朝土砖房里走,然后把他丢到一个塑料澡盆里,盆里的冷水激得于今清一个激灵。  周嫂子一边用方言讲着于今清听不懂的话,一边用一块布给于今清搓澡,把他搓得全身发红发皱。  那天晚上于今清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铝盆子装的粥,丝瓜,咸菜,没有动筷子。  周嫂子不停地给于今清夹菜,但是他没有半点反应。  老周那筷子往嘴里赶粥,西里呼噜喝完一碗,看于今清还是没反应,他重重地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拖着于今清到jī圈里,用方言大吼了一通,栓上了门。  很晚的时候周嫂子又跑进来,给了他两个馒头,里面夹着咸菜,然后又把jī圈的门关上,出去了。  于今清把馒头扔到地上,有jī过来啄。  过了一会,他又哭嚎着赶开那些jī,拿起地上的两个脏馒头,拼命往嘴里塞,冷硬的馒头卡在喉咙里,差点让他喘不上气。  他好想他爸妈。  他好想他家。  他也好想陈东君。  如果这也是救公主游戏的一部分就好了,陈东君会站在他面前,拿着一把木剑,居高临下地对他说:“公主,你得救了——”  “跟我走吧。”  第3章3.  于今清在jī圈里睡了半个月之后,开始知道帮周嫂子洗碗喂jī。  三个月之后他能完全听懂老周和周嫂子的话了。  半年之后他也能说那种方言了,他提出想去上学。  周嫂子说:“没有学校。”  于今清说:“我可以走去很远的地方上学。”  周嫂子递给他一个簸箕,“晒玉米去。”  于今清捧着簸箕把玉米晒在水泥坪上。他坐在土砖房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晒太阳,默默地跟自己说普通话。  “于今清,你叫于今清。”他不断地重复,“不姓周。你叫于今清,记住。”他开始背他妈给他买的《唐诗三百首》里他能记住的诗。  日复一日。  于今清在老周家的第一个年,周嫂子杀了jī,做了鱼,包了猪ròu大葱的饺子。老周喝了不少二锅头,不一会就喝醉了。周嫂子扶着老周去chuáng上,扭头对于今清说:“你洗碗。鱼给留着。”  于今清点点头。  他听到老周和周嫂子在炕上的动静,虽然他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但是每次只要有这样的动静,他们就会在房里一直不出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起来。  于今清拿了个塑料袋,把剩的饺子,jī,其他菜,一股脑倒尽塑料袋里,又拿了几个冷馒头也放进去。他庆幸天气冷,这些东西应该够吃两三天不会坏。他把碗都洗了,只留下一盘鱼放在桌上。  于今清翻出周嫂子跟他说明天大年初一才能穿的新棉袄和新鞋子穿上,这样应该可以跑得快一点,不被冻死。  他又拿了老周挂在墙上的手电筒,和抽屉里的五十几块钱,然后拎着那一袋子剩菜冷馒头悄悄地从老周家的土砖房里走出去,一路朝那天面包车开来的方向跑。  他远远看见对面也有手电筒的光,就gān脆先熄了手电筒。一个大肚子壮年男子迎面走过来,手电筒的光打在他脸上,于今清什么也看不见,眯起眼。  “你哪家小娃啊?”那人走到他面前,问。  “那边的,走,走亲戚。”于今清朝远处一指。  “小娃别给走丢咯。”那人说,“怎么手电也没有?你到底去哪里?”  于今清开了手电,手晃了晃,笑着说:“没事没事,我省电,我爹前头接我。”  那人才点点头,走了。  于今清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快又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好像看见远处有水泥路了,他跑了半天跑上水泥路,又沿着水泥路向前跑。路上有路灯,他又关了手电筒。  跑了半天,他好像看见远处有一个警察局,窗户里还亮着灯,不由放慢了脚步,总有种马上得救之前的提心吊胆。后来他想起来,类比了一下,大概有点像近乡qíng怯的感觉。  于今清跑到警察局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他听见门里面有电视的声音,有点像是chūn节联欢晚会。过了半天,没人来开门,于今清又敲了敲。  这回有人来开门了,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警察,穿着制服。  “走丢咯?”老警察打量他。  于今清摇摇头,用普通话说:“您能听懂普通话吗?”  老警察神色微微一变,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能。发生什么事了?”  于今清很认真地说:“警察伯伯,我被拐卖小孩的卖到这里了,拐我的是一个女的,四十多岁,还有个男的,也差不多三四十岁,当时还有个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现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们会把小孩卖掉,有时候像我这样卖给老周他们那样的,有时候他们把小孩变成那种没有手脚的乞丐,我看到了好多断手断脚,还有他们还把小孩的肾挖出来卖……”  于今清一口气不喘地一直说,说到后面激动万分,语无伦次,“你们一定要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他们,十万卖的我,有个人拿了两万,有个人拿了八万——”  “今天过年,”老警察打断了他,在桌上拿了一个橘子给他,“吃橘子。”  “谢谢警察伯伯。”于今清摆摆手,“我不吃了。这里有没有电话,我想打个电话给我爸妈,我能背我爸妈的手机号。”  老警察说:“我喊你爹来接你。”  于今清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的电话?”  “你先看电视。”老警察又塞了几颗水果糖在他手上,“坐着等。”然后老警察就走到里面一个房间里去了。  于今清一颗心松懈下来,往嘴里塞了一颗糖,看着看着电视,就在警察局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是被一个耳光抽醒的。  一个耳光直接抽得他从警察局的旧皮沙发上滚到地上。于今清额头被磕了一下,起了个大包。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十万块!十万块!我cao你娘的!”于今清上方的人一边揍他一边骂,“小畜生!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偷了老子钱就跑?!”  老警察把老周拉开,“娃爹,好好说,好好说。”  “说啥!”老周指着于今清,“养不熟,养不熟!”  周嫂子在一边抹眼泪,哭完了又去扯于今清,按着他跪在地上,“给你爹磕头。”  于今清死死憋着一口气,被周嫂子指甲掐得生疼,也不肯跪在地上,老周又冲过去给了他几下狠的。周嫂子说:“别打了别打了,大过年的。”老周一想到刚还一起吃了年夜饭,转头白眼láng就穿着新衣新鞋偷了手电筒和钱跑了,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我今天就打死他个láng心狗肺!”他解开皮带,劈头盖脸对着于今清抽下去。“啪”的一声,于今清抖了一下,皮带扣刮到他眼睛下面,登时就是一条血口子。周嫂子拉住老周,“别打啦别打啦,打破了相讨不到媳妇啦!”  老周挥开周嫂子还要打,老警察把他扯到一边,低声说:“老周啊,你这十万块钱买个娃,就要给你打死啦,十万块扔井里?你对他好点,好好说,养着养着不就养熟了?”  “养不熟,养不熟……”老周气喘吁吁地在一边来回踱步,他嘴上说着“养不熟”,但心里一想到地上那个白眼láng就是十万块钱,到底还是没打了,就在一边气喘如牛地骂骂咧咧,把于今清他祖宗十八代都骂成了láng的传人。  老警察站在旁边叹口气,拍拍老周肩膀,“唉,大过年的,带回去带回去。”  老周把于今清从地上拎起来,拖着向外走。于今清早就被打懵了,他抬头看到老警察胳膊上的警徽,又看到墙上他已经认识的那几个字红字——  “为人民服务”。  于今清拼命去拉老警察的胳膊,但是老周手劲儿大,他挣不脱,只能一边拖着往外走,一边喊:“警察伯伯,救救我,救救我,你说要喊我爸爸来接我的——”  老警察没有走过去,他看着于今清被拖着,拖出了警察局的大门,拖上了马路,离他越来越远,脸色越来越绝望。  “他就是你爸爸。”老警察低声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一派祥和的《难忘今宵》中。他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他抬头去看斑驳墙壁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遍布皱纹的黝黑脸庞上露出了淳朴的笑容。  今晚,他保护了一个生不了娃,一辈子和婆娘种田养jī为生的农民。要是娃跑了,老周再攒半辈子,入了土也攒不上下一个十万,以前也不是没有,从前的老刘头,不就是花了五万买的媳妇儿跑了,一晚上就喝了药么。  老警察听着chūn晚主持人念出新chūn的祝福——  不,这些讲着一口普通话,穿得人模狗样的,不是人民。像老周,周嫂子,老刘头这样的,才是人民。  于今清被拖着从水泥路又走上了泥巴路。四周都是土砖房,鞭pào声噼里啪啦,空气中遍布硫磺味和鞭pào燃放后的浓烟。  于今清就这么被拽着新棉袄的衣领,新鞋子拖在地上,把泥巴地留下两道长长的不规则痕迹。  天光忽然一亮。  他一仰头,看见满天烟花。  但是一瞬间,又全灭了,只剩下墨黑的夜,无星无月。  于今清在老周家长到了十一岁。  有天他拿着苕帚在水泥坪里扫jī屎,一群小男孩跑过来,他们都黑得跟小泥鳅似的,不但黑,还滑,大人都抓不住。  “周jī屎!”一个小男孩拿着树枝叉绑着皮筋做的弹弓,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头,瞄准于今清。  于今清拿着苕帚转头就往屋里头跑,那石头一下子打在他腿上,他一个趔趄摔在台阶上,膝盖一下摔出一个大口子,连着长裤都摔破了,血弄脏了长裤,淌到台阶上。于今清回过头,那个小男孩正在对他笑,鼻涕都流到了嘴边,他还舔了一下,“周jī屎!周狗日!来啊!”  于今清抱着膝盖,不敢过去,他只剩下这一条好裤子,还摔坏了,老周又得打他。而且前面那小子是村支书的儿子,打了他,老周只会把他绑着送去跪着认错,点头哈腰地陪笑,再当着所有人的面拿鞋底子抽他,抽得他脸都肿了,抽得他不停地说“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然后村支书就会笑着拦着他,说:“好好的娃,打他gān啥。老周你也是,小男娃哪个不打架的。”老周这时候就跟小学生似的,说:“是是是,您说的是。”  回到家老周拿跌打药给他,骂骂咧咧地数落,“你什么时候能不惹事儿?我说那王八蛋要我出啥开渠的钱,说人人都jiāo了,我不早给了吗,那王八蛋,这儿堵我……”  于今清看着那个鼻涕虫,慢慢站起来,转身向屋里走。  那群小孩都跑过来追他,于今清赶快关上门。但是农村的土砖房有好几个门,家家户户都差不多,白天都是门户大敞,反正都是熟人,都穷。那些小孩一看门关了,从另一个门一溜烟就进去了。  老周和周嫂子都下田去了,屋里只剩下于今清。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那群小孩堵在屋里头了。  一个比他高胖多了的男孩拿着一根铁棒,“帮帮帮”地敲地,“周狗日,你爹生不了娃,你是你娘跟哪个野汉子生的?”  那个拿弹弓的鼻涕虫哈哈大笑,“周jī屎是周狗日,什么野汉子!他是他娘狗日出来的!”  于今清背后就是墙壁。他的手心贴在墙壁上,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她牵着他在儿童书店,给他买了一本带拼音的《唐诗三百首》,又带他去吃了他们那里唯一的一家麦当劳。  “清清,想不想要悠悠球?”  “想!”  “妈妈给你买,你一个,东君哥哥一个。”  于今清扑了上去,一双大眼睛像láng崽子一样发了狠,要跟那群大小泥鳅决一死战。  那里面好多大孩子,就连比他小的也比他黑壮得多,两下就把于今清打得趴在地上。于今清下手也重,不要命似的,让里面好几个人吃了亏。  “周狗日,你挺能啊?”有人踢他屁股,“站起来啊。”  于今清手撑在地上,刚一动,一只脚就冲他手臂踢了一脚,踢得他一下巴磕到地上。  鼻涕虫刚就挨了于今清两拳,黑了一个眼圈,他一脚踩在于今清背上,“周狗日,你还打老子,你就只配吃屎!把他押到粪坑去!”  边上两个大点的男孩,立马一左一右架住了于今清,把他架得双脚离地,直接往粪坑抬。抬到粪坑边,鼻涕虫说:“按着他,让他吃!”  于今清被推到粪坑边,按着脑袋,爬都爬不起来,只能手脚不停挣扎,他一摸摸到墙边一把镰刀,用镰刀把两边押着他的人挥开,“谁过来,我砍死谁。”于今清爬起来,站在粪坑边,双眼通红。  一下子真没谁敢过去。  一群人对峙半天,大小泥鳅都瞅着他们的领袖。鼻涕虫面子上过不去,他看了看左右两边,“你们还信周狗日真的敢杀人?上次还不是跪着求我,被他爹拿着鞋底抽?”  有一个小孩说:“他,他怕你,要不你过去呗?”其他小孩都看着鼻涕虫。  鼻涕虫涨红了一张小黑脸儿,“去就去!”他恶狠狠地盯着于今清,“我要过去了!”  于今清扬起镰刀,在墙上敲了一下,土墙上的土砖渣子直往下掉,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试试。”  鼻涕虫左右踱步,“我真的要过去了!”  突然于今清耳朵微微一动。  “好像是……警察!”有人喊。  “屁!警察个屁!你就是怕了!”  “我cao你娘,你自己听,警车呜呜呜的,跟电视上演的一样!”  “别吵吵。”鼻涕虫指挥其中一个小孩,“你出去看看。”  “狗日,真的是警车,还是三辆!还有一个不是警车的大车子!就停在外面,下来好多人!”  那群小孩一听,一窝蜂地向外面冲,两个胖的挤到一起,卡在门口还出不去。鼻涕虫在后面气得大骂“肥猪”,又几脚把其中一个胖子踹出去,一群人才一溜烟儿地跑得没影了。  “当啷”一声,于今清手上的镰刀掉到地上,他脱力地一屁股坐在粪坑边,汗从脑门上跟下雨似的淌下来。“那里怎么回事?”一个扛着摄像机的人刚从车里出来,看到那群拿着铁棒木棍的小孩都从房子里冲出来,不解地随口问了一句。  一个警察站在旁边,摸摸后脑勺儿,“小娃闹着玩儿呢。”  “都打起jīng神,这回是‘打拐系列’第一期,从‘解救’到‘团圆’,一定都给我做好了!”一个胸口挂着工作牌的gān练女xing拍拍手,朝四周说。  第4章4.  “都打起jīng神,这回是‘打拐系列’第一期,从‘解救’到‘团圆’,一定都给我做好了!”一个胸口挂着工作牌的gān练女xing拍拍手,朝四周说。  她说完走到一个警车旁边,蹲下来,敲敲窗户。车窗从里面摇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露出瘦削的尖下巴,“李主任,真的确定是我儿子吗,我……太多次了,万一又不是,我……”  李主任点点头,站起身把车门拉开,又蹲下身,把自己的手放在面前这个女人的手背上,“苟吉辉自己招认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年龄也对得上,就是她抱走的。别的小孩她不能都记全了,但是穿公主裙的小男孩她印象特别深,这个肯定不会错的。”  坐在警车后座的女人摘下墨镜,露出遍布细纹的红肿双眼,眼睛里全是血丝。  “李主任,我真的……”瘦削的女人用手背捂住嘴,“你也是当妈的,你知道。我每次看到街上那些毁容的小孩,舌头都没有,说不出话的小孩,看见那些大眼睛,那么看着我,我就在想啊,那是不是我的清清……我看见一个,报一次警,看见一个,报一次警——”  “那些得救的小孩,我都一个一个拿去做亲子鉴定。你都不知道我等结果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下腹,“李主任,你知道的,我今年被诊断出卵巢恶xing肿瘤,三期。可是说实话,就是等这个恶xing肿瘤的结果,都没我等亲子鉴定的结果那么让我害怕。我站在鉴定中心外面,就在想,那要真的是我的清清,我该怎么办。我怕得要死。但是要是那不是我的清清,我又该怎么办,我更加怕得要死,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我觉得街上每一个被毁容的都是——”她已经泣不成声。  “都是我的清清。”  李主任一个新闻界铁娘子,什么没拍过,连她都跟着红了眼睛,“我喊你声妹子,闻雪妹子,你要是难受,我们就不拍,远远拍个背影就行了。不想接受采访就啥也不用说,我们就带着今清早点回家。”  “谢谢你,谢谢,李姐。”董闻雪拿出纸巾擦掉眼泪,“我也不知道还能陪清清多久,他爸……不说了,不说了。”  李主任想要安慰点什么,可是作为一个新闻人,她知道,去年有相关报告显示卵巢癌在美国的五年存活率都不足30%,在发展中国家更低。她天生qiáng硬不会安慰人,只能说:“那我先去看看,你跟我一起去,还是我把今清带过来?”  董闻雪沉默了一会,说:“我跟你一起去。”  李主任点点头,等董闻雪下车。  摄像在边上gān着急,犹豫了半天,还是跑过来,说:“李姐,能不能过来一下?”  李主任跟他走到一边,问:“怎么?”  摄像没敢在李主任面前纠结làng费她时间,“就是,一会真不拍啊,要是她不说点儿什么,孩子也不拍,那节目效果——”  “那是一个找儿子找了四年的妈。”李主任非常非常慢地说出这句话,声音低哑深沉得像一个老太太,“她找儿子找得连自己得了癌症都差点没发现,她老公都跟她离婚了,现在正在医院等着新儿子出生!”  “你说,节目效果,节目效果——”李主任难得一次极没有素质地指着摄像的鼻子,“你先得是个人,然后才是个摄像。那个在非洲,拍了快饿死的小女孩被旁边的秃鹫盯着当食物的摄影师,得了奖是吧,然后呢?”李主任声音加重了声音,“你告诉我,然后呢?”  摄像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哑得吓人,“……他自杀了。”  李主任点点头,“节目效果怎么样,是你的责任,后期的责任,我的责任。不是那对母子的责任。你跟着,别太近,他们要是有qíng绪,你立马关摄像机,尤其别吓着小孩,反正最后也要打码的——”  “好摄影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把镜头戳到受害人的脸上去,更不要把摄像头戳到受害人的心里去。”  她说完,看了一眼土砖房门口的警察,警察对她点点头。她也点点头,转头走到董闻雪身边,“闻雪妹子,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进去。”  “……走吧。”  董闻雪走到土砖房门口,看见屋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孩,是背对着她的,一个年轻的女警正蹲在椅子边,对男孩说着什么。董闻雪几乎不敢走过去,那个男孩太瘦了,肩膀只有一点点宽,她觉得这个男孩比她记忆中七岁的清清还小了一圈。  董闻雪晃了一下,李主任赶忙伸手扶住她。  女警轻轻地对男孩说:“妈妈在后面,你回头看看,是妈妈。”  男孩面无表qíng,只低着头,说:“她是老周的媳妇儿,不是我妈妈。”  董闻雪捂住嘴,那个男孩说的是普通话,有很重的当地口音,但是她还是听出来了,她快步走到那把椅子后面,手颤抖着悬在男孩头顶,想去摸一下他的头发,又不敢真的碰到。  女警看了董闻雪一眼,眼圈也红了,“你回头看看,真的是妈妈。”  女警温柔地说了好半天,又用眼神示意董闻雪站到前面来。  董闻雪终于把手轻轻地放到于今清头上,“……清清。”  瘦小的肩膀抖了一下,于今清慢慢转过身子,一双眼睛在脸颊凹陷的瓜子脸上大得惊人。他脸色苍白,脸上还有刚才打架被打出来的青紫血痕。董闻雪一把将他搂到自己怀里,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于今清重重地按了按自己膝盖上的口子,疼得眉头一皱。  他终于缓缓伸出手,回抱住董闻雪。  外面传来嘈杂的争吵声。  “你们这是gān啥,gān啥……”  “娃爹和我,都是农民,老实人啊——”  “这位同志,我们刚刚破获了一起特大跨省儿童拐骗贩卖案,经嫌疑人苟吉辉,许波雷招认,他们拐骗于今清并贩卖给周姓夫妇,经查实,确实是卖到了这里。”  “娃是我自己的,他姓周,姓周啊!养了这么些年……”  “这位同志,你先冷静一点……”  “……”  外面的争吵声又渐渐小下去。  一个年轻男警察走进来,跟年轻女警小声地说了些话。女警点点头,又走到董闻雪旁边,“周姓夫妇他们qíng绪很激动,说要是带走于今清,他们马上就喝农药。我看是这样,你们先别出去,在里面呆一会,等我们的同志稳定好他们的qíng绪,你们再找个机会上车。”女警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诚恳又无奈,“实在对不起,两边都有困难,你们才是受害者,但是没办法,这片都是这样,山沟里,命都可以不要,就为了要个儿子。我们跟他们沟通需要一点时间,希望你们体谅。”  于今清还抱着他妈妈没有松手,他抬起头,看着董闻雪,喊她“……妈妈。”  董闻雪早就泪流满面。“妈妈,我给你背《唐诗三百首》吧。”于今清轻声说,“等我背完,咱们就回家。”  董闻雪坐下来,把于今清放在她膝盖上,“好,听清清的。”  本来还打算好好劝说的女警突然也跟着掉了眼泪。  空dàngdàng的土砖房里,响起了稚嫩的童声,和于今清说话的时候不一样,他背《唐诗三百首》的时候,字正腔圆,普通话标准得就像被选中在电视上表演节目的小童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fèng,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糙心,报得三chūn晖。”  土砖房里,温柔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看不清脸,她膝盖上瘦小的男孩只有一个背影。  稚嫩的童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陈东君手中的电视机遥控器“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两节七号电池从遥控器里摔出来,不知道滚到沙发底下的哪个角落。  陈东君妈妈从楼上的书房里走下来,“东君,怎么了?你们老师不是让你们看社会新闻增加中考作文素材吗?”她看了一眼电视右下角的标题,“这是社会新闻啊。”  “妈。”陈东君喊完一声,又沉默了半天。  “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是清清。”  “什么?”  “我去趟奶奶家。”陈东君拿起钱包就跑。  “哎,东君,你明天还上学呢。”他妈在他身后喊。  但是陈东君已经听不见了。  “你奶奶不是上周才来看过我们吗?”陈东君的妈妈自顾说着,突然猛地一怔,转头看向电视里那个模糊的小孩背影。  电视声还响着,那个稚嫩的声音还在字正腔圆地背唐诗。  “临行密密fèng,意恐迟迟归。”  “意恐,迟迟归。”  陈东君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名。  他已经四年没有说起过这个名字了,他四年没有回去,平时都是他奶奶到他爸妈家看他。  因为四年前那个拐骗案,整个家属院里,有小孩的,但凡家里有第二套房子可住的,全都搬出去了。  陈东君那时候读小学五年级,小学离家属院很近,他爸妈又很忙,没空管他,他就一直跟奶奶住。直到那个夏天,他带着一帮小弟,说了一句让他抱憾终身的话——  “这回我们玩‘找公主’怎么样?”  之后他跟所有人一样,捂住了双眼,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公主。  家属院里的熊孩子都消失了,他也被他爸妈qiáng行带走。他一次一次地偷跑回去,敲于今清他们家门,坐他们家门口傻等,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爸妈揪回去。  接下来的整个暑假他都被他爸妈关在家里,开学的第一天他就决定,以后每天放学他都去于今清家看看他回来没有。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又很晚才回家,他妈把一叠纸摔在桌子上,上面全是没有胳膊的,没有腿的,被挖了眼睛的,割了舌头的,脸完全被毁容的小孩的照片。  “陈东君,你要是再乱跑,被人贩子拐了,就跟他们一样!”  从此,陈东君不敢再回忆于今清的脸。  也再也不敢踏进任何和于今清有关的地方。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陈东君看着车窗外斜前方的一条巷子口,说。  司机师傅说:“还没到呢。”  陈东君说:“麻烦了。”  计价器上是三十四,陈东君给了司机一张五十的,下了车。  这是刚才电视上出现过的巷子,陈东君自nüè式地走进去,一直走到死胡同的最顶端,在里面站了好一会。他站着看四周的墙壁,看外面的天,突然觉得不对,他应该半蹲着,这样他的视角才跟七岁的于今清一样,或许可以体会他当时万分之一的心qíng。  但是他发现他还是不行,他根本想不起七岁的于今清有多高。  陈东君从巷子里走出来,往家属院小区走,走到院门口,他发现四年前那个小卖部还在,那时候他的零花钱是所有小孩里最多的,他总是给于今清买棒棒糖吃,买了又不直接给他,逗得他哭,再把他哄笑,乐此不疲。  陈东君脸上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他走进小卖部,发现这里的棒棒糖种类比四年前丰富很多,什么样的都有。他一个新花样也没要,只把四年前最老式的那种全买了下来,整整装了两个巨大的塑料袋才装下。  就像要补齐这丢失的四年。  陈东君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往里面走。他没有思考,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于今清家楼下,抬头一看,他家亮着灯。  陈东君走上楼梯,站在于今清家门口,发现门口放了一双儿童运动鞋。  他把右手的那袋棒棒糖jiāo到左手,轻轻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里面才有人小声问:“谁?”  陈东君把右手轻轻贴在门上,“我。”  过了半天里面的人才犹犹豫豫地问:“……你是谁?”  陈东君把脸正对着防盗门的猫眼,“……陈东君。”  过了一会,里面说:“等等。”  陈东君微微侧头,听见什么东西移动的声音。  半晌,门开了一条fèng,一双大眼睛从门fèng里往外看。  陈东君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地等着里面的人。  门又被拉开了一点,露出脸颊下陷的瓜子脸。  陈东君站在门口,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清清。”  门全打开了,于今清光着脚跑出来,抱住了陈东君的腰。  陈东君看见门边放着一把椅子,又低头看了看于今清,原来他才这么一点高,没有椅子还看不到猫眼。  陈东君左手提着两袋棒棒糖,右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当他要把右手放到于今清头上的时候,于今清猛地后退,光脚直接磕在门框上,被绊得一屁股摔到地上,他痛得眉头一皱,但是眼睛里的惊恐还没来得及消失。  “……怎么了?”陈东君向前走了一步,想去扶他。  “棒棒糖……”于今清白着一张脸小声说。  陈东君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要不要?”  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划过于今清的脑海。  他猛地站起来,瘦小的身体晃了晃,他刚站稳就重重把防盗门关上,把陈东君和棒棒糖一并关在外面。  于今清背靠着防盗门坐着,听见陈东君在外面叫他。  过了一会,陈东君不叫了,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于今清站起来,又把椅子搬到猫眼下面,站到椅子上,从猫眼向外面看。陈东君一直站在外面,于今清一直悄悄地看着。  看了好久,他又搬开椅子,打开一条门fèng。  “……东君哥哥。”他小声喊。  陈东君“嗯”了一声。  “我不喜欢棒棒糖。”于今清小声说。  陈东君说:“好。”然后转身就往楼下跑,把两袋棒棒糖全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再飞快地跑上楼。  走到二楼半的时候,他发现于今清正光着脚站在门外,眼巴巴地向下看。陈东君大步走过去,将一双手摊开在于今清面前,“没了。”  于今清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握住陈东君修长的手指,把他牵进了家门。  第5章5.  第二天一早,于今清起chuáng做好饭,分别装在三个保温桶里,然后背起书包,提着三个保温桶去上学。  一开门,陈东君正站在他家门口,穿着市一中的校服,也背着书包。  陈东君自然地接过于今清手里的三个保温桶,“走吧。”  于今清说:“市一中是不是很远。”  陈东君说:“嗯。”  于今清抬头去看他,“……嗯?”  陈东君说:“但是骑车很快。”  走到楼下陈东君把三个保温桶放在一辆自行车的车筐里,对于今清说:“上车。”他刚说完就发现他的自行车太高了,他抱起于今清放到后座上,自己再坐上去。  陈东君回头说:“抓稳。”  于今清伸出手抓住了陈东君的校服。陈东君没有回头,但是向后伸出手,轻轻拉过于今清的两只手,放到自己腰上。  很快陈东君就骑到了小学,他停稳车,把于今清放下来,“清清,我下午来接你,在学校里等我。”  于今清点点头,要去拿车筐里保温桶。陈东君说:“我去给董阿姨送饭。”  于今清看着他不说话。陈东君揉了一把他的头,说:“乖,等我下午来接你回家。你中午在学校好好吃饭。我周末带你去看董阿姨。”  于今清点点头,走进学校,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一眼。陈东君在他身后对他笑着挥挥手,“快进去。”  于今清走进学校拐了个弯,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从一栋教学楼的墙角微微探出一点头,看着陈东君把自行车停在小学对面,招了一辆出租车。于今清皱起眉,低头站了一会,走去了教室。  陈东君拎着保温桶坐进车后座,“去市人民医院。”  他下车以后在医院外买了一束花,浅紫色的鸢尾配着娇小的蔷薇,又买了一个花瓶。当他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董闻雪靠在病chuáng上看书,她手上挂着水,还有管子从医疗机器上延伸到她的病号服中。  他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框。  董闻雪抬起头,露出一个惊讶的笑容,不太敢确定,“……东君?”  陈东君走过去,说:“董阿姨,我帮清清来送饭。”他把三个保温桶放在董闻雪触手可及的chuáng头桌上。  “你去看清清了?”董闻雪看着他,笑容温柔,“上个月我接清清回来的时候,他跟我说,他要等你来,还拉着我给你买了拖鞋。”董闻雪学着于今清的声音,“‘这是东君哥哥的专属拖鞋。’”  陈东君笑起来,他给花瓶接了水,把鲜花cha到花瓶里,放在窗台上。鸢尾和蔷薇在阳光下,一派生机勃勃。董闻雪看着这个才十四岁的男孩,他已经长得很高,笑容阳光,举止成熟。“真好看。”董闻雪说,“以后你别来送饭了,你也快中考了。清清也不要来,他老是一个人跑来跑去,我不放心。我在医院吃就行。”  陈东君说:“董阿姨,清清不会答应的。我也不答应。”他看到董闻雪手上的书,是一本小学三年级的课本,“这是清清的书?”  董闻雪低头看了一下那本书,眼神无奈又心疼,“清清现在只能跟上小学三年级的课,很多还很勉qiáng。我就想他晚上来看我的时候教教他。我其实觉得慢慢来就好,但是清清看起来很急。他有一次说,他看到他以前的好朋友从六年级的教室里出来,已经不记得他了……他没说完,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他。”  陈东君沉默了一会,说:“以后我来教清清吧,我现在是年级前三,教小学生应该没有问题。”  董闻雪把书递给他,“……东君,清清qíng况很特殊,不像小时候那么爱讲话。你可能也听出来了,他现在普通话讲不很好,课也跟不太上,但是他心里其实已经是一个很懂事的大孩子了。我只要他以后都平平安安,每天都开开心心,就够了。你教他,也不要要求他太多,让他开心就行。”  “董阿姨,您放心。”陈东君点头说。  董闻雪问:“你早上不上课?”  陈东君说:“我请了一个学期的早自习假。”  “你们老师能同意?”  陈东君笑着说:“董阿姨,只要您早上能见着我,我就还是年级前三。”  董闻雪也跟着笑了,“你啊。还跟小时候似的,考了双百分全家属院都要知道。”  “对了,我奶奶昨晚上还问起,说您病了都没让她知道,清清回来了,也不说,她特别不高兴。”陈东君说,“她说今天上午煲个汤,下午来看您。”  “让老人家担心了,是我的不是。清清刚回来的时候不太能适应,我在家陪了他差不多一个月,也就没跟别人说。”  陈东君临走的时候,董闻雪忍不住说:“东君,要是以后……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清清,我怕我,看不到他成年。”  陈东君看着董闻雪,这个在他印象里一直温柔漂亮的阿姨,此时已经骨瘦如柴,眼角遍布细纹,她的神qíng还是慈爱温柔,五官还是很漂亮,但是隐隐的,生命仿佛在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空气中甚至可以闻到那种久病之人的味道。  窗台上的鸢尾与蔷薇在阳光下开得娇艳,它们的jīngcha在水里,需要人天天换水伺候,小心呵护,即便如此,也可能过几天就枯萎了。  陈东君缓缓说:“董阿姨,快点好起来,在清清心里,谁也代替不了您。”  中午午休的时候,陈东君坐在座位上看书,他同桌瞥了一眼,念了出来:“‘《赵州桥》,河北省赵县的洨河上,有一座世界闻名的石拱桥,叫安济桥,又叫赵州桥。它是隋朝的石匠李chūn设计和参加建造的,到现在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了……’”  陈东君坐在座位上继续看,没理他。  他同桌直接跳到最后一行,“‘赵州桥表现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和才gān,是我国宝贵的历史遗产。’哎,别的我不记得,就这句我记特别清楚!”他揶揄道,“啧啧,你是不是对上回语文作文老师扣了你一分耿耿于怀,决心从小学补起。”  陈东君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勾起,没说话。  他同桌继续叽里呱啦,还没叨叨五秒,一个戴袖章的女生站到他面前,“同学你出来一下,午休时间喧哗,我记一下名字,你们班要扣分。”  陈东君用手背捂住嘴,一脸严肃地继续看书。  他同桌哀怨地看了陈东君一眼,知道后者肯定在憋笑。执勤女生说:“你快点出来。”同桌垂头丧气地跟着女生出去了。  下午放学陈东君收好书包要出门,他同桌说:“哎,你等等我啊,一起走呗。”  陈东君看了一眼黑板左下角,“你得罚扫地。”  “哎,哎——”同桌愤愤不平。  陈东君说:“还有,我搬家了,以后不顺路。”  陈东君打车回了小学,下车一眼就看见于今清坐在学校花坛旁边,身影小小的,穿着小学校服,看起来特别乖。他旁边还坐了一个女老师,正在跟他说着什么。  陈东君走过去,于今清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东君哥哥。”  陈东君点点头,对女老师说:“老师好,我是清清的哥哥。”于今清说:“这是我们班主任,杨老师。”  杨老师朝陈东君点点头,她看见陈东君穿着市一中的校服,“我打算跟今清一起去看他妈妈,有些话我想跟她妈妈说,但是今清说,要我跟你说。你今年多大了?”  陈东君说:“十四。”陈东君看起来坚定又可靠。他非常明白要怎么取信于一位老师,他从书包里拿出上一次考试的成绩单,递过去。  杨老师看到成绩单上的分数,又看到最后年级名次后面那个“1”。省重点的年级第一,绝不是一般的小孩。  陈东君说:“杨老师,我能和您单独聊聊吗。”  杨老师点点头。  他们去了杨老师的办公室,于今清乖乖坐在办公室外面看书,等他们出来。  杨老师拿出一份成绩单,她指着姓名为于今清的那一行,“你看,语数英,三门都没有及格。我知道今清qíng况特殊,成绩不是最重要的。他非常努力,但是跟不上,这样下去可能就要留级。他本来就比别的孩子大几岁,不爱说话,又很敏感,在班上jiāo不到朋友,这样下去就是恶xing循环,走不出来。我最担心的就是——”  “他人回来了,心还在yīn影里。”  陈东君沉默了一会,说:“杨老师,这样,我给清清补课,每周过来和您jiāo流一次。如果清清期末能有所提高,就不要让他留级。”  杨老师想了想,点点头。  陈东君又说:“朋友那边,我找个机会,请班上的同学来家里玩。清清不太会jiāo朋友,这方面杨老师也多费心。”  陈东君与杨老师又讨论了具体的补课方法,记下教学用书的出版号,借了老师自己整理的资料准备拿去复印。杨老师打开办公室的门送陈东君出去,笑着随口一问:“你是今清的表哥还是堂哥?”  陈东君走出去牵起于今清的手,回头跟杨老师笑了一下。  “亲哥。”  杨老师一怔。  陈东君低头看于今清,“清清,跟杨老师再见。”  于今清乖乖说:“杨老师再见。”  陈东君笑着抬起头,微微鞠了一躬,“杨老师再见。”  杨老师脸上也慢慢浮现出笑意,“再见。”  出了校门,陈东君又把于今清放在自己单车后座上,于今清主动抱住他的腰。  陈东君说:“清清,我们回家吧?”  于今清把头靠在陈东君背上,轻声说:“好。”  陈东君说:“抓好了,带你飞过去。”这不像现在的他会说的话,那语气幼稚又嚣张,跟他十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陈东君一蹬脚踏板,自行车飞驰出去。  自行车穿过一盏盏渐渐亮起的路灯,穿过一排排树叶渐渐掉落的梧桐,穿过一栋栋居民楼里飘来的做饭的烟火味。  傍晚的风有点儿凉,chuī过清瘦少年的面庞发梢,拂起他的衣摆。  他身后的男孩靠在他背上,风一点儿也chuī不到他。  少年渐渐长开的身体越来越高大,他一日一日变得更加宽阔的肩膀与背脊,为自行车后座上那个永远抱着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背上的小男孩挡住了后来的所有风霜雨雪。  第6章6.  两人回到家属院,陈东君把于今清抱下来,再背上他自己和于今清两个人的书包,牵过他的手,说:“去我奶奶家吃饭好不好。”  于今清不肯动。  陈东君站到他面前,半蹲下来,和于今清四目相对,“清清,记不记得奶奶。”  于今清说:“记得。”他低着头,没有动。  陈东君看着他,没说话,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过了一会,他揉揉于今清的头,把他抱起来往于今清他们家走,“那我们不去。”  到家之后陈东君给他奶奶打电话,说他们不过去吃饭。他奶奶说:“那你们等着,我都带到清清家去。”不一会东君奶奶就来了,几个保温盒一揭开,都是于今清小时候爱吃的。  东君奶奶下午去看了董闻雪,什么都知道了,现在再看于今清就更加心疼得不得了。陈东君已经长得挺高了,正在抽条的年纪,很瘦,但于今清比他还瘦,不仅瘦,还只有一点点高,脸颊陷进去,一点血色都没有。  饭桌上她不停地给于今清夹菜,看着他吃了两碗饭才放心地收了碗筷。她收好保温盒,问:“东君,你什么时候回来?别太晚,明天还要上学。”  陈东君点点头,“放心。”  东君奶奶对他孙子一直很放心,也没多问,又搂着于今清好一阵心疼,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才拎着保温盒走了。  陈东君问:“清清,今天有作业吗?”  于今清点点头,“有,语文,数学,英语都有。”他从书包里翻出课本和练习册。陈东君也从书包里拿出模拟卷,笑着说:“我跟你一样,一起做。”于是两个人就在大圆餐桌上做起了作业。  陈东君做卷子很快,几乎不用多想,做卷子的速度类似别人抄卷子的速度。他做完一张数学卷,注意到于今清的数学练习册还翻开在同一页,只写了几个字。陈东君拿着笔,指了其中一行,“一位数乘以多位数。来,我们来看看啊。”  于今清“嗯”了一声。陈东君说:“乘法口诀我们背过是不是?7乘以17,你看,”他在糙稿纸上列了个竖式,“七七四十九,所以这里,个位是9,对吧,我们在十位上写一个小小的4,一会要用到,再来,一七得七,所以十位我们又得到一个7,我们再用这个7加上刚才得到的4,得到11,所以结果就是119。”  于今清点点头,陈东君有点夸张地说:“哇你这么快就会了啊。这个超难的,我当时学的时候学了一个学期都没学会。那我们再试试下一道6乘以29?”  于今清在糙稿纸上照着陈东君的方法很快算对了,陈东君还没来得及夸他,就听到于今清低声说:“东君哥哥你小学不是每次数学都考一百分吗。”  陈东君:“……”  陈东君:“……嗯,就是期末考前最后一晚学会的。”  于今清:“……哦。”  陈东君:“那我们再看看下一道题。”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把作业都写完了,又给他解决了不少之前的问题,他发现其实于今清学东西很快,只要讲解清楚,再耐心等他练习一下,很快就掌握了。  陈东君轻声问:“是不是老师讲得不好?”  于今清摇摇头。不是,是他上课的时候静不下心,在陈东君送他之前,他上学路上怕遇到人贩子,去给他妈送饭也怕遇到人贩子,坐在课堂上又担心放学遇到人贩子。他会想到他以前的同学,又看着自己身边的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的小孩,就更加着急,越急越是什么都听不进去。有时候听着课,他就会想到他妈妈,有时候甚至会莫名地想起老周和周嫂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的去喝农药。  他会看“打拐系列”的每一期,那个散发着腐臭味的平房大概还没有被人发现,那个叫做“老尤”的酒槽鼻没有被抓到,和他一起被拐卖的小女孩也不知道在哪里。  于今清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陈东君没忍心再问,他看了一下手表,“你去洗澡,等你睡了我就回家。”  于今清洗了澡,躺到chuáng上,陈东君给他关了灯,“明天早上我在门口等你。”他轻轻走出卧室,开门换鞋,准备回他奶奶家。还没走出去,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于今清在卧室门口光脚站着,手扒着门框。  “怎么了?”陈东君问。  “东君哥哥。”于今清喊他。  “嗯?”  “……能不能不走。”他说。  陈东君看着门边的小孩。  “好。”  那一晚陈东君躺在于今清旁边,他听见于今清极不规律的呼吸,感觉像在哭。他伸手摸了摸于今清的脸,却没有摸到眼泪。  于今清抓住他的手,突然说:“我没有爸爸了。”  陈东君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回来那天,看见他了,他带我和妈妈去吃饭。然后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回去之后,我问我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哭了。我才发现,我们家里没有爸爸的东西了。除了,除了……”于今清光脚跑下chuáng,开了灯,又打开chuáng头柜,他翻开上面压着的东西,最后露出一个背面朝上的相框,“除了这个。”  那是一张三个人的照片,温婉美丽的女人穿着连衣裙,男人穿着白衬衫,中间的小孩穿着背带裤。  “为什么只有我和四年前一样,其他的都不一样了?”  陈东君突然想起,今天上语文课的时候,他们老师说了一句话——  “行囊太重的人是走不远的。”  陈东君闭了闭眼,好像想通了为什么于今清在学校会听不懂课。  如果行囊太重会走不远,那么一人一半的话,应该会好一些吧。  陈东君从于今清手里拿过那个相框,放到一边。  “清清,有时候,没有办法,有些人会来,有些人会走。”陈东君给于今清盖上被子,关了灯,再躺到他旁边。  于今清静默很久,突然问:“那你会走吗?”  陈东君在黑暗里揉了一下于今清的脑袋。  “不会。”  “你保证?”  “……我保证。”  “永远不会吗?”  “永远不会。”  那时候陈东君还不知道,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去做,有时候人会被生活推着走。  董闻雪在第二年冬天的时候出院了。  那时候于今清已经在上小学六年级了,学校的老师说,于今清很有希望在初中的时候追上以前的同学。陈东君当时比于今清还高兴,那个周末他带着于今清去游乐园疯玩了一天。于今清长高了不少,从前不过齐陈东君的胸,现在已经到他的肩膀了,但还是比同龄男生矮一些,仍然过分的瘦。  不同的是,他比从前话多了不少,反而更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孩。  其实游乐园那些过山车,跳楼机,海盗船,于今清一个都玩不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特别容易头晕,坐车都晕得厉害,这些他一概都玩不了。陈东君专门挑那种跟旋转,刺激都没有关系的游乐设施给于今清玩。  后来于今清看见打气球的,五块钱十发子弹,打中十发就能送一个比于今清还高的熊。他大眼睛看着陈东君,眨巴一下,“我想玩这个。”  陈东君付了钱让于今清玩,于今清只中了六发,闷着头不高兴。  陈东君笑着说:“我给你打。”他又付了五块钱,拿起枪打。第一次只中了八发,老板说可以送一个小一点的。陈东君看了一眼旁边的于今清,又给了老板五块,“再来一次。”  这次他十发全中,老板笑着说:“挺厉害啊。”  陈东君笑说:“没办法,谁叫弟弟要。”  那个熊又高又胖,于今清两只手都环不住,他勉qiáng抱着,连前面的路都看不见,一张脸全埋在熊嘴巴里。陈东君好笑地看着他抱着那只熊往前走,游乐园其他行人都给他让道。  那天玩完,陈东君一手抱着巨大的熊,一手牵着于今清去医院看他妈妈。  病房的窗台上是陈东君新换的康乃馨,chuáng头桌上摆了几本书,还有一些看起来生机勃勃的水果,那些水果是陈东君买给于今清吃的,因为董闻雪已经不能吃这些了。他们每个周末都会来陪董闻雪很久,下意识地,他们每周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久,没人问为什么。  董闻雪躺在chuáng上,鼻子上cha着管子,头上已经没有头发。  她虚弱地朝两个少年笑笑,说话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东君带清清出去玩了?”  陈东君笑着点点头,把熊放在旁边一把椅子上,“这回考试成绩出来了,清清语文九十六,数学和英语都是一百,还有一个多学期,上市一中肯定没问题。清清很努力,”他看了一眼于今清,后者笑起来,被夸了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想,也不能只学习,就带他去游乐园玩了一天。”  董闻雪轻轻点头,说:“东君,是你教得好。你在,阿姨很放心。”她知道陈东君一年多以来付出了多少,陈东君就像同时在做于今清的爸爸,哥哥,朋友,老师,甚至心理医生。  她看着清清的笑容越来越多,听清清说成绩变好,听他说跳了级,又jiāo了新朋友,有一次还带了几个同班同学来医院看她。那些小朋友捧着鲜花和水果,站在chuáng前跟她祝她早日康复。那时候她抬头看到陈东君站在一边,正看着清清和别的小朋友说笑打闹,眉眼里都是温柔宠溺。  有些事做起来,一天两天是很简单的,日复一日就太难了。窗台上从来没有枯萎过的鲜花,每天早上没有断过的保温盒,有些时候保温盒里的饭味道变了,她能吃出来,不是清清做的。chuáng头桌上的水果一开始是她爱吃的,后来就换成了清清爱吃的,chuáng头桌上的书,只要书签放到了最后一页,就会被带走,第二天就会有新的放在chuáng头桌上。  她一开始每天都会对陈东君说谢谢,后来就不说了。  当陈东君就像她的另一个儿子一样的时候,她说不出口了。  于今清坐在chuáng边拿着一本《诗经》给他妈妈念。他念到《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董闻雪噗嗤一声笑出来。  陈东君正坐在旁边给于今清剥橙子,听到这里也笑了,“那个‘君子好逑’的‘好’,不是四声,是三声。”  于今清“咦”了一声,问:“电视里都是四声啊。这句的意思不就是说,君子都喜欢追求窈窕淑女吗——”  陈东君给于今清嘴里塞了一瓣橙子,堵住他胡言乱语的嘴,“这句的意思是,窈窕淑女,是君子好的追求对象。”  “哇。”于今清含糊不清地嚼着橙子,“东君哥哥,你是君子吗?”  董闻雪看着自己儿子,又笑出声,还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全是笑意和疼爱。  陈东君挑眉说:“你觉得呢。”  “嗯,那窈窕淑女是不是你的好逑?”于今清吞下橙子,大眼睛又好奇地看着陈东君。  陈东君想了想,“比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更喜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于今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陈东君笑着说:“你继续念吧。”  于今清念完《关雎》,又念了几首别的,念到《氓》的时候,他疑惑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是不是说,”他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这是不是一首倡导男女平等的诗。”  这首诗确实提到了男女的不平等,陈东君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说你的想法。”于今清得到了鼓励,说:“你看,这就是用反讽的手法,男人和女人做了同样的事,别人只说男人,不说女人。”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点哪里不对,“这不是说男女平等的,这是在让我们保护女xing,不要说她们?”  陈东君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瓣橙子。  于今清知道自己又胡说八道了,一想起刚才居然陈东君还点头,就一脸气鼓鼓。  陈东君笑着说:“等你上初中了,是要学这一篇的,别弄错了。这是在说爱qíng的,男人沉迷于感qíng,还能解脱,女人沉迷于感qíng,就——”  他突然住了口。  这是在说一个婚后被丈夫nüè待甚至抛弃的女人。  陈东君担心地看了一眼董闻雪,而她仍然只是温柔地笑着。  于今清好像也明白了什么,坐在一边不讲话。  陈东君和于今清走出病房的时候,于今清问:“那首诗到底是讲什么的?”  陈东君想了想,还是把整首诗都完完整整地翻译了一遍。  于今清半天没说话,一直到出了医院,才突然说:“原来这首诗是讲我爸爸的。”  陈东君没有说话。当于今清躺在他身边,连眼泪都哭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急促呼吸的时候,曾经那个和蔼可亲的于叔叔在他心里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王八蛋。  但他已经明白,其实一个人是没法评价另一个人的人生选择的。  一直到两人到了家,陈东君坐在于今清对面,才想好要怎么跟于今清说。  “清清,你看着我。”他们四目相对,“其实,每个人读诗都是在读自己的人生。清清,你还很小,你读这首,只要记住,以后要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心的人就好。你可以怪那些伤害你的人,谁也没有资格让你原谅他们。但是只有一点——”  “不要让他们占据你的人生,一个角落也不要给他们。”  于今清的眼睛睁得更大,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陈东君发觉自己这一年多来变了很多,从前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希望你的人生里永远有一束光。”  让每一个角落都被照亮,让每一个角落都开满鲜花。  第二天早上,陈东君去给董闻雪送饭的时候,董闻雪对他说:“东君,我打算出院。”  陈东君修剪康乃馨jīng部的手一顿,回过头去看她,却说不出话。  “东君,阿姨知道你心思比别的小孩重。”她笑着说,“不,其实阿姨没把你当小孩。跟昨天的事没关系,我只是觉得……我身体什么样我知道,这个病不能谈治不治得好,只能谈几年存活率。昨天,在你们来之前,有个以前和我聊过天的大姐,走了。这些我都不想跟清清说。清清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是算过的,银行的存款供他读完大学是没问题的,再治下去我就不知道了。”  陈东君想说什么,她摆摆手,“癌症病人,最后一段时间,很多痛苦都来自于治疗,如果我躺在这里,什么都感觉不到,那没有意义。最后一段时间,趁着我脑子清醒,还能动一动,我想多陪陪清清。”  这个时候陈东君说不出让她积极面对治疗,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样的鼓励话语,那样的话既苍白又无力。  他修剪好花枝,换了水,说:“董阿姨,我帮您去办出院手续。”  那天傍晚,陈东君接于今清回家,开门的一瞬间,于今清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人。  “妈妈!”于今清连鞋都没脱就跑过去,“你好了吗?好了吗?医生准你出院了?”  董闻雪对陈东君微微点了一下头,才揉了揉于今清的脸,说:“是啊。医生终于同意了。”  于今清在客厅里疯跑了一圈,抱着陈东君的腰不停地蹭,一边蹭一边大喊:“我妈妈好了!以后每天都可以见到妈妈了!东君哥哥,我也跟你一样,有一个不生病的妈妈了!”  陈东君突然鼻腔一酸。  “……是啊,你跟我一样。”  他慢慢露出一个笑,然后把于今清举起来,带着他在客厅飞了一圈。  于今清把手臂张开,就像真的在飞。  于今清小学毕业的那个六月收到了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他故意把手背在身后,等陈东君来的时候,再自己给自己来了个“当当当”BGM,然后迅速把录取通知书贴在陈东君脸上。  陈东君微微退了一步才看清上面写着什么。  于今清觍着脸说:“嘿嘿,东君哥哥,你能不能借我穿一下你的校服。”  陈东君去给他拿了,于今清穿在身上长了一大截,就像披了个大袋子。“哇,我还想着以后,可以我穿你的,你穿我的。”  陈东君捏他脸,“那就快点长大啊。”  于今清长大的速度并不慢,但是追不上董闻雪生命流逝的速度。  他还没来得及长大,董闻雪没看到那一天。  从于今清上初中之后,陈东君不用再骑单车送于今清去附近的小学,也不用再去医院送饭。陈东君奶奶近年腿脚越发不方便,虽然她还想跟老街坊住一起,但是身体跟不上,于是奶奶搬到了陈东君父母家,连带陈东君也被一起打包搬回去了。  陈东君升入高中部,他爸终于不再抱着“儿子需要历练”的心态,只丢给他一辆自行车,而给他安排了个司机,送他上学。  那天早上,一如既往的,陈家的司机开车先去接了于今清,再送两人一起去市一中。陈东君还是在于今清家门口等他。于今清穿着市一中的校服,远远看起来就像小一号的陈东君。  他站在门口,跟董闻雪说:“妈妈再见!”  董闻雪坐在轮椅上,也笑着说:“清清再见。”  陈东君在外面朝她微微点头。  董闻雪也笑着点点头。  快关上门的时候,于今清听见董闻雪喊他。  “清清。”  于今清又回过头。  董闻雪不舍地看了他好一会,于今清看了一下手表,“哎呀,我要迟到了。”  董闻雪宠爱地点点头,“去吧。”  门要关上的那一刻,她又提高声音补了一句:“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自己,清清。”  那天傍晚,陈东君送完于今清,正坐在车上,司机的车还没开出家属院的大门,陈东君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是于今清家的电话。  “清清?”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清清?”陈东君立即对司机说,“张叔叔,麻烦掉一下头,回家属院。”  车开进家属院,电话那头还是没有人说话,只有急促而不规律的喘息声。  “等我。”  陈东君下车,飞奔跑向于今清家。他手上的手机还一直放在耳边。  当他跑到二楼的时候,听见对面说:“……东,东君哥哥,我,我妈妈是冷的。”  第7章7.  董闻雪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化好妆了,放在一个透明密封的棺材里。她眼角的细纹被抹平,过分凹陷的面颊被填补得饱满,脸色红润。  于今清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然后转过头给了陈东君一拳。“……骗子。”他说。  陈东君抓住他的手,把他狠狠按在自己怀里。  “我是骗子。”  于今清挣脱不开,只能一拳一拳砸在陈东君背上。  葬礼是在殡仪馆举行的,殡仪馆附带了火葬场,等葬礼结束,就进行火化。董闻雪的照片悬在正中央,旁边挂满了花圈。  于今清跪在门口,送走一批一批来吊唁的人。来的大多是家属院的街坊,因为自从董闻雪疯了一样开始找儿子之后,她和以前的朋友,同事,慢慢断了联系。一直到下午,连亲戚也没有来一个。  傍晚的时候,殡仪馆里已经只有于今清和陈东君两个人了。  陈东君出去买了几个豆沙包,弯下身对跪着的于今清说:“吃点东西。”  于今清低头跪着没说话。  陈东君把他拉起来,拖到殡仪馆外面,“你给我吃点东西。”  于今清摔开他的手,“滚。”  陈东君看了他一会,转身就走。  于今清在后面看着陈东君离开,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又回到殡仪馆跪在地上。  “我的雪雪啊!”  于今清听见一声哀嚎,抬起头,看见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从外面冲进来,扒在玻璃棺上嚎哭。于今清走过去,“请问您是……”  那女人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泪,“菁菁?我是舅妈啊。”  于今清想了想,是有一个舅妈,但是很多年不见了,他说:“我不叫菁菁,我叫于今清。舅舅呢?”  女人脸色一僵,“噢噢,舅妈喊错了,是清清,清清。你舅舅后头咧,就来,就来了。”  这时一个身穿深蓝色中山装的男人也走了进来,肤色蜡huáng,满脸沟壑。  “舅舅?”  那个男人点点头,“清清啊,我来看看雪雪。”  于今清跪下给二人磕了个头,算是谢宾客。  舅妈又在玻璃棺旁边嚎哭了一通,然后走到于今清面前,说:“清清啊,你以后怎么办啊?”  于今清一愣,他没想过要怎么办,所有事qíng都是陈东君一手处理好的,他说:“送完我妈,我就回去上学。”  舅妈过去搂着他,“哎哟,可心疼死舅妈了,你学费哪个给你jiāo哦?你吃饭怎么办?”  于今清有点不适地退开,说:“学费我妈存好了,我自己会做饭。”  舅妈看了舅舅一眼,“你才这么一点点大,哪里会照顾自己哟,连存折都不晓得用吧。你跟舅妈走,住舅妈舅舅家。”舅舅附和说:“是啊清清,你现在是未成年人,哪能连监护人都没有。”  于今清说:“监护人是我爸。”  舅舅一愣,“雪雪不是和姓于的离婚了吗?”  于今清没说话。  舅妈说:“你就跟舅妈舅舅走,你还记得表哥不,哎呀他可想跟你一起玩了,老是说要看清清弟弟。你看,你跟舅妈回去,你每天就跟哥哥一起上学下学——”  “他有哥哥了。”  少年的声音从殡仪馆外传来,冷静坚定。  于今清向外看去,陈东君正站在殡仪馆门口,面无表qíng。  “你,你是哪个?”舅妈脸上泛起疑色。  “你是姓于的那边的?”舅舅看着他。  陈东君把于今清从地上拉起来,护到自己身边。  舅妈见他没说话,当他默认了,脸色有点不好看,“哎,姓于的自己都没来,你一个堂哥来算怎么回事?别是巴巴地奔着雪雪的存款来的吧?”她想去拉于今清,陈东君用手一挡。  “哎哟!你还打人!”舅妈一下坐到地上,“菁……清清!你这什么堂哥啊,还打人,你要是真跟他走了,不得天天挨打啊!”  舅舅也在旁边唉声叹气,“这,这算是什么事!姓于的那边半个大人都没来!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孩儿就要把我们清清带走……”  陈东君脸色很不好看。  于今清在旁边,看见他的脸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别走了。”  陈东君握住于今清抓自己袖子的手,说:“我不姓于,我以前是董女士的邻居,她治病花费巨大,后期已经没有任何存款,还问我家借了二十万。”陈东君看了于今清一眼,眼眸深沉,于今清微微点头。陈东君又说:“我家也不着急,本来打算等于今清大学毕业工作了再还钱就行,收五万利息。”  舅妈疑道:“清清,你不是说你妈妈把你的学费都存好了吗?”  于今清说:“是存好了,借来的,存好了。”  坐在地上的舅妈脸一白,不嚎了,指着陈东君骂:“五万的利息!你们吃人啊!吃人!谁敢收五万的利息!”  “清清大学毕业,差不多十年以后才能开始还钱,这个年利率比银行最低的借贷利率还要低,甚至低于通货膨胀率。”陈东君把于今清推到舅妈那边,“不要利息也行,今天替你们外甥还了钱,人带走。”  “这,这……”舅妈半天没敢把于今清拉到自己身边去。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借条哩?借款证明哩?”舅舅脸上的沟壑都挤作一处,难看得很。  “就是!”舅妈一抹脸,站起来,“你把借条拿过来!”  陈东君笑起来,“你们看了借条就打算还钱了是吧。我没工夫跟你们闹。一句话,还钱,我就让司机带你们一起去看借条,当场还钱;不还钱,就不要làng费时间了。”  舅妈朝外面一看,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她不认得牌子,只在电视上见过,看起来就贵得要死,车牌子看不出来,但是她再一看到车牌照后三位都是8,立马就晓得面前这个小孩不好惹。  她再回过头,陈东君就那么云淡风轻地微笑着站在旁边。  “清清啊,”舅妈扯出一个笑,拎起包,“那,那舅妈下次再来看你啊。”她拽起旁边的舅舅,低声说:“走走走……”  董闻雪的照片悬在墙壁上,他们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陈东君在后面淡淡道:“礼金单在那边——”  舅妈脚步一顿,跟没听到似的拉着舅舅加快脚步走了。  “不要利息也行,今天替你们外甥还了钱,人带走。”于今清在旁边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话,语气冷淡。  陈东君一把将于今清抱进怀里,于今清感觉到陈东君胸膛的震动。  “想都别想,你是我的。”  陈东君突然一僵,放开于今清,别过头去,“……你是我弟弟,不能给别人做弟弟。”  “嗯。”于今清拉住他的胳膊,喊他,“哥。”  从那一天开始,于今清开始喊他“哥”。  已经很晚了,殡仪馆外下起蒙蒙细雨。  门外传来刹车声。  于今清转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举着一把黑伞,朝这边走来。他死死地捏住陈东君的手,“我不想他进来。”  于靖声站在门口,收了伞,将伞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又将皮鞋在门外的垫子上蹭了蹭,才走进来,“清清。”  于今清扭过头去。陈东君微微点了一下头,“于叔叔。”  于靖声点点头,“是东君。”他放了很厚一个信封放在礼金桌上,但没有在礼金单上写自己的名字。他走到于今清身边,问:“清清,最近怎么样。”  于今清没说话。  于靖声也没再说话,走到玻璃棺前,跪下来,低着头,看不见表qíng。他从西装口袋中摸出一个gān松果儿球,放在玻璃棺的边缘。  “闻雪,”他声音很低,只有自己能听到,“快二十年了。学校小花园里有几颗松树,傍晚我们走在树下面,这个松果儿正好砸在我头上,你捡起来,放到上衣口袋里,跟我说:‘定qíng信物’。你还和当年一样,是我变了。”  “是我的错,不该跟你提‘我们去申报死亡,再要一个孩子’。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不爱我了。我——”于靖声的头更低了,“我不该放弃的。”  “可是你知道的……不说了,我不该在你面前说那些。”  高大的男人在玻璃棺边跪了很久,方才起身。  上一次他这样起身的时候,应该是十五年前吧,他牵着那只柔软纤长的手,听见那个温暖的声音说:“好。”然后站起身。  只不过那一次,他西装上cha了一枝玫瑰,而这一次,是一朵白色的jú花。  于靖声走之前,对于今清说:“要不要搬去跟爸爸住?”  于今清沉默半晌,问:“只有爸爸吗?”  于靖声不知该如何回答,此时殡仪馆里响起欢快的手机铃声,于今清眉头一皱。于靖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于今清瞥见他手机上挂着一个吊坠,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全家福。高大英俊的男人,漂亮陌生的女人,女人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婴儿——  于今清已经不用等待于靖声的回答了。  于今清说:“请你出去接电话,不要吵到我妈妈。”  于靖声叹了口气,快步走出了殡仪馆。  等于靖声再进来的时候,于今清把那颗松果儿递给他,“你忘带走了。”  于靖声没有接,“那是——”  “我妈妈不需要。”于今清把松果儿塞到他西装口袋里,退开两步,脸上没有表qíng,“谢谢您来看她,再见。”  葬礼进行了三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董闻雪放到用于火化的棺材里,送去殡仪馆附带的火葬场火化。  于今清站在外面,看着董闻雪被推进去,受不了地冲上去推开工作人员。  陈东君从他身后抱住他。  工作人员被推得一个踉跄,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在一边等于今清qíng绪过去。  陈东君轻轻捂住于今清的眼睛,于今清转过身把脸埋在陈东君的胸口。工作人员以询问的眼神看陈东君,陈东君微微摇了摇头。等他感觉到于今清的呼吸彻底平静下来,才轻声对于今清说:“清清,你想好,要不要看。看了会难受,不看会好过一点,但是以后可能会后悔。”  过了很久,于今清转过身去,对工作人员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工作人员摇摇头,“没关系的。”  然后于今清紧紧地握着陈东君的手,看着工作人员将棺材推进去火化。  “哥。”  “嗯。”  “哥。”  “嗯。”  “哥——”  陈东君把手放在于今清后脑勺上,于今清终于安静下来。  第8章8.  最后按照习俗,于今清要把骨灰夹到骨灰盒中,带走。他夹的时候一言不发,最后抱着那一盒骨灰,说:“原来这么轻。”  陈东君站在他身后,陪他走出火葬场,什么都没有说。  此后陈东君还是每天和于今清一起上下学。  初中部放学早一节课,于今清通常在教室里做作业,等陈东君来了,两个人再一起回去。  有一天放学,于今清把所有作业都做完了,一看时间,已经过了陈东君下课的点,他收拾好书包准备去陈东君他们教室外面等他。走到高中部的教学楼他发现大部分教室都空了,他走到陈东君他们教室门口,看见教室里的qíng景,赶快退了一步。  一个高挑的女生正在和陈东君说话,陈东君背对着教室的门,于今清看不清他的表qíng,那个女生脸上带着笑意。于今清躲在教室外,听不清完整的句子,只能听见那个女生说:“我们……一起……”然后陈东君说:“好……那就……”过了一会,教室里传来女生甜美的笑声。  于今清一把推开教室的门,门被撞得一声巨响。  陈东君转过身来。  女生被吓了一跳,一把抓住陈东君的胳膊,躲在他身后。  于今清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特别黏糊地喊了一声“东君哥哥”,喊得自己jī皮疙瘩起了一身,然后钻到陈东君怀里。陈东君看着于今清的发顶,突然笑出来。女生惊讶地看着他,陈东君平时笑容不算多,难得这样笑一次,笑容里全是阳光。  陈东君不着痕迹地将手臂抽离从女生的手中抽离,揉了一把于今清的头,“王楚越,这是我弟弟清清。”  王楚越好奇,“你弟弟也在一中啊。”她笑得甜甜的,一看就是很有教养xing格也很好的那种女孩子,她跟于今清打招呼:“弟弟你好啊。”  于今清把头抬起来,不知道怎么来了一句,“不是亲的。”  陈东君眉头一皱,“说什么呢你。”  于今清把陈东君推开,“我自己回去。”他这么说完,脚步却一动都没动,就站在旁边瞪着陈东君。  陈东君对王楚越歉然道:“我得回去了,弟弟得罪不起。”  王楚越笑说:“行,那你周五别忘了。”说完她还跟于今清招手,“弟弟再见。”  于今清鼓着脸半天,也跟她招手说再见。  陈东君朝王楚越点点,揽过于今清的肩膀,“清清大人,咱们回家。”  于今清从陈东君的臂弯里跑出去,一个人走在前面。陈东君没追上去,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看着于今清穿着校服故意走得很快的样子,心里觉得可爱又好笑,唇角不自觉宠溺地微微勾起。  于今清走了半天,都要走出校门了,陈东君居然还没追上他,于今清回过头,“你怎么走这么慢。”  陈东君大步走到他身边,“怕遭你嫌弃。”  于今清撇嘴:“总有人不嫌弃。”  陈东君走在一边没说话。  于今清挑起眼睛觑了陈东君一眼,“哥,周五我想去看我妈。”  陈东君看他一眼,“周六上午我陪你去。”  于今清垂着脑袋,觉得他哥就是电视上《西游记》里演的那个猪八戒,别看现在长得跟小白龙似的,其实是见色忘义的典型。  走到校门口,陈东君照常给于今清拉开车门,把手挡在车门框上让他进去,但于今清理都没理,看也没看陈东君一眼就从车后面绕到临近马路的另一侧。于今清还没来得及自己拉开车门,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眼看就要撞上来——  于今清感觉自己被猛地一拉,跌在一个胸膛里,摩托车的轰鸣和一声闷哼同时在他耳边响起。陈东君的右手紧紧护着他,右手臂外侧的校服已经全被划破了,鲜血从校服裂口的边缘浸透出来。于今清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想去摸陈东君的手,又不敢真的碰到伤口,“……哥。”  陈东君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开车门,“上去。”  “……嗯。”于今清闷声应了,小心地拉着陈东君的手臂,钻进车里。  司机张叔焦急道:“去医院吧?”  “没事,擦破点皮。先送清清回家。”陈东君镇定道。  一路上没人说话,于今清一直小心翼翼地看陈东君的脸色,可什么也没看出来。到了家属院,陈东君说:“张叔叔,麻烦您多等一会,我送清清上去。”  两人进了家门,于今清赶快拿过药箱,“哥,你先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把伤口洗gān净,再涂点紫药水——”  “啪——”于今清话都没说完,脸就被打得一偏。  大大的药箱掉在地上,药品棉签散落一地。于今清呆呆地站着,看着陈东君的手掌。他的脸肿得老高,巴掌印在苍白的脸上清晰又突兀。  陈东君眼中闪过一丝后悔和心疼,他想上去摸于今清的脸,于今清却挥开的他的手,一口气跑进了卧室,猛地摔上门。  陈东君站在卧室门口,“清清。”他抬手想敲门。  “你跟那些打我的人贩子没区别!”于今清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陈东君的手一顿,声音压得很低,全是火,“于今清,你给我把门打开。”  过了半天,门从里面打开了,于今清站在门边,一脸的泪痕。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了,连陈东君也留不住了。陈东君看见他半边肿得老高的脸和挂在脸上的眼泪,叹了口气,“过来。”他转身去洗手间,于今清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打湿一条毛巾,又拧gān。  “再过来点。”  于今清又走近一步,紧挨着陈东君。  陈东君一只手放在于今清后脑勺上,一只手用毛巾把于今清哭花的脸擦gān净,然后放下毛巾,把被冷水弄得冰凉的大手覆在于今清肿起的脸颊上,“别哭了。”  于今清也拿过一条毛巾,打湿,拧gān,轻轻放到陈东君被划破的手臂上,一点一点把上面的血痕和污迹擦gān,“哥,你痛不痛。”  于今清低着头细细擦拭,陈东君看着他后脑勺上头发的漩涡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勾起嘴角,说:“特别痛,痛死了。”  “啊,”于今清拿毛巾的手更轻了,每一分动作都格外小心翼翼,就像捧着价值连城的易碎宝物,“哥,你打我打得对,都是我的错。”  “以后,不准自己开门。”陈东君说,“听见没。”  “嗯。”于今清闷声应道。  “想去哪跟我说,我陪你去。”  “嗯。”  “周五我陪你去看董阿姨。”  “嗯……嗯?”于今清猛地抬起头,脸还肿得很难看,眼睛里却有星星,“哥,你不去和王什么越谈恋爱了?”  陈东君把手放在于今清脑袋上,好笑,“说什么呢你。”  于今清又低下头,“……哼。”  陈东君揉于今清的头,“你周五下课来找我。”  周五最后一节是数学,离下课还差五分钟的时候于今清就开始收拾书包了,他同桌大为吃惊,压低了声音说:“数学王的课你也敢这样?”  “我也是被bī无奈。”于今清压低声音说,“我哥早恋,我得去抓现行。”  他同桌一脸不理解,“你gān嘛害你哥。”  “我怕他误入歧途。”于今清神秘兮兮地说,“你没看到思想政治课本上那句话吗,万一他把持不住自己偷尝禁果,就将后悔终生。秋天的果实才是甜美的,要是他在chūn天就去尝,只会尝到苦涩的滋味。”  他同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果然是上个学期期末考试思想政治满分选手。”  “于今清——”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拍拍黑板,“你上来做这道题。”  于今清背着书包走上了讲台,拿起粉笔,运笔如飞,行云流水。在他落下最后一个符号的时候,不早不晚,下课铃恰好响了。于今清回头看了一眼讲台下,大家都还在埋头做题,没人解出来。于今清又侧头看着数学老师,一脸尿急的样子,“王老师……”  数学老师看着黑板上的完美答案,板着脸点点头。  于今清夹着腿,背着书包一溜烟儿跑出了初中部的教室。  于今清跑到高中部教室的时候高中部的学生还没放学,正在倒数第二节课和最后一节课的课间休息。于今清站在走廊上,看见陈东君坐在座位上,身边围着一圈女生。于今清没跑进去打招呼,他走出了高中部,跑到学校的打印店,花了两块钱印了薄薄一沓纸。  然后守在陈东君他们班门口,等人下课。  人陆陆续续出来的时候,于今清开始发传单,他长得好看,白白净净,规规矩矩的,也没人管他,真当他是帮老师完成任务的低年级学生。  “麻烦看一下。”于今清把一张纸递给一个马尾辫的漂亮女生,笑得乖巧。  那个女生点点头,接了,边走边看,“早恋的十大危害?”  一个满脸青chūn痘的男生走过,于今清对他乖巧一笑,但是没有发传单。因为平时要买什么都是陈东君付钱,于今清身上只有两块钱,只印了二十张纸,他只能有针对xing地发给以围着陈东君的数名女生为代表的陈东君潜在早恋对象。  又有一个短发的可爱女生走过,于今清笑着递上传单,“小姐姐,请看一下。”  过了一会又走来一个清秀帅气的男生,于今清本来没打算发给他,但不知怎么的,潜意识里就觉得这种男生也应该发一下,于是他走上前去,把纸递给那个男生,“麻烦看一下,谢谢。”  那个男生接过,看了一眼,哈哈大笑,“哪儿来的小弟弟。”  恰好此时陈东君也走了出来,于今清赶快将手中剩下的纸往书包里一塞。陈东君走过来,对于今清说:“等我一会。”  刚才接了传单的男生说:“陈东君,这你弟?太搞笑了吧?”  陈东君挑眉,看了一眼于今清,明明乖巧又可爱,“哪里搞笑。”  “你看,哈哈,你弟刚给我发传单,哈哈哈哈——”那个男生把手上的纸递给陈东君,“早恋的十大危害,哈哈哈哈哈——”  陈东君看了一眼那张纸,没接,“挺适合你。”  男生:“……”  于今清严肃地说:“我们老师要我发的。”  “嗯。”陈东君点点头,摸了一把于今清的脑袋,“清清,板报还差个收尾,大概还等我三十分钟。你进来。”  于今清乖乖坐在陈东君他们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看陈东君和王楚越一起出黑板报。那时候正值载人航天飞船热cháo,神州系列飞船鼓舞了所有人,那一期板报叫“中国的载人航天器”。  王楚越画得一手好水粉,黑板上有三分之一是她用颜料画出来的航天器升空图。此时她正拿着水粉笔在右上角漫画版的航天员头像。陈东君写得一手好字,对航天知识也很了解,所以王楚越特意拜托他负责板报的文字部分。王楚越站在椅子上,拿着水粉笔的姿势勾勒出发育良好的胸部。陈东君半蹲着,在黑板下方,一行字从左写到右,于今清眼看着陈东君的头就要不小心蹭到王楚越的胸部。于今清猛地站起身,把笔扔到一边。  正在写字的陈东君转过头来,“有题不会?”  于今清点点头,鼓着脸,“你教我。”  陈东君走过来,纤长的手指上还有粉笔灰,于今清从书包里拿出餐巾纸,抓着陈东君的手给他擦gān净。陈东君问:“哪里不会?”  于今清胡乱一指,“这个。”  陈东君坐在他旁边,耐心地给他讲完那道题,准备继续去出板报。于今清偷偷看了一眼王楚越,发现她还没画完,一把拉过陈东君的袖子,“这个也不会。”  陈东君看了一眼,“这不是和上一题一个解法吗。”  “是这个。”于今清的手指微微下移了一点。  “于今清小朋友,这几道题都在应用同一个知识点。”陈东君捏了一把于今清的脸,笑着说,“你刚才是不是没认真听。”  于今清拼命讨好地点头,“哥,我错了,你再给我讲两遍吧,我这回一定认真听。”  那天下午,陈东君发现于今清在一夕之间突然变笨了,等王楚越画完了板报所有需要画画的部分,陈东君都没搞定于今清,于今清不但什么都不会,还一脸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他只好对王楚越歉然道:“王楚越,你先回家吧,我锁门。”  王楚越犹豫了一下,她知道陈东君喜欢机器人航天器还有一些与科技科幻相关的东西,她作为宣传委员特意麻烦陈东君帮她一起出了一期板报,然后就有理由请他看电影作为答谢。她书包里有两张《变形金刚》的电影票,可是她问不出口,因为陈东君已经低下头去继续给于今清讲题了。  “那……下周见。”王楚越说。  后来于今清再想起那个时候,就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他在自己还没太弄明白为什么的qíng况下,下意识地赶走了陈东君身边的所有蜜蜂蝴蝶。  于是陈东君这朵天山上的雪莲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圣洁,只等着他来玷污的那一刻。  于今清经常去看这朵雪莲打篮球,看这朵雪莲的名字出现在年级第一的光荣榜上,或者喊这朵莲花陪他去图书城买书看。  这朵雪莲对别人笑得不多,却总对他笑。  玷污这朵雪莲的那一刻发生在于今清初二的时候,他的十四岁生日。  他在许完那个“以后能成为一个像陈东君那样的人”的愿望之后,咬了陈东君一下。  是咬的嘴。  那之后一切都变了,白莲花变成了黑莲花。  咬完之后,于今清小心地退开一步,仰头看陈东君的眼神中满是惶惑,“……哥。”  陈东君把他抱进怀里,俯身继续了那个吻。  过分早熟而敏感的少年察觉了陈东君身体的变化,而陈东君只是抱着他,闷声说:“等你长大。”  后来于今清问陈东君,为什么没有惶恐,没有挣扎,没有拒绝,那么自然地就接受了。陈东君想了想,说:“不为什么。”因为在他还是于今清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把于今清的心qíng全部经历了一遍。那些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日子,那些上网浏览同类经历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无需再告诉任何人。  陈东君对怀中的于今清说:“chuī蜡烛吧。”  于今清闭上眼睛,说:“刚才那个愿望不算,我要换一个愿望。”  他不想成为一个像陈东君那样的人了,他想成为陈东君的人。  于今清chuī灭了蜡烛。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于今清家的阳台上,于今清突然问:“哥,你以后要考哪个大学,我跟你考一样的。”  陈东君看着远方的星空,“还不知道,但大概本科会读机械。”  于今清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陈东君拆机器人的样子,“那我也读机械吧。哥,你是不是对飞行器什么的很感兴趣,以后会不会去修飞机哈哈。”  陈东君笑说:“说不定啊。”  于今清说:“那我以后陪你一起修飞机啊。”  陈东君揉他头,“给我快点长大。”  第9章9.  六月的午后,阳光格外火辣。  于今清没有午休,这么好的时光用来午休简直làng费,他应该去看高中部的篮球赛。  篮球场已经拉起了横幅,一班对九班,尖子班对体育王牌。  于今清跑到篮球场防护栏外面的时候,正好看到陈东君站在三分线外,修长的手臂举起,篮球从他手中投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空心篮。  全场欢呼,于今清甚至听见有女生大喊:“陈东君好帅!”  确实很帅,清俊的少年已经比同龄人都要高大,并不突兀的手臂肌ròu线条,修长的小腿,甚至篮球服领口若隐若现的笔直锁骨。那种帅并不刻意,那是一个好看且自知的大男孩,只是他对这种好看并不以为意。  于今清看得入迷,耳边听见的几乎全是女生的尖叫。他往那些女生那边看了一眼,居然人手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于今清没有挤到人群中去,他站在防护栏外的长凳上,跟着其他人一起喊:“一班加油!陈东君加油!”  陈东君进了一个球,转身回防,余光看见于今清一个人远远站在长凳上,白皙的皮肤都被晒红了,于今清正看着他,双眼中的光和午后的阳光,说不清哪个更明亮,哪个更灼热。  比赛结束的时候,全场发出巨大的欢呼声,陈东君跟队友击掌,“我先走了。”他对每一个给他递水的人都说了谢谢,却一瓶水也没有接。  陈东君小跑到篮球场外,看着还站在长凳上的人,笑起来,“下来。”  于今清不动。  陈东君两只手抓着于今清的腰把他从长凳上拎下来,“吃不吃冰淇淋。”  于今清扭过头,“不吃。”  陈东君:“喝不喝水。”  于今清:“不喝。”  陈东君:“要不要不理我。”  于今清:“……不要。”他想,算了,看在他哥这么用心设圈套的份上,就给个面子吧。  陈东君勾起嘴角,揽过于今清的肩,“那我们走。”  那天陈东君带着于今清逃了一节课,在盛夏的微风中,两人明目张胆地坐在空无一人的cao场双杠上,于今清手上拿着陈东君买给他的雪碧,说:“哥,我要听《晴天》。”说完他拿着冰雪碧冰了一下陈东君的右脸。  陈东君抓住他的手,拿过他的雪碧喝了一口。  “故事的小huáng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童年的dàng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  ReSoSoSiDoSiLa  SoLaSiSiSiSiLaSiLaSo  chuī着前奏望着天空  我想起花瓣试着掉落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  花落的那一天  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  于今清侧过头去看陈东君,“哥,你怎么不唱了。”  陈东君侧过头,嘴唇划过于今清的嘴唇。他咬了一口于今清的嘴唇,少年微凉的嘴唇上还有雪碧的味道,甜美柔软。  “不想唱了。”陈东君看着于今清,他离于今清太近,四目相对,好像将全部的内心都袒露给了对方。呼吸间都是对方的味道。于今清红着脸,头微微向后躲了躲,左顾右盼,cao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树叶婆娑,轻轻风声,塑胶跑道在灼灼夏日下发出一点橡胶的气味。  他悄悄握住陈东君放在双杠上的右手。  他的左侧,还有陈东君。  他甚至恍惚觉得,那一天就是永远。  后来于今清才想明白为什么他哥没有唱完那首歌。  后来的后来,他也会坐在大学的cao场双杠上,哼起《晴天》。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  把距离chuī得好远  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  但故事的最后  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那时候,十九岁的于今清坐在双杠上,取下只单边塞在左耳上的耳机,转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轻声说:“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啊,哥。”  他们分别的开始,发生在于今清初三开学的时候,那天上午,陈东君和于今清作为新的高三生和初三生报了道,下午陈东君带于今清去图书城买教辅资料和课外书。  于今清说要买完书去电玩城一起打电动,到了图书馆陈东君就让司机张叔先回去了。两人买完书,走去离图书城不远的电玩城。  于今清说:“哥,是不是初中毕业之前只能玩这一次了。”  陈东君说:“你还想玩几次。”  于今清说:“一会我赢几次就再玩几次行不行。”  陈东君笑起来,“行啊。”  陈东君买了一百个游戏币,“玩哪个。”  于今清扫了一圈,排除了投篮、赛车、she击,然后发觉自己简直没有找到一个有胜算的项目。最后他一指跳舞机,“那个。”  陈东君挑眉,“走。”  当跳舞机的屏幕第三次出现“GameOver”的时候,于今清说:“哥,要不我们还是去投篮吧。”  “带你玩双人枪战。”陈东君揽过于今清的肩膀,作万分遗憾状,在他耳边说,“今年最后一次了哈。”  “哼。”于今清挥开陈东君的胳膊,要去踢他,陈东君侧身一躲,转头看见于今清一脸愤愤不平,gān脆站到他面前,张开双臂,满眼宠溺,“让你踢让你踢。”  于今清根本生不起气来。  反正他每次都是给陈东君做小弟就对了。“过来。”于今清别过脸,脸颊微红,“我带你玩双人枪战。”  陈东君又揽过于今清的肩,唇角弧度更大,他凑到于今清颈边,在灯光昏暗的电玩城里啃了一口于今清的粉红脸颊,“谢谢大佬。”  陈东君带着于今清靠一开始的四个币一直玩到了第九局,于今清看着屏幕下方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数字,一边大喊坑爹一边听陈东君指挥gān掉敌人。  当屏幕上出现“任务失败”四个血淋淋的大字的时候,于今清气得差点去找电玩城老板理论,“差一局,差一局就通关了,可以赢一百币!”  陈东君拽住于今清的后领子,好笑道:“你给我回来。”  于今清很不慡,“哥,这是家黑店,我们去把币退了,不玩了。”  陈东君笑,“大佬输不输得起啊。”  于今清瘪着嘴。  陈东君捏住他瘪着的嘴巴,“你刚才玩的时候觉得开心吗。”  “……开心。”于今清被捏着嘴巴口齿不清地说,一脸憋屈。  “你看,这就是个游戏,玩得开心输了又有什么关系。”陈东君放开于今清的嘴巴,“大佬,你可是要做大哥的男人,要输得起。”  于今清板着一张脸,板了一会到底憋不住,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口气却正经得不得了,“嗯,我是哥的男人。”  陈东君捏他的脸,“志向远大。”  于今清抓住陈东君捏他脸的手,“陪大佬去投篮。”  陈东君反握回去,手再次占据主动的位置,“遵命,大佬。”  于今清投完最后三个币,“哥,我今天晚上可以吃三碗饭。”  陈东君帮他把一个篮球投进篮筐,“想吃什么。”  于今清一边投篮一边喘着气说:“你不回家好不好,去我家给我做可乐jī翅。”  “嗯,我们一会去买jī翅。”陈东君没继续帮于今清投篮,他笑着站在一边看于今清自己苦撑了两局,战斗结束。  陈东君摸于今清的脑袋,摸到一手汗,他拿出纸巾给于今清擦汗,“别脱衣服,一会出去风一chuī就感冒了。”  于今清点点头,两人往外走,天色渐暗,在路边等了一会,陈东君说:“下班高峰期,这里不好打车,去对面。”  于今清指一下不远处,“哥,走地下通道。”  他们的走到地下通道入口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歌声,是一首很老的歌。于今清的眉头微微皱了皱,陈东君停下脚步,把手掌放在于今清的后脑勺上,“那边还有一个地下通道。”  于今清摇摇头,“没事。”  两人进入地下通道的入口,一阶一阶向下走去。  歌声越来越大,回响在地下通道中。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于今清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看见地下通道中间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瘦骨嶙峋,皮肤蜡huáng,下半身窝在一条污迹斑斑的花棉被里。她身前放着一个塑料碗,碗里有一些脏兮兮的硬币和发皱的五角一元纸币。她低着头,左手将一个婴儿抱在怀里,右手拿着一个话筒,话筒连接着一个旧音响,歌声从音响中传出,夹杂着电流声。  行人来往匆匆,谁也没有驻足,就是偶尔有人给钱,也是边走边顺手将硬币投进碗里,不曾弯一下腰。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那歌声十分好听,于今清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却觉得很难受,他低声说:“哥,给我十块钱。”陈东君拿出钱包,给了他五十块钱。  于今清看见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富态女人丢了一块钱到塑料碗里,硬币砸到塑料碗的边缘把整个塑料碗打翻了。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远,没有回头,也不在意她的爱心到底掉到了哪个角落。  于今清收回目光,想了想,没接陈东君手中的钱,他说:“哥,我们去给她买点吃的吧。”  陈东君担心地摸摸于今清的头,“嗯。”  两人跑出地下通道,在街边的小超市里买了几个面包和几盒牛奶。  回到地下通道,于今清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人怀里的婴儿正哭得声嘶力竭,只是被音响中过大歌声盖住了。于今清蹲下来,将面包和牛奶放在已经被收拾好的塑料碗旁边,那个女人却没有反应。  于今清看着女人木然的脸,拿起一个面包碰了碰女人的手,“我给你和你的宝宝买了吃的。”女人愣了一瞬,一把抢过面包láng吞虎咽起来,把婴儿和话筒都丢在一边。连接着音响的话筒落在一旁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音响中却还源源不断地传出歌声,带着恰到好处令人同qíng的煽qíng。那歌声变得过于刺耳了。  “当手中掌握繁华  心qíng却变得荒芜  才发现世上的一切都会变卦  当青chūn剩下日记  乌丝就要变成白发”  于今清赶快抱起摔在地上的婴儿,襁褓里的小婴儿大哭不止,于今清想从地上的牛奶中拿出一盒来喂婴儿,他刚伸过手,正在往嘴里拼命塞面包的女人就像疯了一样地和他抢起来。  陈东君将于今清拉退一步,“小心。”  四周的本来还有几个驻足围观的行人,这下全作鸟shòu散,“快走快走,别惹疯子。”  “对对,快走快走——”  女人抢到于今清本来要拿的那盒牛奶,裂开了嘴,露出了发huáng的牙齿和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面包渣,她抬起头木然地看了一眼于今清。  就那一眼,女人突然猛地一怔,霎时间,一双无神的眼睛突然溢满了眼泪,全身发起抖来。她伸出手去抓于今清,下半身从脏污的棉被中露出来,膝盖以下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团圆形的皮ròu。  她看着于今清,手在空中乱抓,嘴不断张合,却只有喉间发出毫无意义的“咔咔”声。  于今清抓住陈东君的手臂,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  蜡huáng的脸上脏污不堪,眼角还有青痕,嘴角也有被撕裂的血痕,枯huáng的头发中甚至夹杂了零星几根白头发。于今清突然想到了另一张同样满是伤痕的脸,他拼命忍住自己打颤的双腿,绝对不可能,不可能。  记忆里那张模糊的脸不是什么妇女。  而眼前这个女人的样子,就像已经年过三十,绝不能被称作女孩。  “当青chūn剩下日记  乌丝就要变成白发”  于今清一个激灵。  这双溢满眼泪的眼睛——  于今清松开陈东君的手,再次走到那个女人面前,蹲下来,一只手握住那个女人指甲发黑的枯瘦手掌。  “你,你今年多大……”于今清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咔咔咔……”女人拼命摇头,她张开的嘴里没有舌头,只有发huáng的牙齿,不少已经龋烂发黑了,汹涌的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滚出来。  “十四,十五是不是,你见过我吗,你是不是跟我差不多大,你不是她,是不是,不是那个跟我一起被拐卖的女孩,你记得我吗……”于今清完全语无轮次,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女人把于今清的手抓得死紧,不断点头又不断摇头。  “你到底,到底——”于今清语无伦次的话猛地一顿,因为他看见面前的女人微微张开嘴,一字一字地比口型,于今清跟着她念出来,那是一句话——  “一,会,跟,着,我。”  于今清跌坐在地上,眼眶发烧,差点没有抱稳手中的婴儿。  陈东君扶住于今清,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于今清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他抱着襁褓里的小婴儿,连自己已经泪流满面都没有发现,他只是木然地问:“这是谁的小孩?”  女人猛地松开于今清的手,惊惧地看着那个小婴儿,然后用枯柴一般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泪不停地流。  “……你的宝宝?”于今清艰难地张开嘴,脑中一片空白,组织不出正常的问句,“这不可能,你跟我一样大,怎么会……”  陈东君捏了捏于今清的手掌,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于今清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她的下半身只穿了一条短裤,一开始他被膝盖以下的残疾夺去了注意力,离近了仔细分辨,才能注意到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隐约的恶臭,她不能遮住大腿的裤子上,布满了粪便、尿液、血液、甚至jīng斑的污迹。  婴儿在于今清臂弯中声嘶力竭地哭嚎。  破旧的音响中传出一遍又一遍的甜美歌声。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不,这个世界没有星星。  “我知道午后的清风会唱歌  童年的蝉声  它总是跟风一唱一和”  不,他们没有童年。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光。  “哥……”于今清无力地靠在陈东君身上。  陈东君拿出手机,“我报警。”  女人突然惊恐地剧烈摇头,眼睛看了一眼地下通道一侧,喉间又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于今清和陈东君同时向她的视线方向看去,陈东君只看到一晃而过的男人侧脸,而于今清紧紧地抓住了陈东君的手臂。  “哥,哥,是——”于今清急促地喘气,心脏极不规律地剧烈跳动,“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那个酒槽,酒槽鼻——”那是一张曾在无数个黑夜里出现的,于今清本来以为他已经忘了的脸。  已经过了好多年,从七岁到十一岁,他一个人躺在jī圈里的时候,他躺在炕上望着黑漆漆的屋顶的时候,他挨老周打的时候,他被其他小孩吐口水往身上撒尿的时候,都不如想到这张脸的时候害怕。  这个人曾经拎着他,想要把他送到那个散发着剧烈腐臭味的地方,把他的手脚留在全是苍蝇的平房里。  现在,已经过了七年,于今清本来以为他已经遗忘了那段记忆,可是他发现,他没有,他根本忘不掉这个人,他心底的某个角落,时时刻刻都记着,这个人没有落网,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把一个一个健康完整的小孩送进屠宰场。  第10章10.  于今清双腿打颤。  陈东君从于今清背后紧紧抱着他,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背,“清清,我在,我在,那个人不敢过来。”  可能是刚经过了一辆公jiāo车,本来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空dàngdàng的地下通道涌入了一拨人cháo。于今清看着那个人混在那拨人流中,从地下通道的另一个入口走过来。  于今清死死地抓着陈东君的手臂,“他过来了,他过来了……”他说不出那种感觉,身体反shexing地感到想要呕吐,想要颤抖,但所有的恐惧好像又随着他的长大变成了愤怒,让他想要冲上去揪着那个人质问他怎么还敢出现在阳光下,为什么没有在满是苍蝇和老鼠的垃圾堆里烂成一堆腐ròu白骨。  那个人穿着最普通的深色夹克和运动裤,头上戴着半旧的棒球帽,依然是酒槽鼻和猪肝色的嘴唇,有一只眼睛的上眼皮皱巴巴的,耷拉得厉害,让大小眼更明显了。这个人已经显出老态,他混在人流中,看起来与其他四五十岁的,来城市找活gān以维持生计的农民工没有任何区别。  当那个人走到地下通道中间的时候,离于今清很近,近到只隔了一个人身,他随意地扭头看了一眼站在乞丐旁边被另一个少年拉着,死死盯着他的怪异少年,四目相对之下,那个人脸上没有任何表qíng,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只是疲倦又麻木地看了于今清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向前走。  他跟所有行人一样,将这两个少年当作两个在街上吵架的兄弟。  “清清,你冷静点。”陈东君感觉到于今清的身体猛然发力,“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就要跑了,他就要——”于今清压低的声音里全是痛苦和不甘,他已经没有理智去思考为什么这个人没有管地上的女人,为什么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睛里平静无波。陈东君的手臂一直紧紧箍着于今清,将他固定在身前,“你冷静点。”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于今清的眼泪再次滑落下来,陈东君的力气太大,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混在人cháo中,离开了地下通道。  过了很久,等那拨人cháo都离开了地下通道,陈东君手臂才一松,于今清反身一拳砸在陈东君脸上,陈东君没有躲。  陈东君把双手放在于今清肩膀上,微微弯腰,脸几乎要贴上于今清的脸,他的眼睛深深地看到于今清眼底,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痛意,“不是他。”  “是他,是他,我见过,我不会忘的——”于今清把手轻轻放到陈东君肿起来的侧颊,眼泪一直掉,说不出的委屈,“哥……我真的记得,你为什么不信我。”  “别冲动。”陈东君抹掉于今清的眼泪,“cao控乞讨的不是他,你看。”  窝在花棉被里的女人眼中已经没有了惊恐,她又恢复了原本的麻木,双眼无神。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寂静夜空中突然绽放的一朵烟花,而那拨人cháo退去之后,烟花随风而逝,也一点尘埃也没留下。她收拾起地上的音响、话筒、塑料碗,专业得就像任何一个收拾好香奈儿高仿,翘着脚坐在格子间里等待办公室的钟指到五点三十分的白领。  “我看过新闻,贩卖人口的,和乞丐头子,肯定不是同一批人,他们是有产业链的。”陈东君说,“我不是不信你。”而是有些事,我不能让你面对第二次;有些事,只要有一丝危险的可能,我就不能让你冒险。  “可那真的是他。”于今清红着眼睛,“我真的不会看错。”  陈东君站着思考了一会,然后对窝在花棉被里的女人说:“你还记得拐卖你的人吗,你刚才看到拐卖你的人了吗。”  女人点钱的手一顿,过了半天,低垂的头摇了摇。  陈东君仔细回忆刚才地下通道入口的场景,一个男人的身影一晃而过,不是酒槽鼻,是另外一个男人。一开始的时候,酒槽鼻根本没有注意他们这边,而那个男人,看到他们,又转身走了。于今清和他最初注意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同样是看到了地下通道的一侧,陈东君注意到的是一个举止突兀的男人——下了楼梯看到他们却猛地转身而走。而于今清注意到的是一个举止穿着都非常普通的男人——因为只有他记得那张脸。  “刚才监视你的人出现了,对吧。”陈东君已经理清了思绪。  女人摇头的动作一顿。  “他是不是根本没有过来。”陈东君盯着女人的脸。  女人低着头继续收拾东西,不再有任何反应。  于今清猛地一震,“怎么回事?”  陈东君确定了,令这个女人害怕的,是那个看了一眼这边掉头就走的男人,不是于今清看到的酒槽鼻。  “jiāo给我。”陈东君把右手放在于今清发顶,左手拿出手机拨了110。电话很快接通了,陈东君报了地址和基本qíng况,他反复qiáng调了这个乞讨的是未成年人,很可能是被qiáng迫的,警察说马上就到。  女人已经收拾好所有东西,她的腿悬在空中,一下一下用双臂撑着自己爬出来,要离开地下通道。陈东君蹲下来,跟她说:“刚才那个人不敢过来,我们在这里等警察来,你不要怕。”  女人艰难地绕开他,往地下通道外爬。  于今清绕到她面前,满眼不解,“为什么要走,警察马上就要过来了,他们会帮你找到你的家人的——”他忽然想起了某个大年三十的夜晚,“你不要怕,我们在大城市,不会有那种坏警察的——”  女人又绕开于今清,继续向外爬。  于今清还要再问,陈东君拉住了他,“我们在这里等警察来。”  “等警察来了,她都走了。”于今清急道,“我要拦住她。”  “哥,你不能这样,”于今清抓住陈东君的手,将他的手扯离自己的手臂,“你没去过地狱,我,我和她都去过。”  陈东君一怔。  于今清说完,又猛地摇了一下头,消瘦的脸颊比以往更苍白,嘴唇发抖,眼眶红着,但里面已经没有眼泪。  “——不,哥,我也没去过。”  我只远远瞥见过它的一角。  陈东君终于没有拦于今清,他站在原地微微仰起头,看见地下通道墙壁上的灯管内爬满了死去的飞蛾。昏huáng的灯光将他的双目灼伤,疼痛难当。  于今清冲上去拦住那个女人,“你别走。是不是那个人有什么你的把柄,那个人会被抓住的,你只要留在这里,我不会走的,我会看着警察来的。”  此时两个警察跑进了地下通道,一个年轻,一个中年。于今清松了一口气,没有血色的嘴唇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你看,很快的。”  “我们一件一件事来,”年轻警察说,“我们已经联系了救助站和收容所,但是需要被救助人自愿才行。”他蹲下来,温声对撑着手臂的女人说,“你愿意吗?”  女人麻木地摇摇头。  “她是被拐的,我记得他,小时候本来我跟她一起被拐的!”于今清激动地看着年轻警察,“她是未成年人,她不是自愿乞讨的,有人监视她。真的!”  年轻警察点点头,神qíng更加严肃,“你今年多少岁?”  女人手臂一松,整个身体瘫到地上,她从怀里摸出一张脏兮兮的身份证,是带塑封的第一代身份证。年轻警察看了一下,“宫燕燕,1980年的,已经成年了。”他又将身份证递给中年警察。  于今清一把夺过身份证,中年警察眉头微皱,倒也没有为难他。于今清目眦yù裂地瞪着身份证上的出生和年月,几乎要将那张身份证盯出一个dòng来,“这是假的,假的,不可能,她跟我一样大。你们查一下,这是假的——”  中年警察从于今清手中接过那张身份证,仔细看了看,“现在已经逐渐开始更换第二代身份证了,不过第一代身份证也同时有效。”他叹了口气,“唉,一代身份证是传统的视读证件,只能凭直观视觉验证,比较容易伪造,也不容易辨别真伪。”他拿着身份证仔细比对了女人和身份证上的照片,“至少照片上是同一个人。”  “就是说,这个很可能是被伪造的对吧。”于今清抓着那个女人的手,“你说啊,你是被qiáng迫的,你是跟我一起被拐卖的,那个身份证是假的。”  女人把手从于今清手中抽出来,对他摇了摇头,眼中没有泪,也没有光,什么都没有。  中年警察问:“你是被拐卖的吗?”  女人摇摇头。  “你是自愿乞讨的吗?”  女人点点头。  于今清脸色焦急,“刚才她不是这么说的,是有一个乞丐头子过来了,她才不愿意让我们报警了!”  女人向墙边缩了缩,垂着头没有看任何人。  中年警察无奈地说:“根据相关法律,要是她不愿意,我们不能把她带去任何地方。”他指了指女人绑在背上的婴儿,“这个孩子是你的吗?”  女人点点头,又比划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了一本结婚证,中年警察看了看,点点头,对于今清说:“她已经结婚了。”  于今清极为艰难地指了指那个女人下半身,“我不信。”  女人身躯一抖,慢慢地向地下通道外爬去。年轻警察拦住要追上去于今清,“小朋友,你等等。”  “肯定有哪里不对,”于今清几乎要崩溃了,“肯定有哪里不对!有人监视她,你看她的样子,怎么可能是自愿的!”  “小朋友,那时候你还很小,很可能是记错了。”中年警察同qíng地看着于今清,“残疾人生活不便,你不能用你的标准看他们,他们愿意接受救助,我们都会尽力救助,她不愿意,我们也不能bī迫她。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乞丐,他们待在市区乞讨一天,挣的比我们这些小片警累死累活跑一天多,他们不愿进收容所是正常的。我说句大实话,他们看起来越可怜,路人越愿意给钱。”  中年警察看着于今清憎恶的眼神,无奈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小朋友,你肯定觉得叔叔不是个好人,但是他们就是这样的,叔叔看得多了。有些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于今清用手肘击向拦他的年轻警察胸口,陈东君怕他落下“袭警”的罪名,赶快把他拉到自己怀里,“抱歉,我弟弟童年有yīn影,所以不能控制qíng绪。”  年轻警察摇摇头,没说什么,中年警察理解又无奈,叹口气,“很多事真的是没办法。”他说到“没办法”三个字的时候,陈东君感觉到,那是来自一个中年警察的沮丧,不身处其中的人,无法体会到,他们曾抱着怎样的理想走入这个可敬的岗位,怎样在现实中一次一次被击碎又怎样一次一次完成自我重建。  陈东君抓着于今清,不让他乱动,然后对两位警察严肃道:“我想说的是另一个问题,我在电话里说了,今天我看见了一个可能是乞丐头子的人,我没说的是,我弟弟看见了以前拐卖他的人。那年的特大拐卖案,有人没有落网,他今天看见那个人从这条地下通道经过了。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是我弟弟对拐他的人印象很深,不会记错的。”  年轻警察神qíng一凛,“我们去警察局录一下口供。”  于今清没有动,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她背上绑着婴儿的襁褓,腰上绑着一个小板车,板车上拖着她的花棉被,破话筒,旧音响,还有那个薄薄的透明塑料碗,随着她一下一下的移动,小板车的轮子在地上吱吱呀呀地响。  她拖着那一堆东西,靠一双枯瘦的手臂,消失在了地下通道的尽头。  于今清闭上眼睛。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在这个cháo湿的,昏暗的,隐约散发着尿骚味的地下通道看到她了。  可能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哥,难道就这样?”于今清低着头。  陈东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站在于今清身后,把手放在他的脑袋上。  “我们去录口供吧。”  两人到了警察局,中年警察让陈东君在外面的公共座椅上等,带于今清进内间单独谈话。  于今清把他能想到的都说出来了,那个人的长相,那个人跟一个中年妇女一起拐卖了他,那个人被称作“老尤”,那个人曾联系上很可能贩卖器官的“王哥”,把他带到一个被称作“察爷”的人的地盘,最后又跟“许爷”连上线,把他卖掉。  “你提到的中年妇女和‘许爷’都已经落网了。‘王哥’不能确定是谁,‘察爷’和‘老尤’都在被通缉名单里。”年轻警察调出资料,“我们有‘老尤’身份证上的照片,是一代身份证,你过来看一下。”  于今清走过去,往警局的台式电脑上一看——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方脸,没有任何特征可言。  于今清盯着那张脸,看着照片旁边的“尤又利”三个字,摇摇头,“不是这个人,我记得的,肯定不是。这个是假的。”  年轻警察皱眉,“这是公安部的通缉材料,应该不会错。当时苟吉辉——就是你说的中年妇女,还有许波雷,就是你说的‘许爷’,现在已经被执行死刑了,在行刑前这张照片是经过他们指认的。”  “他们说谎。”于今清死死地盯着电脑显示屏上的照片,“他的样子我死都不会忘。”  “也有改变容貌的可能。”中年警察想了一下,说:“你描述一下尤又利今天的着装。”  于今清闭上眼睛,“棕色夹克,黑色运动裤,鞋子,我不能确定,好像是运动鞋,戴着白色棒球帽,背了包,不是很大,应该黑色的运动书包,好像是帆布的。”  “应该不是偶然经过,那个时候是下班高峰期之后,很可能他在附近上班,或者住在附近。”中年警察说,“那个地下通道没有监控,但他肯定会在同样的时段再经过这个地方,我们连续几天都去那里守,肯定会有所收获。”  于今清点点头。  年轻警察说:“到时候开车过去,你就坐在车里,不要下车,看到的时候告诉我们。”  两个警察又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让于今清在打印出来的记录上签了个字,然后就开门让他先回家。  于今清坐在椅子上没动,“今天那个乞讨的女孩,我真的记得她,你们来之前,她都认出我了,但是我一提到报警的时候,有个监视她的人出现了一下,她立马就一副根本不认识我的样子……你们能不能管一下她。”  中年警察将警帽一脱,放在桌上,右手用力地耙了耙自己头顶稀疏的头发,“我们真的想管,街上这么多个乞丐,如果他们肯让我们管,真的,不用你说,我废话没一句,一个一个,管定了我。但是,他们根本不想我们管,今天你也看到了,她身份证结婚证都掏出来了,我怎么管?把她绑去收容所?我今天这么gān,明天就有人跑到这里来说我知法犯法。孩子——”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掌摸了摸于今清的发顶,“我也希望街上没有乞丐,没有罪犯,希望根本不用有警察这个职业。”  于今清低着头,“可是,你们就不能把监视她的人抓起来吗?”  “怎么抓?”中年警察无奈地摇摇头,“每一个乞丐都说他们是自愿的。”  “可是你们知道事实不是那样的。”于今清闷声说。  “我们不能臆测谁是受害者,不能让我们心中的受害者说出我们假定的口供。”年轻警察脸上也带上了疲惫,“只有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才是事实。”  于今清出去的时候,陈东君已经喊司机张叔来接他们了。年轻警察又跟陈东君说了一下大概qíng况,说接下来几天会去接于今清指认尤又利,陈东君说:“我陪他。”  年轻警察点点头,目送他们出去。  于今清坐在车上的时候,一直闷头不说话。  陈东君看了一会于今清的侧脸,把他抱进自己臂弯里,让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肩膀。  快要到于今清家的时候,他说:“哥,为什么。”  陈东君知道他在问什么,他可以给于今清列举所有的可能xing,但是他不忍心。在他妈把那些残疾乞讨儿童的照片都甩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去查了这条产业链是怎么运作的。  这个女人完全可能是被租给了一个乞丐头子,没有腿又带着孩子,可能一年可以租到五千块,比普通的断手断脚价格高一些,而她一个月可能可以为乞丐头子赚到一万,乞丐头子大概每个月会给她八百或一千的零花钱。她的身份证是假的,但是结婚证完全可能是真的,她真的可能被卖给了某个人做老婆,又被那个男人转租出去,成为了一个同时充当了生育工具、泄yù工具以及赚钱工具的东西。  她还可能被转卖过多次,可能曾进过收容所,也可能曾遇见过不同的好心人和警察,最终变得不信任任何人。  这一天,唯一一点模糊的记忆触动了她,但那个监视她的乞丐头子让她看清了什么是现实。陈东君想,最好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  最好那个人真的叫宫燕燕,真的生于1980年,只是恰好比了个口型,说了一句什么相似的话。最好那个人真的结婚了,真的是因为乞丐赚得多而自愿乞讨。  够了,陈东君发现这样充满逻辑漏dòng的推理根本没有办法说服他自己。  事实是,一定有比他们所能见到的一切还要更可怕的东西存在——  因为只有连狗生也不如的东西,才能bī着一个人在光明下放弃被救助后可能的人生,老老实实地选择继续过她的狗生。  最后陈东君只能坐在于今清旁边,跟他说:“清清,把她忘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看于今清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见过地狱以后还那么清澈。  陈东君只能重复那句话:“把她忘了。”  把她忘了。  把它忘了。  把它们都忘了吧。  第11章11.  陈东君回家的时候他妈在客厅里等他。  她看了看表,“陈东君,你已经高三了。”  陈东君点点头,简单说了一下傍晚到晚上发生的事qíng。  他妈妈皱起眉,“你不要管那么多。我知道你拿他当亲弟弟看,但是那到底不是你亲弟弟,就是亲弟弟也没有你到了高三还要天天接送陪他吃饭写作业的道理。”  “妈,清清就只剩一个人了。”陈东君说,“我成绩没有问题。”  “我知道。”陈东君妈妈脸色难看地摆摆手,“算了,你别惹事就行。”  等陈东君上楼,他爸爸起身泡了杯冰岛正山端过去,笑着说:“何副厅,消消气。”  何隽音接过茶,眉间仍没有放松,“陈先生,你儿子傻,你别也跟着搞不清楚状况。”  陈禹韦坐到她身边帮她捏肩,“我是没有何副厅的觉悟。陈东君那小子成绩一直挺好,你还担心他高考不行啊?”  “我不是担心他高考。”何隽音把陈禹韦的手拍开。  “那你是担心他搞同xing恋啊?”陈禹韦又把手放她肩膀上,笑得痞气。  “你瞎说八道什么呢。”何隽音瞪他一眼,她拿这个老帅痞子没办法,还好陈东君现在不像他爸那么痞了,“这个节骨眼儿,他要是搞同xing恋我给人戳脊梁骨还没什么,只要别搞大小姑娘肚子就行。”  “我说真的啊,现在的半大小伙子,想那些很正常嘛,我当年也想。”  何隽音再次拍开他的手,眉头死紧,“要不我还是跟东君说一声,这次上面动作很大,刘正厅已经下马了,之后是空降还是从下面提,谁都不知道。现在真的一点事都出不得,刘正厅怎么落马的?还不是他有个什么坑舅外甥,打着他的招牌给他揽事——”  “不至于,真不至于。”陈禹韦丝毫不要脸地继续将手放到何隽音肩上,“东君随我,虽然招小姑娘喜欢,”他在何隽音脸上亲了一口,“但是肯定不会乱搞的。我们之前也没怎么管他,不也挺好的?现在他都高三了,你告诉他这个,不是给他不必要的压力嘛。要我说,何副厅,在家庭教育这个方面啊,你这个副厅的觉悟,还是不如鄙人这个小小的经商人士,是吧。”  “陈先生,”何隽音斜了他一眼,“你很骄傲嘛。”  陈禹韦继续捏肩,“作为何副厅的家属,我一直很骄傲。”  第二天下午警察给陈东君打电话说去接他和于今清,但是这两天可能希望比较小。因为中学报道一般是周五,然后放一个周末的假,周一开始正式上课。所以后面这两天他们去蹲尤又利就正好是周六周日,很可能这个人并不上班,也就不会经过地下通道。  周六和周日两天,便衣警察接了他们,开了一辆普通轿车停在那个地下通道附近,从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于今清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地下通道,但是一无所获。每次盯到后面于今清都觉得脑仁生疼,两眼发晕。  陈东君心疼地帮他按太阳xué,“明天你不要一直盯着,我也见到了,我会帮你一起看。”  于今清摇摇头,“哥,我不敢不看。”要是没有抓到这个人,他在往后的生活中,每时每刻都会后悔,曾经在那么紧要的关头休息了一下。  周一的时候,还是那天那个年轻警察去市一中接了陈东君和于今清,帮他们跟班主任请了假。年轻警官带他们简单吃了饭,开车去那个地下通道。五点的时候,他们就准时坐在车里,盯着那个地下通道的入口。  陈东君对年轻警察说:“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年轻警察回过头,慡朗一笑,“姓纪,叫纪哥可以,不要叫小纪哥。”  于今清本来神经绷得很紧,这时候噗嗤一下笑出来,“好的,小纪哥,没问题的,小纪哥。”  陈东君很喜欢于今清这个样子,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  纪警官嘱咐说:“今天很关键,尤又利很有可能出现,你指认之后,记住不要激动,不要下车,我们会直接将他带到前面那辆车上,那辆车里有四个我的同事。到时候我送你们回去。”  “抓了以后呢?”于今清问,“会怎么判刑?”  “要综合其他证据。如果只有你的指认这一个证据,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他将被无罪释放。”纪警官看见于今清那种有点担忧不太敢抱希望的眼神,安慰道,“如果真的是尤又利本人,不会没有证据的。”  “可是,连照片都——”于今清突然很灰心。  “除了照片,还有很多特征可以说明问题。”纪警官微微沉下声音,“好了,别想太多,仔细看。”  他们一直等到了七点半,于今清又觉得有点头疼,但是忍住没说。他看着街上的人流渐渐稀少下去,好像希望又少了一点。希望值就像正弦曲线,从零升到顶峰,又从顶峰降下来,每过一分钟,等到尤又利的可能就少一分。  快八点的时候,一辆201路公jiāo车驶了过来。  车门开了,从车上下来了一大批乘客。  于今清忍不住探出头去,他看着那批乘客从公jiāo车门四散开去,一拨人流在往地下通道走。突然,人群中有两道目光与他正好对上了。  于今清瞳孔猛地一缩,是那个人!  “是他,是他,”于今清的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发现那个人还在盯着他,目光好像已经起了变化,“就是戴着白色棒球帽的那个,棕夹克,他没换衣服——”  纪警官手里的对讲器一直是开着的,前面车里的警察已经听到了于今清的话,还没等他说完,前面那辆车已经车门大开,四个警察将混在人流中的棒球帽拦截下来。那个人没有挣扎反抗或者要逃跑的迹象,他只是惊讶地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一个不解而讨好的笑,就像每一个不敢得罪警察的小市民。  警察说让他上车,他配合地点点头,不用警察押,自动往于今清他们这辆车这边走,脸上还带着讨好和胆怯,只是一大一小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车窗里的于今清,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酒槽鼻。  一个警察拉住他,说:“不是那辆,前面那辆。”  他又朝那个警察憨厚一笑,“我搞错了,我搞错了。”他说话的时候,一口本地口音,没有一点尤又利身份证上籍贯地的方言腔调。  等他和四个警官上了车,车驶出很远,纪警官才对陈东君和于今清说:“我送你们回去,有了结果我打电话给你们。”纪警官把两人送到于今清家,陈东君说他留下陪于今清,不用纪警官再送。纪警官看于今清恹恹的样子,叹了口气,对陈东君点点头,开车走了。  于今清突然主动抱住陈东君的腰,“哥,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陈东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好,你去洗澡。”  于今清走进浴室之后,陈东君给他妈打电话,说晚上不回去。何隽音在电话里的口气并不好,“今天你高三第一天上学,你到底想gān嘛?”  陈东君说:“那天说的嫌疑犯,今天指认了。”  何隽音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要是警察要你去作证,或者当面跟犯人对质之类的,不要去,听见没。”  陈东君也沉默半晌,然后说:“我不能答应。”  “你——”何隽音压着声音里的火气,“我知道你跟他从小穿一条裤子,你奶奶也一直念他们家的好,你要给他钱,你要陪他,你要gān什么都行,但你做什么事之前都想一想,别把自己搭进去。”  “我不会的。”陈东君说。  何隽音挂断了电话,她没有告诉陈东君,身处她这种位置,不要说真的做了什么,就是gāngān净净什么也没做的,也免不了被泼一身污水。这么多年,说她睡领导睡来的副厅,说她靠有钱的老公塞钱塞来的副厅,这样的谣言从没断过。实名的,匿名的,种种举报,又何曾少过。  而现在,局势变化太快,不同派系林立,真是一步都错不得。  但她还是没有告诉陈东君这些,她总觉得陈东君还是个小孩,尽管是个优秀而早熟的小孩,但是毕竟还没满十八岁,不过是个高中生,还没有到需要知道这些东西的时候。  陈东君刚挂了电话,就听见于今清在喊他。陈东君回过头,看见于今清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哥,能不能进来。”  陈东君走过去,看见他光着脚站在浴室里,像是洗澡洗到一半跑出来了,肩膀上还有泡泡。陈东君笑着捏他脸,“不洗澡,想gān什么。”  于今清一双大眼睛仰视着陈东君,把手伸出来求抱,“哥,我有点怕。”  陈东君把他抱回浴缸里,“我在。”  于今清坐在一缸泡泡里,抬头看着靠在浴室门上的陈东君,“哥,我觉得他今天看到我了,我觉得他想起我了。他终于想起我了——”  “别想了。”陈东君拿过于今清手里的浴球,给他擦背,“如果是他,他会被判刑,不会有机会出来;如果不是他,你就没必要害怕。”  于今清眼底还是有浓浓的yīn翳,他说不出那种感觉,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好像能感觉到那个人在说:“原来是你。”没有任何凭证,那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到那个人认出了他,那个人不会放过他,甚至感觉到那个人会被无罪释放。  于今清感到不寒而栗。  陈东君摸到他手臂上的皮肤,“怎么起jī皮疙瘩了,冷吗。”他打开了浴室的暖风,“还是觉得怕。”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一个人低着头,身体泡在热水里居然还在发抖,他脱掉衣服坐到于今清身后,把他抱在怀里,“清清,我会一直在。”  于今清回过头去吻陈东君,“哥,哥……”  “嗯,我在。”陈东君只浅浅地回吻了他一下,十七八岁的身体比较敏感,于今清来招他,他不敢招回去,“来,眼睛闭上。”陈东君挤了洗发水,揉散在手心,然后帮于今清搓揉一头短短的碎发。  于今清闭着眼睛嘴也不消停,不停地啃陈东君的下巴和嘴唇。  “别闹。”陈东君细细地从于今清的鬓角搓到发顶,又搓到后颈,“听话,再动我打人了。”  于今清直到屁股撞上一个东西才安安分分地不动了,“哥,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  陈东君拿着喷头帮于今清冲掉头上的泡沫,“本来就是小孩。”  “哥,我也那个过。”于今清小声说。  “什么啊。”陈东君小心地帮于今清捂住耳朵,再冲掉他鬓角的泡沫。  于今清闭着眼睛,偷偷伸手向后一捞,捏了一下身后顶着他的东西,“这个。”  陈东君被捏得一僵,放下喷头,照着于今清的屁股打了一巴掌,“洗完了去睡觉。”  于今清回过头,说:“哥,我帮——”  “洗完睡觉。”陈东君把浴缸的塞子打开,帮于今清冲掉身上的所有泡沫,再用大浴巾把他整个人包起来,想要直接打包塞到卧室去,又担心于今清一个人待在卧室会很害怕。  “你给我坐在这里,等我洗完澡。”陈东君把暖风开到最大,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浴室里,让于今清坐着。  于今清被大浴巾包着,窝成一团坐在椅子里,看着陈东君洗澡。  “哥,你那个好大。”于今清小声说。  “闭嘴。”陈东君转过身背对于今清。  “哥,你屁股好翘。”于今清又说。  “你给我闭嘴。”陈东君又转回来瞪于今清。  “哥,好像变大——”  “不准说话。”  陈东君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一手拿着chuī风机,一手把于今清打包到卧室。  “哥,我来。”于今清把chuī风机cha好,一只手拨弄陈东君的头发,一只手拿着chuī风机帮他chuī,柔和的热风从chuī风机里源源不断地输送出来,chuī在于今清的手掌上,在九月微凉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暖,“哥,要是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陈东君笑着说:“你小时候都不知道‘一辈子’什么意思。”  “哥,我知道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一辈子’就是很久很久的意思,久到我本来以为不会走的人都走了——”于今清吸了吸鼻子,“但是你还在。”  等于今清帮陈东君chuī完头发,陈东君又把于今清抱到怀里,给他chuī头发。chuī完头发,于今清说:“哥,我在想你。”  陈东君笑,“我就在你边上。”  “不是,哥,”于今清把脑袋闷在陈东君胸口,“我不想你,就会想到今天坐在车里,他看着我……”  陈东君慢慢地用手一下一下梳于今清柔软的头发,“好,给你想。”  于今清蹭陈东君的胸口,“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陈东君想了想,“我给你背《邹忌讽齐王纳谏》吧。”  于今清:“啊?”  陈东君:“你们下个学期必背课文,出自《战国策》,中考要考的。”  于今清:“……”  陈东君:“怎么样?”  于今清:“……好,好吧。”  于今清迷迷糊糊地听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清清私臣,臣之清清畏臣,臣之客yù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的时候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是他太困了,听着听着就在陈东君没有起伏的背诵声中睡着了。  那一晚于今清梦到人贩子要来报复他们,陈东君为了保护他,倒在血泊里,血流得到处都是,把他的梦境全部染成了红色。  于今清从梦中惊醒,猛地侧过头去看陈东君。  陈东君正躺在他的身边,他在睡梦中感觉到于今清在动,下意识地将于今清抱紧。“清清,别怕。”  第12章12.  第二天早上,陈东君睁开眼,于今清正抱着他的腰,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眉头皱起,睫毛不停地扇,怎么看都很不安。  “清清,起chuáng。”他捏了一下于今清的耳朵。  于今清松开抱着他腰的手,“哥,你戳我。”他一边假装抱怨一边睁开眼看陈东君,“戳我肚子。”  陈东君腰部往后让了让,“起来。”他不能幼稚得跟于今清一样,说于今清也戳了他大腿。  “哥。”于今清又靠过去。  陈东君又退后一点。  于今清又靠过去一点。  陈东君已经滚到了chuáng的边沿。  于今清把陈东君拉近一点,本来想把陈东君抱到自己怀里,但是发现自己真的比陈东君矮很多,于是又钻进陈东君怀里,“哥,我会长得跟你一样高吗。”  “肯定会。”陈东君在他额头亲了一口,“我去做早饭,你先去洗漱。”  陈东君下chuáng去厨房,于今清看到陈东君睡裤下撑起来的一大块,一边大嚎一边在chuáng上滚来滚去,“哥,我好想成年。”  陈东君已经走到门边,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怎么。”  “没什么。”于今清脸一红。  陈东君看着他,脸上也微微透出一丝可疑的红色,“你快点去洗漱。”说完就赶快往厨房走。  “哥,”于今清跳下chuáng,连鞋也没穿,跑到陈东君身边抱住他的腰,声音揶揄,“哥,你居然脸红了。”  “没有。”陈东君板起脸,把于今清拉开,“快点,要迟到了。”  于今清站在厨房门口,一边看陈东君煮面一边刷牙,刷牙也不老实,口齿不清地说:“哥你身材真好。”  陈东君往平底锅里打了两个jī蛋,“你过来。”  于今清乖乖走过去。  陈东君右手拿着勺子拨弄平底锅里的jī蛋,左手漫不经心地抓住于今清的下身,“挺厉害啊你。”  于今清脸涨得通红,“哥,哥……”这不对,每次都是他调戏他哥,这不对。  陈东君放开手,哼了一声,“叶公好龙。”  于今清叼着牙刷,两只手捂着裆部,口齿不清地疾奔而去,“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一个月以后陈东君才接到纪警官的电话。  那天是一个周日,陈东君和于今清刚一起打完篮球回来,于今清满头大汗正准备去洗澡,陈东君的手机响了。  “我们已经确认了,那天的人不是尤又利,在这周一的时候,我们已经将他释放了,我们考虑到你高三可能课业比较多,可能周六也要补课,所以周日给你打电话。”纪警官说。  “我弟弟应该不会记错。”陈东君看了一眼一脸汗水正睁着大眼睛眼巴巴看着他手机的于今清,“没有伪造身份证的可能xing吗?”  “有。但是关键不在这里。”纪警官语气肯定,“尤又利不是本地人,据其籍贯地的刑警调过来的资料,尤又利多在北方活动,有明显的籍贯地口音,而这次抓到的人,名叫刘三chūn,本地口音,本来是附近县城下面的农民,至今未婚,现在在一家餐馆做帮厨,已经gān了有六年了。”  于今清听见电话里的声音,从陈东君手里拿过电话,“虽然打拐案是三年多前破的,但是他拐我是在七八年前,可能他拐了我不久就逃到这里了。”  “但是刘三chūn确实是本地人,和尤又利老家那边没有任何联系。”纪警官说,“一些细节必须保密,总之案件的处理结果就是这样。”  电话两边都静默了许久。  “……那谢谢了。”于今清的声音没有起伏,“再见。”  “记忆有时候会出错,何况你那时候还那么小……”纪警官忍不住说。  “嗯,我知道了,谢谢纪警官。”于今清挂掉了电话。  “哥,真的是我记错了吗。”于今清蔫了吧唧地坐在地上,手上抱着篮球,把下巴放在篮球上,没有擦gān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滴进眼睛里。于今清难受地一边揉被汗水蛰痛的眼睛,一边说:“怎么可能。”  陈东君坐到他身边,拿纸巾给他擦脸,“可能真的是记忆出了错。jīng神科临chuáng有一种疾病,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时候会表现为过度警觉,有时候会出现选择xing遗忘,不能回忆起事qíng发生的细节。”  于今清垂着头,视线在篮球纹路和地板纹路上来回移动,就是不能聚焦,“哥,我觉得我记xing很好的。”  “这和记xing没有关系,清清,这是我们的身体在选择自我保护。因为有些事qíng太可怕了,所以我们选择遗忘,谁也没有错。错的是做出可怕事qíng的人。”  “可是,哥,我真的没有忘记过那张脸。”于今清突然抓住陈东君为他擦汗的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糙,“哥,你信我吗。”  在那漫长的四年中,一个七岁的孩子,其实完全可以顺其自然地忘记他本来是谁,忘记他是怎样到了那个地方。但是于今清一直在qiáng迫自己回忆,那些甜美的、已经失去的记忆,那些可怕的、令他反复梦魇的记忆。他本来可以忘记,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变成那些欺负他的小男孩中的一员。  但是他没有。  有时候甘愿痛苦是一种天赋,本能地拒绝那些愚昧与无知带来的欢愉,不是所有人都学得来的。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讲不出话,他相信于今清,却也相信人类创伤后的记忆具有局限xing。这是可以同时成立的,一个人没有说谎,但是他相信的东西可能原本就是错误的。  “这个世界有很多长得像的人,七年过去了,那个人不可能还跟七年前一个样子,清清,别再想了。”陈东君看到于今清眼睛里一点一点透出失望,光一点一点熄灭,心突然一痛,整颗心脏像被一把粗糙的钳子夹起了一个角重重扯了一下,“别这样。”  陈东君想摸摸于今清的脑袋,但是于今清站起身,躲过他的手,没有看他,“哥,出了好多汗,脏,我去洗澡了。”  陈东君拦在他面前,“清清,我们谈谈。”  于今清冷淡地说:“没有什么可谈的。”  “你不高兴,都不愿意跟我说话?”陈东君脸色难看,“警方给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样,有时候我们的记忆就是会发生错误。我不是说你在说谎,而是你的大脑,骗了你,你懂吗。”  “哥,你聪明,书读得多,你跟我不一样,你看什么都理智,看什么都冷静,一条一条码逻辑,分析得清清楚楚,我蠢,我幼稚,我冲动,行了吧。”于今清绕开陈东君,毫无血色的脸上一点表qíng也没有,“我去洗澡。”  陈东君一把拉住于今清,粗bào地把他扯回自己面前,声音里压着火气,“你在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就愿意信他们,不愿意信我。”于今清把陈东君抓住自己的手甩开,“你不信我就不信我,能不能别找那么多借口。”  “你能不能冷静点,定罪是要靠各个证据互相印证的,不能光靠你一个人好几年前的印象。”陈东君克制住自己声音里的怒气,忍住想要再次抓住于今清的冲动,“我说的不对么,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于今清冷笑,“我是没脑子,全世界就你陈东君最聪明,你说的都对,我蠢,我不冷静,我都承认,够了吧?”说完他退后了两步,脸上带着与那次中年警官在地下通道说“他们看起来越可怜,路人越愿意给钱”时相同的嫌恶表qíng。陈东君被那个表qíng刺了一下,刚才竭力压下去的火气全上来了,他猛地把于今清拽到自己面前,盯着于今清的眼睛,“不准那么看我。”  于今清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肩膀被捏得一阵剧痛,心里全是他哥不信他的憋屈,那种感觉,就是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一口鲜血哽在喉头,憋得他要发疯,“走开。”于今清压低了的声音哑得像喉咙里有个伤口。  “不准跟我说这种话。”陈东君攥着于今清的清瘦的肩膀,手指的力量逐渐加大。  于今清猛地一挥手把陈东君的脸打到一边,“这是我家,你出去。”  “我出去?”陈东君眉头皱得死紧,眼睛里是完全遮掩不住的怒火,几乎烧得双眼赤红,他大手抓起于今清的两只手腕,“你给我再说一遍。”  于今清的两只手腕被提了起来,他觉得惊怒jiāo加,疼痛耻rǔ,陈东君什么时候这样对过他,瞬间,憋屈,怒火,心痛,震惊,羞耻一时间全涌了上来,他感觉到自己在陈东君面前就像一个弱小的稚童,不被相信,智商被鄙视,连身体的瘦小也成了可以被武力制服,被羞rǔ的对象。  于今清死死地盯着陈东君的脸,咬牙切齿,“滚。”  陈东君瞳孔猛地一缩,手指的力道更大。  于今清吃痛,咬住嘴唇,“滚。”  “好,很好。”陈东君把于今清扔到地上,扯开他松松挂在腰上的篮球裤。  “你gān什么!”于今清拼命挣扎。  陈东君本能地想打于今清一顿,但是打了几巴掌之后,他看着于今清倔qiáng的脸,突然像被什么东西驱使了,他双眼发红,捉着于今清的两只手,一言不发地用膝盖把于今清的双腿顶开。  下一刻,于今清的眼泪在一瞬间迸出来。  他双眼大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上方的人。  “哥,哥,不要……”  于今清一直在哭着求饶,那是一场酷刑。他不是没尝过剧烈疼痛的滋味,只是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行刑者会变成他哥,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剥开外面的痛苦,内里是全是羞rǔ。  那是他哥。  是他穿着开裆裤学走路起就喜欢的陈东君。  于今清到后来才想清楚,陈东君其实一直是一个痞子,在于今清回来之后,他才收起了所有本xing,变得克制又理智,永远都在当一个好哥哥,一个好榜样,甚至像一个好父亲。  但是他的骨子里,其实一直是一头láng,他靠脑子,也靠拳头,身体里仿佛流淌着属于野shòu的血液。所有的纵容与宠溺,所有的照顾与呵护,都是陈东君愿意给他,他才拥有的,其实从本xing上说,陈东君不耐烦做任何黏黏糊糊的事,陈东君不喜欢被反驳,更不能接受被自己的心上人用那样的目光与言语对待。  过了很久,久到于今清脸上的泪都gān了,他双眼空dòng地说:“哥,打120。”  陈东君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摸到于今清腿间的血液,才发现于今清身体下面的地板已经被大片的血液染红。  陈东君一瞬间眼前发黑。  于今清又指了指电话,“打120。”  等陈东君打完急救电话,于今清说:“你走吧。”  “清清——”陈东君想把于今清从地上抱起来。  于今清双腿痉挛几乎不能动,但仍拼着一口气猛地往旁边一躲,那一动之后,脸上马上就露出因为qiáng行移动身体的痛苦表qíng。  “走。”  陈东君的手一顿。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于今清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一字一句地说。  陈东君坐在于今清的旁边,一言不发,一直等到救护车来。  救护人员询问qíng况的时候,陈东君正要说话,于今清打断他,跟救护人员冷静地说:“不是qiángjian,是意外,我满十四岁了。”  他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双眼大睁,看着泛着火烧云的绚丽天空从他的视线范围中一点一点消失,声音冷淡,“别让他上来。”  陈东君准备跟上救护车的身形一顿,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块钱备用,然后把整个钱包塞到救护人员手上。  救护员对陈东君点了一下头,从救护车里面将门关上了。  陈东君站在原地,被家属院里看热闹的大爷大妈围住。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不是东君么,你把清清打了?”  “作孽哟——”  “他就剩下一个人了,他把你当亲哥哥啊——”  陈东君垂下头。  于今清把他当亲哥,是真的。  他站在指指点点的人群中,听着那些猜测和指责,心想,你们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畜生不如的事。  陈东君一直站在于今清家楼下,看着救护车从家属院的门口开出去,然后转身推开围着他的人,走进楼道。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每走一阶,就给自己一个耳光。  明明是最视若珍宝的人,明明不舍得动他分毫,明明是想看他健康快乐长大的。  陈东君坐在于今清家门口,甚至想不起来刚才具体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有一转眼,于今清就满身是血了。他想起于今清那天说“你和那些打我的人贩子没区别”,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区别。  他一直坐到深夜,把头埋在手掌。  突然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来,是他妈,“你今天又住于今清家?”  “我一会就回去,不麻烦张叔了,嗯。”  陈东君疲惫地站起身,往楼下走,从三楼走到二楼的时候,他听见也有人正在上楼,脚步很轻。楼梯间一片黑暗,这边的声控灯已经老化,需要大声说话灯才会亮。反正陈东君对这片已经足够熟悉,他就着楼梯间窗户透进来的一点月色继续往下走。  走到一楼半的时候他和上来的那个人擦肩而过。  楼梯间太暗,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对方。  在陈东君又下了两级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感觉有什么微微反了一下光,他朝斜上方看去,那个上楼的人手放在夹克口袋里,夹克口袋边缘伸出了一把水果刀的尾部,陈东君顺着那个人的夹克看上去,看到了那个人在黑暗中模糊的脸——  蒙住了口鼻的口罩上面,是一大一小两只眼睛。  第13章13.  陈东君迅速低下头,qiáng自镇定,以正常的步伐走下楼梯,以确保脚步声没有异样。快要走出楼道的时候,他听见上面传来敲门声,他一边快步向外走,一边掏出手机,发现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他大步走到家属院外,打了一辆车,直奔警察局。  他进去一眼看到了在值班的纪警官,“那个刘三chūn有问题。”陈东君一边说一边走到纪警官办公桌旁边,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bī视纪警官,“他很可能就是尤又利。”  纪警官无奈地说:“真不是,我们确认过了。”  “好,就算他不是。那他就是蓄意报复。我刚从我弟弟家出来,上楼的时候跟他擦肩而过,他没认出我,我认出他了。他戴着口罩,口袋里揣了水果刀。”陈东君看着纪警官,口气是从没有过的严肃,“今天我弟弟没在家,他以后肯定会再来。万一真的碰到,就是一条人命。”  纪警官表qíng凝重起来,又还是有点怀疑,“应该不至于,他人挺老实。”“纪哥,哪个罪犯天生长着一张罪犯脸。”陈东君劝说,“我们现在赶快走,说不定还能碰上他。”  纪警官迟疑了一下,说:“走。”  到于今清家的时候,楼道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纪警官敲开于今清他们邻居的门,问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异样qíng况,邻居看了眼陈东君,有点犹豫。  纪警官也跟着看了一眼陈东君,“你先下去。”  等陈东君下楼之后,邻居跟纪警官说:“刚才那小子,今天好像把他弟给打了,打得救护车都来了。唉,是不是有人报警了?我本来没敢说,那小子爸妈好像是什么局长还是什么厅长,以前小时候住我们院里就是所有小孩的老大,没想到长大这么无法无天……”  纪警官脸色一变,又问了晚上有没有其他qíng况,邻居回忆了一下,说:“那倒是没听见什么响动。”  问完qíng况,纪警官下楼对陈东君说:“我送你回家呗。”他一想到陈东君把他弟打进医院,嘴上还说什么碰到就是一条人命,就觉得无语。  陈东君说:“去刘三chūn家。”  纪警官跟老大哥似的拍了怕陈东君的肩膀,“你就别给我惹事了。”  “我没惹事,现在去那个人家说不定还能找到证据。”陈东君严肃道。  “你是不是吃人家馆子吃出点儿蟑螂头发什么的蓄意报复人家啊?我跟你说,你这样惹事是làng费我们警力。”纪警官揽着陈东君的肩膀,“你纪哥也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我告诉你啊,老这么混不行啊。”  陈东君看着纪警官,“你相信我行不行,我真的看到了。”  “这楼道这么暗,不大声说话灯都不亮,你肯定看错了。而且人家怎么知道你弟家住哪?”纪警官一脸不相信,认定陈东君就一不良少年,存心给他找事儿,“行了,我送你回家吧,这么晚你爸妈不急啊。”  陈东君忽然体会到了于今清的感觉。  “哥,你信我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于今清的眼睛里还有光。  他却看着于今清眼睛里的光,说了一堆自以为是的理论,最后终于让光熄灭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比较早熟的高中生,好的家世,好的教育,还不错的头脑,让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维方式与逻辑,这套思维方式让他一帆风顺,甚至可以说非常优秀地长到这个年纪,也就理所当然的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傲慢。  这种自以为是和傲慢平时并不显山露水,但是当这种人讨论起问题时便可以被人察觉,他只相信以他的逻辑推理出来的东西。  他过分仰仗他的思维方式,也终将败于他的思维方式。  比如这一天,他终于惊慌失措地发现他的自以为是伤到了他最爱的人。  陈东君想到于今清躺在担架上空dòng的眼神,仰起头闭了闭眼,想不出怎么样才会得到原谅。  最后他想,不管能不能被原谅,至少要保护于今清平安。  “那你告诉我刘三chūn他家在哪。”陈东君说。  “哎,你这小子,我就知道你是要找他麻烦。”纪警官无奈地把陈东君按进车里,“人就一老老实实打工的,连房子都是租的,你一高gān子弟,心眼儿怎么这么小。”  陈东君从来没当自己是高gān子弟过,兄弟朋友都是自己jiāo的,他一坐上副驾驶就用手指堵上车钥匙孔,语气坚持,“去刘三chūn他家。”  纪警官看了他半天,“我以前还觉得你挺成熟的,敢qíng就在你弟面前那样?就去这一次,要是不对,你赶紧回家写作业,听见没?”纪警官把他手扔开,车钥匙cha进钥匙孔,一边一脚油门,一边嘀咕,“都高三了还这么闲真是……”  开了不久,纪警官把车停在一栋老式楼房下面,“你坐车里,我上去。”  “我也上去。”陈东君说。  纪警官说:“你去买两箱牛奶。上去就说是上次认错了人,给人道歉去的。”  陈东君点头,去附近开到很晚的小卖部提了两箱牛奶。  纪警官和陈东君一起上楼,敲门。  没有人应门。  陈东君低声说:“他还没回来。”  纪警官说:“说不定人睡了。”他又敲了敲门。  还是没有人应门。  这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陈东君浑身的肌ròu都绷紧了。  轻轻的脚步声。  和他在于今清家楼道听见的一模一样。  突然脚步声停了,纪警官听出那个脚步声停了,不上楼了,开始往下走。他对陈东君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也跟着向下走。  纪警官下楼,看见了那个人离楼房不远的背影,“刘三chūn?”  刘三chūn双手cha在裤兜里,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笑容,一边眼皮耷拉着,“纪警官?”他又看了一眼提着牛奶的陈东君,“这是?”  纪警官点点头,“他来跟你道歉,上次认错人了。”  刘三chūn憨厚挠头笑笑,“没啥没啥,就是好多天没去上班老板意见挺大。我记得不是你指认的我啊?”  陈东君面无表qíng地说:“哦,你看到了是谁指认的你吗?”  刘三chūn笑容一僵,又讨好地继续笑起来,“没没,我是听说是个小孩,说我是人贩子,我看你也不是小孩……嘿嘿,原来是你啊,也难怪,现在的小孩都营养好,长得高……”  “你刚上楼了,怎么又下来了?”纪警官笑着打断他。  “这不,烟瘾犯了。”刘三chūn搓搓手,“去旁边买包烟。”他指了指刚才陈东君买牛奶的那家小卖部。  “那你之前gān嘛去了啊,在哪快活啊?”纪警官玩笑道,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刘三chūn的穿着,身上应该没有可以藏水果刀的地方。  刘三chūn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陈东君,忽然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揉了揉酒槽鼻的鼻翼,“散步呗。”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们这种在馆子里打工的,就是容易长胖,纪警官您看看,我一个农民工,要啥没啥,就这样,还差点三高了。”  纪警官笑着说:“你这就是中等身材,真说不上胖,我看你们这小区也不大,你在哪散步啊?”  “转了挺远,我也没注意具体哪儿,跑了挺久就原路返回了。”刘三chūn笑着说。  纪警官点点头,对陈东君说,“你再给人道个歉,我们就回去了。”  陈东君看了纪警官一眼,纪警官说:“快点的。”  陈东君上前一步,伸出手,“对不起。”  刘三chūn也伸出手,重重地握上陈东君的手,此时陈东君刚好挡住了纪警官看刘三chūn的视线,刘三chūn突然龇牙笑了,露出一口久被烟熏的huáng牙,那是一个不属于“刘三chūn”的笑,没有讨好与憨厚,他比了一个口型,“你,等,着。”  陈东君猛然甩开他的手,“你说什么?”  刘三chūn一愣,脸上泛起老实又讨好的笑,“我刚要说‘没关系’呢,你这孩子怎么——”  陈东君盯着刘三chūn,一拳抡过去。  纪警官从陈东君身后拉住他,“行了,你发什么疯。”  陈东君力气太大,纪警官用全力才拉住,他对刘三chūn说:“快提着牛奶上去吧。估计这倒霉孩子在你那馆子吃坏肚子了。”刘三chūn挠了挠头,“那真的对不住,你要再来吃,跟我说,我请你免一次单。但是吧,你这小孩,话不能乱说,我这么久没上班,这个月工资都给扣完了,奖金一分钱没有,我这还得jiāo房租,唉。”说完他拎起地上的两箱牛奶,又招呼了一下,就上楼了。  “他刚才跟我比口型,说‘你等着’。”陈东君看着刘三chūn的背影,半天才冷静下来,“事qíng没这么简单。”  纪警官qiáng行把陈东君按进车里,“我看是你跟人家说‘你等着’还差不多,人家都没怪你还说下次去给你免单。你老实点,再惹事我联系你爸妈了啊。”  陈东君几乎要气笑了,“你都看不出来刘三chūn根本就是装的么。”  “人家正常得很。”纪警官一脸无奈,“我只看出来你喜欢惹事。”他想到陈东君把他弟弟打进医院居然一句“我弟不在家”就打发了,外加一个高gān子弟的身份,越看越觉得这小子爱说谎,缺管教,上次见面还装得成熟稳重,估计就为了指使他弟弟瞎诽谤别人。  陈东君一路把自己亲眼所见,以及逻辑推理说尽,换来纪警官真心诚意的教育——  如何做一个好公民,好学生,好少年。  他妈的。  纪警官qiáng行把陈东君送到家,“别给我惹事了,学点好行不行。”  陈东君摔上车门。  他终于也体会到什么是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一口鲜血哽在喉头。  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标签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一旦被贴上高gān子弟的标签,就一定会欺负无权无势的人;一旦被贴上儿童和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标签,记忆与描述就变得不可信;一旦被贴上老实人的标签,他这辈子就和违法犯罪无关。  这个标签没贴到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觉得道理都在他那里。  标签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知道,当你给一个人贴上标签的时候,你就关闭了和这个人jiāo流的通道。  关闭通道是很容易的,难的是说服一个人打开它。  陈东君憋闷地向他们家大门走去。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他们家门口的一个垃圾桶。  陈东君突然脚步一顿。  刘三chūn家楼底下也有一个垃圾桶。  陈东君突然想起来,刘三chūn说下楼是烟瘾犯了去小卖部买烟,可后来他根本没有去买烟,他拎着两箱牛奶就走了。那他下楼的原因是什么。  突然一个一个片段在陈东君脑海中串联起来,如果刘三chūn回去以后发现家门口有人,那么下楼将口罩手套水果刀等可能的作案用具丢进垃圾,再以买烟为借口——  陈东君快步走到马路边,打了一辆车,打到刘三chūn住的那个小区。他必须在刘三chūn之前拿到那些作案工具,从而证明刘三chūn真的曾蓄意杀人。  此时已经到了凌晨,老旧的小区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昏huáng的路灯,陈旧的灯泡闪烁,明明灭灭,无人修缮。  陈东君还剩下一百多块钱,夜晚难打车,他多付了一百让司机等他回去。  下车以后,他往刘三chūn家楼下走,那一段的路灯不知道怎么的,他走的时候还是好的,现在已经坏了。  其实这个时候陈东君已经发现了不对,但是他太急于处理好这件事。  从看着救护车离开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急于赎罪,急于确保他的心上人将不再受到任何伤害。  陈东君借着月色走到垃圾桶附近,他看不见垃圾桶里的东西,只能试着用一只手捞,他摸了几下,非常轻易地就摸到了一把金属的东西,还差点割到手,拿出来,果然是一把水果刀。  陈东君打算再从垃圾桶摸出其他东西,他刚要腾出右手继续捞,把水果刀从右手换到左手,忽然移动中的水果刀在微弱的月光下反了一下光——  照出不远处一个狰狞的人影。  陈东君迅速全身戒备地站起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空气中传来一声衣服的摩擦响动,那个人已经扑了过来。  他要抢那把刀,陈东君侧身躲开他的手,尽量不让刀碰到那个人,也不让他抢到刀。  那个人压低了声音,“你把刀给我,我不找你们麻烦。”  微弱的月光下,那人一口huáng牙森然。  陈东君往后退了一步。  “你好了没有啊,怎么这么久啊,一百块也不能让我gān等这么久吧,刚好有个人要不我送完他再回来接你——”司机大大咧咧的声音从老远传来。  远处有手机屏幕的光在往他们这边晃。  陈东君正准备往司机那边跑,突然黑暗中的人脸色一变,直接向他上的水果刀撞过来,比刚才扑向他的速度还要快,有如破釜沉舟,陈东君躲都躲不及。  轻轻“噗呲”一声,他手中锋利的水果刀刺入了那个人的身体。  陈东君感觉自己脸上被溅上了温热的液体。  他手指僵硬地松开了手中的水果刀。  那个人用手抓着水果刀,跪倒下去。  陈东君低下头,那个人的大小眼睁着,瞪着他,眼白大得吓人,嘴唇张开,有浓稠的血液从他的牙fèng和嘴角溢出来。  那个人不动了。  陈东君蹲下身,把手放到酒槽鼻的鼻孔下面。  突然一道手机屏幕散发的光从他身后很近的地方照了过来,转瞬那道光在空中摇晃了几下,“啪”的一声手机掉到了地上。  “啊啊啊啊——”  “杀人了!”  第14章14.  于今清住院的第二天晚上,地方卫视正在转播《新闻联播》。  于今清对病房护工说:“麻烦换个台吧。”  同在一个病房的老太太摆手,“哎,别换,一会《新闻联播》完了还有本地新闻!”  “那麻烦调小一点声音,我想休息。”于今清其实没有睡意,他睡不着,他只是听什么都觉得难受。  “哎,这时候睡,半夜醒来就睡不着了。”老太太大嗓门嚷嚷,“别调小啊,我耳背,调小了听不见!”  于今清用枕头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今天的《新闻联播》播送完了。”  “谢谢收看。”  “天气预报——”  “下面进入本台新闻——”  “10月6日凌晨,在本市某小区发生了一起蓄意伤人案。嫌疑人陈某某,持水果刀行凶,受害人为一家餐馆的帮厨刘某某,为进城务工农民,暂未脱离生命危险,至今昏迷不醒。据悉,嫌疑人陈某某为某重要机关副厅长独子,未成年人。此案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也引发了一系列思考:《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对象和边界到底在哪里?权力究竟应该怎样被行之有效地关进笼子里?”  “10月6日上午,有市民称嫌疑人陈某某在作案前一天傍晚曾在另一小区殴打一名儿童,导致其重伤住院。”  “10月6日下午,本台接到市民董姓夫妇热心举报电话,举报嫌疑人陈某某向失去双亲的未成年人发放高利贷……”  老太太看电视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嗑瓜子,一边砸吧嘴,“我就知道这些当官都不是东西,生出来的也都不是东西!呸!”她嘴一撅,把一片瓜子儿皮吐到地上,“这下该抓了吧!不能在外面蹦跶了吧!要我说——”她听见旁边chuáng的动静,恋恋不舍地把眼珠子从电视机上扯下来,扭头去看于今清,“你gān嘛啊,哎,医生没说你能出院,你鞋都没穿——”“现在的小孩——”老太太又磕了一片瓜子,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个比一个没礼貌,还说现在年轻人素质高。”  晚上医生来查房,指了指于今清的chuáng,“人呢?”  老太太唉声叹气,“跑啦,拦都拦不住。”  旁边的医学院研究生说:“老板,我们真的应该跟公安那边通缉名单搞个联网什么的,那回也是,那个男的欠了医院八千多医药费,跑去报案,结果怎么着,刚好是个通缉犯。”  “瞎说八道什么,这就是个小孩,钱包还放在护士长那里。”医生白了研究生一眼,跑到老太太那里询问病qíng。  “你还别说,”老太太津津有味地,“小孩怎么了,你是没看到新闻,拿水果刀捅人的,就是小孩,爸妈还是大官,这回不知道怎么捞儿子呢吧——”  何隽音确实一天都在想办法捞儿子。  她请了假在家,整整一天,只要不是她打出去电话的时候,她都在接电话。  领导,同事,亲戚,朋友,公安,电视台,报纸,还有根本不认识直接来骂她的。  后来我们以为是互联网的世界带来了舆论bào力。  不是的。  其实是人,人本身带来了舆论bào力。  千百年来,阳光下本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蒋律师,你说吧。”何隽音用两根手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她坐在沙发上,穿着没有一丝皱着的西装套裙,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腰杆笔直。这个时候她就像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女战士,连眼角眉梢和指甲尖也是冰冷锋利的。  “案件还有很多疑点,公安那边都没给出说法,何副厅,电视和纸媒的舆论导向很明显,很可能是有人在背后cao作。”蒋律师顿了一下,“但也很难说,您也知道,观众爱看什么,媒体就做什么。反腐谁不爱看?未成年刑事案件谁不关注?您这两者都沾了,这条新闻一做,既赚了收视率又赚了吆喝,谁不做这条新闻谁傻。媒体就这样,要是有一天观众喜欢吃屎,他们连屎都能烹一锅出来——”  蒋律师心直口快,本是当笑话说。  他没想到,未来十年之内,他还真看到了那么一天。  “行了。”何隽音打断他,“不动关系,东君什么时候能出来。”  “刑事拘留最多三十七天,当然实际不会那么久。首先,陈东君第一时间就主动用出租车司机的手机报了警,而且根据陈东君提供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不是蓄意伤人,警方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带刘三chūn生物特征的手套,口罩。水果刀上也有刘三chūn的指纹,但是不能判断指纹是在刘三chūn被捅伤后他握上去的,还是之前就有的。现在主要问题是不能判断冲动伤人还是防卫过当。还有受害人现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他醒了还是死了,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蒋律师口气缓和下来,“当然,qíng况还是对我们很有利的。”  “这事能私了么?”何隽音的声音没有波澜。  “受害人重伤,一般不能私了。当然,我这是说按流程走。您那边有门路,就可以不按流程来。或者,要是刘三chūn真的是罪犯,那就好办多了。还有舆论导向那边,您想想办法,还是挺重要的。”  “不走流程了,我等不了。谁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醒。我爸以前的老关系还在,现在快点把东君弄出来,同时找人办他的留学手续,切断他和国内的联系,不等风头过去不要回来。”  “这,”蒋律师犹豫了一下,“我跟您老朋友了,音姐,我就直说了啊,你现在那边的qíng况,不适合这么大动静。”  “不行。这个没得谈,风险我担。”何隽音挂了电话,又打了两个电话。  那二天本地另外一个电视台播出了一则新闻,讲述了一个市一中尖子班优秀男生智斗歹徒的故事。  一些纸媒也同时改了风向,畅谈一番见义勇为却失手伤人的法律与道德问题。  何隽音打了一天电话,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手机消停了。她听见敲门声,保姆去开了门,她站起身,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瘦削的男孩。  男孩光着脚,满是尘土污迹的脚上有两道血痕,他身上穿着白色的条纹病号服,穿堂风一chuī,chuī得病号服像挂在杆子上的白旗似的。  保姆帮忙拿了一双拖鞋。  “……何阿姨好。”于今清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何隽音曾经找过他,说陈东君本来可以跳级,但是为了陪于今清放慢了所有计划,希望于今清也能为陈东君的前途考虑,至少不耽误他正常课业。所以那之后陈东君提起要于今清去他们家,于今清每次都拒绝,他私心地什么也没有说,用尽一切方法使陈东君变成自己的,于是本能地不敢面对何隽音。  何隽音淡淡说:“进来吧。”  于今清拘谨地穿好拖鞋,站在沙发边上,没有坐下。  “我哥——”  “你——”  两人同时开口。  “您先说。”于今清马上闭嘴。  何隽音看着他的病号服后摆,皱着眉,“你后面怎么回事。”  于今清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路跑到这里连伤口崩开了都不知道,现在裤子和衣服后摆全是血。  于今清把身体的背面对着墙壁,“摔了一跤。何阿姨,我是想来问我哥,嗯,东君哥哥他现在回家了吗,还是在警察局?”  “我会把他弄出来。”何隽音说。  于今清松了一口气,“他有没有受伤?怎么会这样的?”  “我也没见到他。”何隽音口气变得不太好,“他捅了刘三chūn,你说他是人贩子,结果其实不是。我早就跟你说过,东君把你当弟弟,我没意见,但是他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  于今清低下头,“……对不起。”  “等东君出来之后,我直接送他出国。就算什么事都没有,他在学校也待不下去。”何隽音的指甲描摹着茶具jīng致的花纹,“你觉得这些事的起因都是什么。”  于今清一僵,手扶着背后的墙壁。  “他本来有大好的前途。”何隽音盯着于今清。  “阿姨说句实话,如果没有你,东君已经跳级在读大二,他可能已经在做机器人或者飞行器的研究。”何隽音指了指客厅的一排架子,“东君的十七年。”  那是一座占据了整面墙壁的架子,全是各类科技杂志,机器人,飞机与航天器的模型。顶端的歼击机模型最为亮眼,陈东君甚至特意买了商场那种给珠宝打光的灯安在那些歼击机上方。从第一代的米格-15,米格-19,到第二代的F-104,米格-23,再到第三代的苏-27,以及中国的歼-10,甚至连2005年才开始服役的F-22模型也被他收藏在手。  于今清走近过去,每一个模型旁边都有陈东君标注的简介,从研发到服役,从优势到缺陷,从机身到布局,再到翼面、发动机等等,就像一个小型而私密的博物馆。  那是于今清没有真正认识过的陈东君。  于今清伸了伸手,没有敢去碰架子上的任何东西,只远远地在空气中划过,就像已经触摸过陈东君过去的人生。  “你应该能看到,他喜欢的是什么。”何隽音站在于今清身后,也看着那些模型和陈东君写的简介,她能发觉那些字体的变化,工整刻板的,清俊洒脱的,略微狂放的,克制优雅的,那是一个少年心境的变化,谁能比一个母亲更理解,“我和陈东君他爸爸,不是那种要bī着孩子去gān什么的父母,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他能安安心心追求去他想追求的东西。一个小孩,如果在年少的时候,因为外部原因,而不能学想学的东西,不能做想做的事,那是很可惜的。”“我们尽力给他一切,也不gān涉他的任何决定,哪怕那会使他走一些弯路。”何隽音拿起一个老旧的机器人,那个机器人的手臂一看就是另外做了安上去的,不是原装,她想到了陈东君小时候,嘴边浮现一丝笑意,却转瞬即逝,“但是我们总有底线,有些事发生一次就已经足够成为教训。你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于今清退了几步,离那座架子远远的,却什么都没有说。  何隽音将机器人放回去,盯着于今清,“你一定暗自觉得东君对你负有责任吧。”  于今清一怔。  他本能地觉得陈东君是他的,就该无条件地信他,无条件地对他好。但是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人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从来也没有无条件的信任和关爱。  或许在他yīn暗的心底某一个角落,真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陈东君对他所失去的一切,都是有责任的。  这就是一切所谓“无条件”的原因。  “可是你仔细想想,他真的该对所有事负责吗。他不应该过他自己想过的人生么。”何隽音看着于今清,指着架子上的苏-27,锋利而jīng致的指甲在水晶吊顶灯下泛出冷光,把于今清的双眼刺痛,“你看看那些,那才是他想过的人生。”  “有些东西从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的人生里。”  “你明不明白,那是谁的人生。”  于今清的肩膀塌下来,像垮掉的房子,被抽了脊椎的狗。  他明白了,那是他的人生。  他的狗生。  人贩子,屠宰场,呕吐物,jī圈,尿液,粪便,血液,董闻雪的骨灰,手机上挂着陌生全家福的于靖声,要把他带回家的舅舅舅妈,一切恶意,那都是他的,从来不是陈东君的。  “所以——”何隽音正要说出她的决定,突然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信用卡客服。  “我们接到电话,一个带有您信用卡的钱包遗失在市三医院,现在找不到失主——”  何隽音以为是诈骗,正要挂掉电话,那边专业的客服小姐又马上报了卡号,说有消费记录,签字人是于今清。何隽音看了于今清一眼,问客服,“什么消费记录。”  “包括救护车费,挂号费,住院费……”客服小姐解释道,她又把医院说明的qíng况跟何隽音重复了一遍,qiáng调医院希望失主去拿钱包,且病人qíng况严重不应出院。何隽音听到“肛门撕裂”的时候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她挂了电话,看了于今清半天。  于今清被她看得又低下头。  “你——”何隽音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沉默半天,才说,“我让老张先送你回医院。”  她本来心如磐石,什么都决定好了,现在却有点开不了口。  这比突然被告知儿子捅了人还让她难以接受。  何隽音看于今清没有动,她叹了口气,“东君肯定是要出国的。我会付你大学毕业之前的生活费和学费,你不用担心。”  “……不用。”于今清说,“只要我哥没事就行。”  他走到门口,拍掉拖鞋上被他的脚沾上的灰尘,把拖鞋整整齐齐放到一边。  “阿姨再见。”  于今清光着脚走了出去。  和他来的时候一样。  一周之后,一架飞机从中国的东南方飞往了欧洲大陆的西南方。  舆论一片沸腾。  两周之后,某市某重要机关何姓副厅长被纪检小组调查。  一个月之后,没有人再谈论起这件事。  那个少年,到底是尖子生,还是不良少年,没有人再关心。那个凌晨,到底是蓄意伤人,还是智斗歹徒,也没有人再关心。  全民的焦点放在了娱乐圈某个当红女明星的婚礼上。  众人扒其黑历史,口诛笔伐。  两个月之后,报纸的头条变成了当红某男星出轨。  众人扒其好男人外皮,拍手称快。  与此同时,一条新闻出现在本市某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迟到了四年的正义——  特大跨省拐卖案尾声  拐卖案头目之一的尤又利于六年前退出拐卖组织,并伪造身份证化名刘三chūn,其反侦察能力较qiáng,在退出拐卖组织前留下伪造身份证,并逃到南方,学习当地口音以逃过警方怀疑。  六年前尤又利的退出,竟是因为另一次拐卖,被拐卖的对象是他当时年仅七岁的女儿妞儿(化名)。尤又利通过自己与各个拐卖头目的联系,找回了女儿,并决定金盆洗手。他对组织成员苟吉辉、许波雷等承诺,互不泄露对方信息,若一方被捕,另一方则赡养对方的家人。  此后尤又利一直留在本地打工,并通过不同银行卡账户多次转账,辗转将生活费转到其妻女手中,但是没有赡养已经被判处死刑的苟吉辉、许波雷的家人。  今年九月,尤又利被曾经遭其拐卖的儿童小于(化名)认出,又因其较qiáng的反侦察能力与伪装能力被无罪释放。尤又利在被指认过程中认出那名身穿某校校服的小于,并在被释放后于该校门口多次跟踪小于,摸清其基本qíng况,了解到小于在深夜多为独自在家,就于某晚身携水果刀,决定杀人灭口。  尤又利的行为被小于的同校同学小陈(化名)发现,并报警,但是尤又利的伪装让他再一次逃脱。当晚,小陈发觉尤又利将水果刀等作案物品藏匿在小区垃圾桶中,并孤身返回尤又利所在小区,获取证据。在此过程中,小陈撞见急于毁灭证据的尤又利,并与其展开搏斗,尤又利被捅伤,昏迷不醒。  没想到这次昏迷,竟成了尤又利落网的契机。  尤又利在一个多月的昏迷中,妻女丧失生活来源,并多次试图与尤又利联系。这让密切监视尤又利妻女的警方发现了蛛丝马迹。  警方将尤又利妻女接到其昏迷的病房,终于唤醒了尤又利。  他醒来的时候,对着六年未见的妻女失声痛哭。  今年十二月,尤又利因组织贩卖儿童、妇女,杀人未遂等罪,被判处死刑。  最后,本报记者记录下了一段对尤又利的采访。  记者:‘你为什么要拐卖儿童?’  尤又利:‘来钱快。’  记者:‘你没有想过那些丢了小孩的父母怎么办吗?’  尤又利:‘他们可以再生一个,又不是生不得。’  记者:‘那些被拐卖的儿童去了哪里?’  尤又利:“给别人做儿子、要不就是做乞丐、卖不出的就卖肾。”  记者:‘你有杀过被拐卖的儿童吗?’  尤又利:‘看听不听话,太不听话的只能扔掉。’  记者:‘你后来为什么不gān了?’  尤又利:‘怕遭报应。我女儿被拐了,我就怕报应了,怕报在她身上。’  记者:‘心里没有想过那些被拐卖的儿童和你的女儿一样吗?’  尤又利:‘那怎么一样。’  记者:‘你十月份被释放之后,为什么还要去杀人灭口?’  尤又利:‘我觉得我没错,我已经决心好好做人了,是他不放过我,那我老婆、我女儿怎么办?他不放过我,我也只好不放过他。’  记者:‘你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尤又利:‘是人都会犯错,我都决心要改了。是他不放过我。’  尤又利qiáng调:‘是他不放过我。’  ”  二十二岁的于今清坐在cao场的观众席上,过往像走马灯浮现。  他曾从天堂跌落地狱,又从地狱重返天堂。  最后在人间独自行走七年。  陈东君的那封信摊在他的膝头,只看了一遍,他就可以背。  他等了这封信七年。  “清清小朋友,  几年不见,不知道你有没有长高。我现在一切都好。如果你同意的话,给我个电话,我想五一假期来看你。你要是不同意,我也能理解。当年的做错的事,给你的伤害,我抱憾终身。  陈东君  ”  “清清。”  “清清——”  于今清回过神,他见电话那边在喊他。  “我在,哥。”  对面静默了一下。  “清清,我——”  “哥,你先别说话。听我说——”于今清紧紧抓住手机,好像这样就能抓住那流走的七年。  于今清对电话那头轻声说:“哥,我懂——”  “人都会犯错。”  人都会犯错——  这不应是推脱者的推脱,这应该是仁慈者的仁慈。  ---------------------------------------------------------------------------------------------------------------------------  【生部】  以前我觉得,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诗。  但是还好,我还有你。  现在我觉得,如果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诗。  那么,我们就一起做两个写诗人。  ——致陈东君  第15章15.  那一晚他们说了很多话,都在讲七年之前的事。  那一晚就像他们并肩躺在一起的每一晚一样,无话不谈,好像从没有分开过。但是他们下意识地,没有谈起一些话题。  陈东君没有问于今清为什么之前没有找他。  于今清没有问陈东君这七年到底在gān什么。  有时候我们承受不了,一些人曾经被我们伤害而选择了不原谅,一些人曾经为我们牺牲了他人生本来的可能xing,所以最好,什么也不问。  他们翻来覆去而不厌其烦地讲那四年,甚至讲到于今清的七岁之前,讲到最后,于今清的手机提示只剩10%的电量,他只好说:“哥,我手机要没电了。”  陈东君默了两秒,说:“好,那你早点睡。”  于今清轻声喊:“……哥。”你在哪。  陈东君:“嗯?”  于今清:“哥。”我想去找你。  陈东君:“嗯。”  于今清:“哥。”你知不知道,我要从学生狗变成工作人士了。  陈东君:“嗯。”  于今清:“哥。”拜拜。  陈东君:“嗯。”  于今清:“……晚安,哥。”  那边又静默了一会,陈东君说:“晚安。”  于今清挂了电话,落寞地向寝室走。  两个多小时的通话,没有人提到“见面”二字。  这样的一个电话,像是一个没有“再见”标志的告别,好像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与过去和解,但这样的和解不是为了重逢,而是为了不被过去所捆绑,更好地向前走。  于今清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真正的失去了陈东君。  互不相欠,于是失去了最后一丝可能xing。  他回到寝室的时候,老三正把一条长腿绕在chuáng栏杆上意图跳钢管舞,老大在chuī瓶,老二在打坐。见到于今清回来,三个人立即围过去,“老四,你还能gān不?”  于今清:“gān?”  老大:“刚才我们仨,团灭。现在找上隔壁老宁,开五黑,gān不。”  于今清:“gān。”  老二推了下眼镜,“gān他娘的。”  老三异常温柔地,“gān他的小PY。”  众人看老三。  老三抛媚眼,“小pào友。”说完他施施然把头伸到隔壁寝室,“嘉嘉,快来——”  “卧天爷!”老三花容失色,连天津腔都出来了,“你那个外国女朋友下面怎么有,有个大那什么——”  “我在视频,请你闭嘴。”宁嘉把手机侧过去,对着视频里的美人殷勤地说,“老公,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老三简直气到娇喘,“还,还说到哪了?刚连那什么都掏出来了——”  “去和你的朋友聊天吧。”视频那头的美人自然地把丝绸浴袍带子系上,莞尔一笑,海蓝色的眼睛与玫瑰色的嘴唇看起来温柔美好,“我下个月就来中国看你了,我们有很多时间。”  “不不不,我不敢。”宁嘉听到有“很多时间”jú花登时一紧,“老公,我想陪你。”  美人很温柔,说起汉语来温文尔雅,字正腔圆,“可是你们就要毕业了,以后就很难见到了。”  “那正好,本来就嫌烦。”宁嘉继续狗腿。  美人又温柔一笑,“我要去吃晚饭了,和同课题组的同学约了时间。”  “噢,你去你去——”宁嘉傻笑。  “再见,嘉。”  “再见老公。”宁嘉吻了一下手机屏幕,然后转过头,看着扒着门框的老三,横眉冷对,“gān嘛。”  老三摇摇头,“你这个小废物,过来五黑。”  宁嘉:“你们寝室四个?”  老三:“不然你以为呢?”  宁嘉:“一群废物。”  一场五黑以五个队友互相攻击、互相拖累、互相骂脏话结束。  对面目瞪口呆,最后纷纷回了四个字:“甘拜下风。”  老三:“废物。”  宁嘉:“一群废物。”  老大:“你们这群废物。”  老二:“废物中的废物。”  于今清:“我觉得还行。”他放开键盘,开始继续收拾行李,“游戏而已,玩得高兴就行,输就输了。输不输得起啊。”  输不输得起啊,大佬。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低头笑了一下,带着释然。  第二天于今清是第一个走的,早上八点的飞机,从北京首都机场直飞成都双流机场。  其他人一会也都要走,于是拖着行李去送他。  于今清办完托运和登机牌,其他几人围着他站在安检口。  老大莫名产生了一种送儿子上战场的心疼,“老四,你连家都不回,就直接去修飞机,为父真是——”  于今清两手都提着行李,一脚踢上老大的屁股,“滚。”他是无家可回,毕竟虽然后来和于靖声关系缓和,但是于靖声家到底不能算他家。老二:“听说成都的妹子都很水灵。”  老三摇头,“老二你怎么还是看不破。”  于今清的一点离愁别绪被摧毁得彻底,“我进安检了。”  老大洒泪挥手,“洛阳亲友如相问,你就告诉他没什么好问的。珍重。”  老二推了推眼镜,“桃花潭水深千尺,常走小心湿了鞋。珍重。”  老三做作地思考了半天,“青山一道同云雨,人面jú花两相残。珍重。”  于今清:“……”傻bī。  于今清走进了安检门,嘴角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他明白,能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傻bī是一件幸运的事。  飞机登机的时候,于今清给079飞机厂给他面试签合同的高工发了微信,“严工,我这边正点登机。”  那边很快就回了:“好的,带你的师父来接你,他有你手机号。”  于今清知道飞机厂是一般由一线cao作工人当师父来带本科生一年,上现场,爬飞机,修飞机,弄清楚飞机的各个零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处理各种故障与qíng况。这样的cao作工人一般都是大专生,但是胜在实践动手能力qiáng,所以只有理论知识的本科生一开始都由这样的“师父”带着,实习一年才会跟着技术员工作。  飞机两个多小时后降落到了双流机场,于今清刚要打电话过去,手机就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短信。  “机场显示屏显示你的航班已降落。我在T2航站楼05出口等你。”  于今清给这个号码存下“师父”二字,然后去看指示牌,05出口刚好是离他最近的出口,他拿了行李直接顺着人流往05出口走。  走出出口大门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门口,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肩宽腿长,肌ròu线条明显,隐隐的力量感从T恤里透出来。  他想打个电话确认的时候,那个人转过身来。  于今清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哥?”  他不敢认。  眼前的男人是一个xing别特征非常明显的成年男xing,甚至带着一丝不近人qíng的威压。除了那张脸,他和以前的陈东君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  陈东君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行李箱,“我来接你。”  声音没有变。  于今清反应了一会,“师父?”  陈东君“嗯”了一声,“我带你。”  于今清“哦”了一声,然后就无话可说。陈东君是他的师父,背后意味,不言自明,他更不敢深思过程与其中究竟,只觉陈东君宽阔背脊透出来的力量感,应该是日复一日地爬飞机修理飞机刻下的勋章。  如此一想,只剩下心酸。  “上车。”陈东君把于今清的行李放到后备箱。  于今清看了一眼陈东君,站在车门边没动。  正要走去驾驶座的陈东君脚步一顿,大步走到副驾驶边,帮于今清拉开车门,用手挡住车门框。  于今清老老实实坐进副驾驶。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的发顶,无声地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在于今清头顶上方停了一会,最后变成一个关门的动作。  陈东君的车里看起来冷冰冰的,什么也没有,于今清坐在副驾驶上不知道该gān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陈东君坐在驾驶座上,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当他不开口的时候,旁边的人好像就自带上了保持安静的义务。  于今清看着陈东君娴熟地倒车、jiāo停车费,一直到陈东君把车开出双流机场,他终于憋出一句,“我们去哪?”  陈东君看了一眼手表,“我家。你饿吗,我买了jī翅,可以做可乐jī翅。”  于今清突然有种恐怖的直觉,陈东君意图无fèng对接他们七年前那个打完电玩的傍晚,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哥,我们要不先找个图书城,再去打电玩,然后回家,你给我做可乐jī翅。”  于今清话音还没落,突然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又被安全带拉住。  陈东君一个急刹车,猛打方向盘,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转过头盯着于今清,“你什么意思。”  于今清被侧方的气压所压迫,身体僵直,没有转头,两眼盯着挡风玻璃前的马路,“我想去图书城。”  “今天周三,我下午要上班。”陈东君踩上油门,“周末去,你急着买书可以下午打车去。”  于今清在一瞬间被打回现实。  他想,可能真的是跟老三他们在一起久了,戏太多。  陈东君一边开车一边跟他介绍路过的建筑及设施,自然得像一个带外地朋友旅游的本地人,快到的时候他问:“一般新来的本科生都在八月高温假后入职,严工说你下周一入职?”  于今清想了想,“可以今天下午就去吗?”  陈东君说:“原则上没有问题。”他把车停在员工宿舍的地下车库,于今清跟在他身后,陈东君边走边问:“你对079了解得怎么样?”  于今清想了想:“有五个中心,严工说我在飞机修理中心,是核心部门。”  陈东君说:“五个中心里有两个核心,一个飞机修理中心,一个发动机中心。飞机修理中心有三个车间,总装,结构,以及试飞站。079厂在转型,本来主修军用直升机,从去年开始,试修几种型号的歼击机,计划在三年内拿下这几种型号的修理权。”  电梯到了十楼,陈东君打开门。  公寓是典型的单人公寓,没有沙发电视这样的东西,空旷的客厅里整齐摆放着工作台,计算机,各类模型、零件以及打印好的图纸。  陈东君打开鞋柜,于今清注意到鞋柜里有好几双半旧的拖鞋,陈东君从旁边拿出一双还未拆封的新拖鞋给于今清,“你还没有签保密协议,注意一下,客厅里的图纸及零件型号名全部涉密。较低密级的东西最多带到宿舍,特殊的不能带出厂。我不多说,下午你注意看保密协议。”  于今清点点头,陈东君说:“你随便坐,我去做饭。”  于今清看着客厅里没有烟火气的一切,这些冷冰冰的东西构成了现在陈东君。陈东君冷硬得像一块钢筋水泥墙壁,容不得他试探一分。  陈东君很快端出三菜一汤,“味道一般,你将就一下。”  于今清吃了一口,忍不住抬头看陈东君。味道是真的一般,比陈东君高中的手艺还不如。陈东君说:“我做饭少,一般吃食堂。”  于今清犹豫道:“以后我做饭吧。”  陈东君说:“你宿舍不在这一栋。”  于今清愣了一下,“……这样。”这个公寓只有一个卧室,他下意识认为他会和陈东君住在一起,想来想去到底是他自己太理所当然了,无论是陈东君的信,还是电话里那个会叫着他“清清”跟他温柔说笑的陈东君,都从来没有提过,要跟他在一起。  他们确实可能对过去的一切都释怀了。  但是可能释怀同时意味着放下,没有愧疚,同时也没有牵绊。可能这次重逢太过巧合,给了他无限希望,同时赠了他一份空欢喜。  陈东君给他夹了一筷子jī翅,“不要光吃饭。”  于今清回过神,有一肚子话想说,想问,都问不出口,他丧了这么多年,那句“我想去图书城。”已经是他能说出最像告白的话,他不信陈东君不懂。陈东君不懂,只可能是因为他选择了不懂。  “……要过来,你一起去。”陈东君的食指轻轻在桌上扣了一下,“你在听么。马上就要入职了,注意力不能这样。”  “对不起。”于今清撑住自己的额头,“我要一起去gān什么?”  “你下午休息吧。”陈东君拿出一串钥匙和一张卡放在桌上,“你宿舍楼门禁卡、宿舍和信箱钥匙。碗筷放桌上我回来收拾。”他站起身,拿上笔记本,“我去上班了。”  墙上的钟才指到一点,离上班的点还有一个小时。  于今清跟着站起身,“我一起去。”  陈东君说:“调整好再说。”  于今清跟在他身后,“调整好了,陈工。”  陈东君开门的手一顿,没有回头,“那走吧。”  于今清进厂先去学习保密条例和安全守则,到下午四点才学完。签了保密协议,负责保密和安全培训的李老师给他发了制服和安全帽,“你等一下,张师带你参观一下飞机修理中心各个车间,其他中心你以后有机会再去。”  于今清问:“张师,张老师?”  李老师笑起来,“你们本科生真没进过车间啊,实习也没实习过?”  于今清尴尬,“进过,进过。但是没gān过正事,就参观参观。”  “一般一线工人你就喊声‘师’,张师,王师,表示个尊重。你说要来一个姓康的,你不叫康师,叫他康师傅啊?”  “噢……受教受教。”于今清悟了,“那参观完,我去哪找陈师?”  “哪个陈师啊?”李老师问。  “陈东君啊。”于今清说,“您不认识啊,他刚送我到门口就走了。”  “那你得叫陈主管,叫陈工也行,人是飞机修理中心技术主管,你咋刚学个词儿就乱用。”李老师北方人,越看越觉得于今清好笑,说起话来也没顾忌,“这倒霉孩子,看着是个帅小伙,咋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  “不是都一线工人带我们吗?”于今清心里那点酸楚消失无踪,只剩下最后一点失落,但那点失落与陈东君本身无关,只与他经久不消的爱慕有关,这样让他好受不少。  “一般是。谁叫你一个人来这么早?”李老师哈哈大笑,“进口武直那边有点难题,陈工去一线了,就说顺便带你。你多学着点儿,比跟一线工人和技术员都学得多。一线cao作和技术背景都过硬的,079没几个,不要说079,你放眼外面……哎,张师。”  正说着,张师来了,李老师收住话头,让于今清赶快换衣服跟去参观。  张师进厂也才两年,比于今清就大了一岁,他带着于今清往总装车间走,边走边跟他指,哪里是物资供应中心,哪里又是发动机中心,走到总装的时候,刚好一架歼击机在拆卸,拆得只剩骨架板筋、部分蒙皮、和无法拆卸的电路。  于今清一震,“láng鹰-19。”  张师惊讶,“不错么,新机型,剥成这样都认识。”  “两年前才开始服役,怎么就要修了?”于今清问。  “不是修,079现在还没有歼击机的全权修理及维护权。”张师解释,“你看新闻没,这是前段时间因为事故坠毁的一架láng鹰-19,这样已经不能再服役的歼击机会作为试修对象,如果079搞定了这个型号,就可以拿到修理权。”  “我进来之前不知道079是修什么型号的,听说是去年才开始试修歼击机的。”于今清问,“怎么突然开始修歼击机了?”  张师神秘兮兮地把于今清从总装车间拉出去,低声说:“我告诉你个内幕,你别往外说哈。”  于今清想,他大概要知道一件全厂都知道的事了。  “这是——”张师突然看见远方空中出现了一架他从未见过的机型,不自觉张大了嘴巴,机械地重复出他已经对一百个人说过的话,“技术新贵和资本老派的对决。”  超出于今清对空气动力学最优机型认知的歼击机,从天幕的远端飞来。  于今清看见远处的试飞站地面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他对天空比了一个手势。  那架歼击机垂直降落在了试飞站的停机坪。  机座上下来一个穿军装作训服的身影,他走下歼击机,走到地面的人身边,给了地面的人一个紧紧的拥抱。  ps:  本文中出现的飞机厂,涉密军品,军用直升机歼击机等代号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现实中的军用飞机厂代号不是三位数,避免撞号,特意选了三位数的数字,不要深究。  还有,七年过去,他们的生活改变了很多。  一直在读书的于今清变化小一点,经历了更多的陈东君变化比较大。后面会揭开一切。  谢谢。  第16章16.  “那是什么型号啊。”张师感叹。  于今清低下头不去看试飞站,“张师,我们不去参观其他车间吗。”  张师看了半天试飞站那边,“噢噢,那边是结构车间,就是专门修飞机骨架及不可拆卸的部件及电路的车间,刚才你看到的láng鹰-19被完全拆卸完毕后,就会被送到结构车间去。我们看完那个就去试飞站。”  张师一边带于今清参观结构车间,一边低声说:“听说是陈工带你啊,试飞站刚那好像是陈工,你认出来没?”  于今清说:“没太看出来,那是在gān什么?”  张师说:“应该是接机,不过这事儿一般用不着陈工去啊。”他突然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快点看完这边我跟你继续说刚才的内幕。”  于今清跟着张师看完了结构车间,张师拉着他往试飞站走,“陈工,就是技术新贵的代表,一年上位,手腕qiáng硬,不是他,079也不会转型。”  于今清不觉得陈东君是喜欢搞派系斗争的人,但好像现在他对陈东君的判断力,基本处于失效状态。他问:“那陈工这人到底怎么样?”  “那必须好啊。”张师激动起来,“你知道我们一线cao作最烦啥不?”他没等于今清回答,“那些技术员,坐办公室,整天看资料,屁都不懂。现场有问题,你叫他去,他看两眼,这根线,这根线,‘可能’有问题。”张师学着技术员的样子在空中指来指去,加重了“可能”二字,鼻孔喷出一口气,“呵,结果我们外壳给他拆三个小时,线皮给他拆两个小时,弄了半天弄出来,嘿,不是这根线的问题。累得跟狗一样,半毛多的钱没有,解决不了问题,还得去找他。我们又不懂原理,只能求着他呗。”  于今清疑惑,“他们不动手的吗?”  “也就你刚来的会问这个,全079能动手的技术我只服陈工。”他们走到了试飞站入口,张师拍拍于今清的肩膀,带着一种不属于他年龄的老气横秋,“要是你们这些未来的技术都和陈工一样,079就还有点救。”  于今清看他一眼,这个人眼睛有一丝希冀,光从里面泄出来,把那张原本显得油滑的脸洗了个gān净。  张师笑得大大咧咧,“你进去呗,多跟陈工学着点儿。”  于今清也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笑,“你要是以后来找我排故,我肯定不让你白忙。”  于今清走进试飞站,第一眼没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架飞机。第二眼才注意到远处一角站着陈东君和那个穿军装的人。于今清走过去,“陈工。”  穿军装的人轮廓分明,一张脸阳刚帅气,不开飞机的话可以直接去做三军仪仗队旗手,阅兵式都要给特写的那种。他本来正在笑着说什么,看到于今清过来,脸上还带着笑,“你弟弟?”  陈东君点头,笑着跟于今清说:“丁未空。”  这是见面以来于今清第一次看到陈东君笑,他看了一会陈东君的脸,才对丁未空打招呼:“你好。”他看一眼对方肩上的军衔,“丁上尉。”  “小弟弟。”丁未空揽着陈东君的肩,“我跟你哥生死之jiāo,你不用这么客气。”  陈东君带着警告意味看了丁未空一眼,把他的手拿开,“你少说话。”  丁未空笑得得意,“我少说话,你请喝酒不。”  “少来。”陈东君往外走,“你那飞机没问题啊,少跑过来蹭饭。”  “我这回好歹给你送了资料吧。”丁未空笑说,“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老往这跑,不是有个小灯泡总是不亮嘛。”  陈东君嗤笑一声,看一眼于今清,“你来排一下故,什么灯不亮。”  于今清想了想,“故障灯吧。”  丁未空哈哈大笑。  陈东君对丁未空说:“听到了?快滚。”  丁未空说:“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  陈东君说:“你要一年来一次,我请你喝酒,你老往这跑,我只能叫你快滚。”  丁未空说:“那我真走了。”  陈东君:“快滚。”  丁未空:“你考虑一下我说的。”  陈东君:“快点的。”  丁未空爬上歼击机,陈东君看了一眼手表,对于今清说:“下班了。你去我那里把行李拿去你宿舍。”  于今清跟在陈东君身后向外走,问:“那是什么机型?”那是谁?  “láng鹰-20。”陈东君说,“还有,láng鹰-20取消了故障灯设计,改为屏幕显示。他那是开玩笑。”  于今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架láng鹰-20,还未正式公布服役的歼击机垂直起飞,很快消失在天幕,陈东君看也没回头看一眼。  “你不送送他?”于今清问。  “他拿这儿当他自己家,还给他脸,真天天来了。”陈东君嘴角不自觉浮上笑意,“你都参观完了?”  于今清应了一声。  “那明天起,跟着我上一线。”  两人走回去,陈东君把于今清的行李拎到他宿舍门口,“明天八点,别迟到。”说完转身就走。  于今清受不了地大步追上去,从后方抱住陈东君的腰,他现在已经长得和陈东君差不多高,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就可以把头放在陈东君背上。他在陈东君的耳后亲了一下,“哥。”  陈东君浑身肌ròu瞬间一僵。  这个吻如果早四年,他还有得选,但是现在,就太晚了。  陈东君没有动,一直让于今清抱着。于今清抱了一会,又亲了一下陈东君的耳朵,“哥。”  他一直小声地在陈东君耳边喊,陈东君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于今清转到陈东君面前,去看他的眼睛,“哥?”  陈东君的眼睛里暗沉一片,好像有另一个世界,又好像只有无尽的深渊。  于今清咬了一口陈东君的嘴唇。  陈东君把于今清推开,“我们不能这样。”  “那你和谁可以这样?丁未空?”于今清看着陈东君没有表qíng的脸,几乎有些愤怒,“为什么不能是我?”  陈东君皱眉,“我和谁都不能这样。”他有点舍不得地看着于今清,想要摸摸他,最终也没有伸出手,只是放缓了声音,“清清,我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  于今清被那声“清清”喊得一怔,他抱住陈东君,“哥,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我陪你。”  “不行。”陈东君轻声说,“我要回去了。”  “我不准。”于今清不放手,眼眶发热,“你答应过我的,永远不离开,永远在一起,你保证过的。”  陈东君沉默片刻,“你就当我又骗了你一次。”  骗于今清董闻雪病好了,最后董闻雪死了。  答应了于今清永远不离开,最后还是离开了。  “我不信。”于今清死死抓着陈东君的后背,“你不会骗我的。我知道。你说什么都没用,哥,我不信。”  “放开。”陈东君的声音变得冷硬,“如果你调整不好,我可以换别人带你。”  于今清手一松,不敢置信地退了两步,眼神里写满失望。他已经长大了,但眼神跟小时候还是一样。  那失望太明显,陈东君微微偏过头,说:“调整好再过来。”  于今清盯着陈东君的脸,攥紧了拳头,“……我知道了,陈工。”  陈东君没有再看他,转身下楼返回079的办公室。  用特制锁才能打开的办公室内,还有一个里间,指纹加虹膜同时解锁后,门自动开启。  一份来自空军的,打着绝密标签的资料摆在桌上——  《美国HN-37坠落后续处理指示》。  陈东君坐到桌前,翻开资料,没有任何意外,上面写着分解机体,绘制图纸。  079厂是个什么地方。  效益一般的小破飞机厂,对外号称只修民用飞机,对内号称主修武直,试修歼击机。只有最核心的技术骨gān和部分领导才知道079的未来在哪里——  079的未来将与中国军用机的未来同在。  这样的飞机厂是不会追求效益的,军品,从来不算成本,不计代价。  陈东君想到了三年多前,他和其他几个年轻人,坐在在工信部与国防部两边的人对面,签下那份协议的时候。  那时离他寄给于今清那封信,已经两个月,没有任何回应,而工信部与国防部这边已经不能再等。他握着钢笔,迟迟没有签下名字。  对面一位两杠四星看着他,笑着说:“这就最后一批了,还没想好?”  陈东君看着他那张慈祥的笑脸,“我有一个问题。”  大校笑得和蔼可亲,“说。”  “配偶需要经过审核,是什么样的审核?”  “你放心,只要是普通姑娘,一般都能过审。”大校调侃他,“你要想谈个外国妞儿,可能就有点问题了。”  陈东君握笔的手一紧,大校表qíng严肃起来,“你知道中国飞机制造现在是怎么个qíng况么?”  “几十年过来,我们的研发都以模仿为主,人家卖飞机给我们,没图纸的,只能拆了、测量,绘制,再自己生产。这些你应该都有所了解。买也买不到顶尖的,空军那边牺牲那么多人,就为了搞到一驾HN的3字头,现在还没搞到。”  “三十年前,我们拿着苏联的飞机翻图纸,发动机零件上有个孔,技术员就照葫芦画瓢给画下来了,后来批量生产,全带着那孔。”大校眼中划过一丝沉痛,清明的眼珠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浑浊,“试飞员是顶尖试飞员哪,也架不住那孔其实是苏联飞机的一个制造缺陷。人命就这么一条一条填进去,无底dòng。”陈东君低下头,“我很抱歉。”  “你是该抱歉。”大校盯着他,“所有来这里的人都知道他是来gān什么的,只有你不知道。你简历很亮眼,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不知道自己是来gān什么的人,还是早点走的好。”  “不,我就是知道我是来gān什么的,才非常谨慎。”陈东君的手指轻轻扣了一下桌面,抬起头来,眼神锐利,“您的观点,有些过时了。中国军用机的问题不在这里。”  大校眼睛一亮,“有点意思,说说看。”  “现在已经不会出现三十年前照猫画虎的事,没有一个研发人员会搞不懂原理就生产。中国军用机的问题是整个制造业的问题,原装配件二十年寿命,换了国产,三年不到。我们不是弄不懂,我们就是做不出。加工工艺,理论与cao作脱节,才是最大的问题。”  工信部的领导若有所思,“是这样。”  “空军的牺牲,换得来一份图纸,换不来中国的制造能力。”陈东君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声音平静,“我知道自己是来gān什么的。”  毕竟儿女qíng长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人生百年,陈东君的躯壳可以等,陈东君的理想已经等不起了。  所有喜欢歼击机的少年,最后都会成长为一个狂热而理想的爱国者。  也只有这群人明白,如果没有基础制造业与国防科技的支撑,后来那个房地产经济、互联网经济、粉丝经济、网红经济的时代,终将变成一堆泡沫。  为什么今天你可以躺在这堆柔软的泡沫上,指责你的国家。  那是因为有另一群人,用一生跪在钢筋水泥里,撑起了这块土地,让你有国可骂。  第17章17.  于今清机械地把行李扔进宿舍,关上门,然后直接躺在客厅冰凉的瓷砖上。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老大,对面马上就接起来了,那边声音嘈杂,“喂喂——老四啊,我在火车上,火车晚点,下午我在火车站蹲了四个小时,妈的。”  “你咋不说话?”老大听不见声音,“接通了啊咋回事——”  “我见到,嗯,我初恋了。”于今清说。  老大默了一会,“然后?”  “没有然后了。”于今清紧紧捏着手机,想不出该怎么说。  “你别说了,一听就是你还喜欢她,她不喜欢你了。”老大摇头叹气,“你们怎么碰见的啊?”  “他是我们厂一个很厉害的工程师,现在遇到了技术难题,这段时间都在一线,所以顺便带我。”  “哇,你初恋这么牛bī,姐弟恋啊?”  于今清没吭声。  “还是兄弟恋?”  于今清继续沉默。  老大叹口气,“我知道你不爱说这些,本科我们怎么开玩笑,你都不太理。你要不是受了大打击,不能给我打电话。其实吧,我觉得,一个厂那么多工程师,为什么非得她带你?她要是不愿意,你一个刚入职的本科生,能让你就这么碰到她了?”  于今清“嗯”了一声,“他很专业,愿意教我,但是就到这一步打止。”  “我给你分析分析啊,”老大思索了一番,“这件事儿要放到老三那里,那就是gān一pào的事儿,根本不算事儿。你这个吧,好多年没见了,你们以前又还小,现在肯定什么都不一样了,再爱也淡了。她肯定对你还是有点儿意思,但是你吧,不能从前怎么对她,现在还怎么对她。你得,嘶——”老大仔细琢磨了一下,“你得重新去认识这个人,你知道不?侬懂得伐?尤其你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工程师,能没点理想,没点追求?”  老大等了一会,也没听见于今清说话,于是又叹口气,“唉,无缘无故爱得死去活来,是小孩子对成年人世界的想象。爱有理由,需要资格。她本来就在你前面,你要是还停在原地,你就永远没有可能追上她。初恋再好,也是过去,你可以把它当契机和加分项,但不能把它当筹码和底牌。因为当你把你们当年的那点爱qíng、恩义、回忆全都消磨gān净的时候,你们就真完了。”  于今清猛地坐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撞到桌子腿,他突然惊觉自己差点真的就把陈东君永远地推开了。  老大讲了半天,发现于今清还是没有反应,他说:“我叫老三给你打个电话,这种事他处理得多。”  老三一个电话打过来只说了两句话:“你们以为这是道爱qíng题,这他妈是道哲学题。这种题只有一个解,做他战友,当他军旗。”  于今清像条饿了三天突然看见食物的狗一样从地上爬起来。  后来所有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老三妖娆妩媚地坐在陈东君和于今清对面,翘着兰花指邀功,“老子是个哲学家。你们以为gānpào就是gānpào,那他妈gān的是人生。都给我再gān两瓶。”  于今清打了个电话给陈东君,打的是“师父”那个手机号,“陈工,我明天八点在哪里等你?”  “直接去结构车间,戴安全帽。”  “没问题。”于今清挂掉电话,将日程记下来,落笔有力。  这不是一件难想清楚的事,陈东君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在追求什么,他一概不知。陈东君现在在另外一条路上,甩了他两百条街,他们根本都还没走到一起,却要妄谈爱qíng。  第二天于今清六点起chuáng,下楼跑步,厂区附带的cao场上已经有人在锻炼。他跑到第五次靠近器械区的时候看到陈东君在做仰卧起坐。于今清跑过去,“哥,早啊。”  陈东君坐起来,线条流畅的肌ròu在速gān衣下分明而有力,“早。”  于今清说:“比一下?”  陈东君看他。  于今清:“一分钟仰卧起坐个数。”  陈东君笑起来,“我刚做完六组。”可能见面之后他真的不常笑,每次一笑都让于今清珍惜得舍不得多说一句话,生怕说错一句,就打破了这样的笑容。  于今清躺到他旁边的器械上,侧头看着他,说:“我不管。”  陈东君坐着看了于今清一会,笑着摇摇头,有不常见的纵容与无奈,“行吧。”那是属于陈东君的舍不得。陈东君从来不认为同xing恋是错,它只是在这个体制里混不下去。他什么都不能答应于今清,唯有这样的小事,他不介意付上全部的宠爱。  一分钟计时一过,于今清就瘫在器械上,捂着腹肌,感受那种酸慡,志得意满,“哥,我赢了。”  陈东君站起来,用毛巾擦汗,“嗯。”  “你请我吃早饭。”于今清躺着冲他喊。  “那你赶紧的。”陈东君朝外走。  于今清两步跑着追上陈东君,揽上他的肩。陈东君让他就那么勾肩搭背,没个正形地挂在自己身上。于今清故意把腿抬起来,整个人的重量全挂在陈东君身上,他看着陈东君毫不费力地被他挂着往食堂走,偶尔跟过来打招呼的人解释一句“我弟,嗯,泥猴子”。于今清呼吸着陈东君颈边的味道,发现其实事qíng没那么惨,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他和陈东君还可以做兄弟。  朝阳正是灿烂时。  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上八点,飞机修理中心的结构车间里停着一架武装直升机的骨架,所有外表涂层信息全部被抹去,没有人知道这架飞机的产地与型号。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没有图纸,没有期限,绘制出全部图纸,设计出制造工艺流程。  这就相当于,捡起一个打碎的碗以后,不是把碎碗粘起来,而是从碎片里搞明白,这个碗是在用什么材料,放进什么地方,给多少温度,加工多长时间才造出来的,一步都不能错。然而,一架飞机远比一只碗复杂得多,那是几万个不同的碗同时碎了一地。结构车间这段时间正式进入清场状态,对外号称解决进口武直替换零件难题,陈东君负责,主管技术的副厂长监管,在场的全是jīng锐工程师及一线cao作,外加一个还没摸过武直的于今清。  一个年轻工程师看着于今清开玩笑,“陈工,你这是培养接班人啊。”  “希望吧。”陈东君看一眼于今清,“现在还差得远。”  梯驾已经停在武直两侧,陈东君再次查看了一遍所有qíng况,然后说:“各组,十天,所有电路电缆布局出来。辛苦。”  马上有两名工程师上了梯驾。陈东君对于今清说:“我还有别的事,你在现场多看多学,有问题问姜工。”  年轻工程师抬了一下手,于今清点点头。  这批jīng锐对付这样的武直已经自成一套流程,该一线工人上的一线工人上,该工程技术上的工程技术上,配合默契。  一上午的工作结束后,姜工从武直上下来,喊大家一起去吃饭,他对于今清说:“刚进079,什么感觉?”  于今清说:“和我想得不太一样。”从最初进来前他想象中体制僵化效益一般的国营企业,到张师口中的新旧派系斗争,技术员都动不了手,再到一上午令他震撼的高效工作,“和我听说的也不一样。”  姜工哈哈大笑,“说说。”  于今清没直说,只提了一句,“我以为技术员和一线工人关系都一般。”  “是一般。”姜工啧了一下,“怎么说呢,你今天看到的,不是079的普遍qíng况。我们这批人,是陈工一个一个提起来的,要不就是挖过来的,刚开始吧,都觉得自己特牛bī,谁都不服。”他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我这么跟你说,我们奔着陈工的技术去的,最后被他压着在一线拆飞机皮。那叫拆得一个没脾气。”  于今清也跟着笑起来,又觉得遗憾,错过了陈东君的人生太多。  “有意思吧。”姜工侧头看他一眼,“你是没赶上那个好时候,那叫一个壮观。”  于今清问:“怎么说?”  “你想象一下,试飞站停满了飞机,你知道试飞站是没梯驾的,只能爬飞机。露天,四十度,地面能煎蛋,飞机皮跟烙铁似的,陈工一句‘更换所有机顶接头’,差点没把我手煎成ròu排。”  “你们就没人反抗一下他的镇压?”于今清眼底全是笑意,他知道陈东君一直都是这么个人。  “反抗?”姜工夸张地大呼,“陈工第一个上去,谁敢站下面乘凉?我跟你说,你看今天早上陈工就一句话,说完就走了。任务难不难,难。多不多,多。陈工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做了,那是因为更难的,更糟的,更苦的,他都走过了。所以他下的每一个命令,就算听起来再不可能完成,也没有人不服,所有人都知道,陈工下的每一个命令,都是他自己能完成的。”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姜工,感觉他是你偶像啊?”  姜工哈哈一笑,“我们唯物主义者,不搞偶像崇拜。”  于今清斜眼看他,“是吗。”  “毕竟都是人。”姜工说,“你看陈工这么牛bī,其实他也有做不到的事。”  “哦?”于今清问,“什么事啊?”  “他再牛bī,也不能把整个079都改造成他的乌托邦。”姜工没继续说下去,于今清也能想象。说是小破厂,也有几千人。079是个巨大的怪物,几十年来什么人都往肚子里塞,有带着航空报国的理想来的,有纯粹来找铁饭碗的,有关系户,更多的是那些只求安稳度日的普通人。这个怪物本来已经不能行走了,仅仅苟延残喘而已,陈东君短短几年想割掉那些冗余的脂肪,只留下有用的肌ròu,bī这头怪物全速奔跑,那是不可能的。  他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甚至是大多数人的利益。  那天下午工作结束以后,于今清去找陈东君,发现他办公室门是锁的。于今清打属于“师父”的电话,关机。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许久,又拨了在学校那晚的电话,过了一阵,电话通了。巨大的风声和螺旋桨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似乎对方在直升机上。  “清——什么事——”声音很快飘散在快速流动的空气里。  “哥?你在飞机上?”  陈东君在飞往南亚某海岛的直升机上,直升机驾驶座上坐着丁未空。  他看着陈东君挂了电话,揶揄道:“哟,敢qíng你关机就只关工作机,弟弟机倒是一直开着啊。”  “习惯了。”陈东君一想,也觉得无奈,已经习惯永远先给这个手机充好电,随时带在身上,虽然这个手机的通话记录上只有一个未经保存的手机号码。  “想那么多年,怎么,送你手边都还没吃到?”丁未空嘴角勾着。  “我哪里敢。今年chūn招我跟严工说死活得把他说服了弄进来,知道得不到,但怎么说都想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结果形势一变——”陈东君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烟,丁未空侧头看他一眼,“别抽啊。”  “想抽也没有。”陈东君摸了个空,又把手伸出来,“你给我送的资料你看没看?”  “那他妈绝密,我敢看?”丁未空笑,“你这是显摆你多能啊,寒碜我见不着是吧?”  “又是老一套。”陈东君说起这个,眉头就一直没松开,“分解机体,绘制图纸。”  “这事儿特简单。”丁未空不笑了,他戴着墨镜,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映在夕阳里,看起来正直坚定,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歪得不行,“分解机体绘制图纸,那他妈成果就摆在纸上,看得见,能论功行赏。你这人,就太理想主义,我叫你直接转研发,有前途得多,你非留079,079是个什么地方,你以为真跟计划里一样跟什么中国军用机的未来同在,也就骗骗你这种毛头小子。”  “你他妈少废话。”陈东君略有不耐,“绘制图纸,我们现在就坐在一图纸上?”  “我知道你想的是制造。飞机不行,你追责,飞机毛病在零件,再追,零件毛病在材料,你一层一层追下去,最后追出个屁,最底端的矿业冶金都有毛病。基础制造就跟一个大车轮似的,陈东君,你以为你嫪毐啊,行转轮之术,拖得动么你。”丁未空越说越糙,“嫪毐什么下场,车裂而死,夷三族。你撑不起来的,就算你撑起来了,也没好下场。”  “你少看点乱七八糟的。都他妈这么想,三年前的事——”陈东君猛地顿住,没往下继续说。  丁未空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下颚线条紧绷起来。  三年前,就跟这一天一样。  一小组jīng锐被紧急运去中国南海边陲某海岛,那上面停着五驾歼击机,全部不能起飞。但当时的状况就是,必须快速撤离该海岛。那时候某国突然切断该型号歼击机所有进口零件jiāo易渠道。那组jīng锐带过去的全是紧急赶制,尚未经过试飞检验的零件。  陈东君qiáng烈要求把三架歼击机中能用的零件全部换到状况较好的另外两架上。但要求被驳回,上峰要求,五驾歼击机必须全部返航。  于是紧急修理,更换零件,几日不眠不休。  五驾歼击机最后只有两架飞回了大陆,其余三驾消失在南海海域。  成功飞回大陆的飞行员后来去找陈东君喝酒,chuī了十几瓶之后哭得跟个傻bī似的,一直在说:“老子不甘心。”  “别想了。”陈东君抬腿踢了一脚丁未空。  “陈东君,我奉劝你一句话。”夕阳沉下去,视野变得黑暗,丁未空却没有摘下墨镜,“趁你和他都活着,把你想做的都做了,犹豫个屁。你以为你成熟,你理智,你大义;他幼稚,他冲动,他什么都不懂。”“等他死了,你就会发现,你根本就是个傻bī。”  第18章18.  陈东君走了一个多月,等回来的时候全厂已经进入高温假,厂区除了值班和安保,就没其他人了。他进厂的时候门卫差点都没认出来。  “……陈工?”门卫看了一眼他的证件牌。  陈东君点了一下头,继续向里走。  一个多月,没有人知道那座海岛上发生了什么,应该说,没有人知道那座海岛上有事发生。地图上找不到它的位置,更看不到它的名字。  门卫在陈东君身后小声感叹,“这是去了趟非洲啊——”  陈东君被晒成了古铜色,变得更加瘦削,原本在衣服下隐隐的力量感,变得显著,他本来就像一把剑,现在被打磨得过于锋利,威压更甚,让人心生惧意。  陈东君在办公室整理完一个多月来的总结资料,已经又过去三天,这时候他才有时间去想一下,是不是要带于今清出去玩一下。  他打了个电话过去,关机。  陈东君锁门向外走,手机响了。  “姜工。”陈东君问,“任务没问题?”  “陈工,你怎么招呼都不打走一个多月。前几天,就高温假放假前一天,于今清被机chuáng切断了手指,当时我们马上给他打急救,冰镇手指,找紧急联系人,结果他紧急联系人是你。我天天给你打电话,天天关机——”  “行了。他在哪。”陈东君开始向厂区外的停车场跑。  姜工报了医院名,又说:“手术做完了,应该没大问题,只剩下养伤。”  “人醒了?”  “醒是醒了——”  “马上就到。”陈东君挂了电话。  陈东君开车去医院的过程中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他想理智地思考一下之后怎么处理他和于今清的关系,想去考虑怎么把于今清赶快送走,但是所有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变成了心痛。  陈东君停好车以后,没有下车,而是坐在驾驶座上,一直坐到姜工又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到。  “到了。”陈东君拔下车钥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太清楚现在直接上去的结果是什么了,如果他不在上去之前做好决定,他看见于今清的第一眼就会投降。  陈东君在医院楼下站了一会。  不断有人从医院中出来,又有人进去,他们与陈东君擦肩而过。行走的,坐着轮椅的,支着拐杖的,被担架抬着的,他们长着不同的脸,但是脸上写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不远处响起救护车的声音,那里面可能躺着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他会被送进急救室,三个小时后,他可能会躺在五楼的普通病房里,或者六楼的ICU,或者负一楼的太平间。一周之后,他可能在五楼的普通病房里休养,也可能被家人包围着出院,或者,成为一抔骨灰,一块墓碑。  陈东君走上五楼的普通病房,站在一间病房门口。  他看见于今清靠在病chuáng上,整个右手手掌被纱布裹着,支在一边。姜工在旁边跟他说:“陈工已经到了,应该马上就上来了。”  “我不想麻烦他。”所以也没有再打那个不属于“师父”的电话。于今清看了一会自己的右手,脸侧到一边,看着窗外。他的脸颊比一个多月前瘦削了不少,整个人裹在病号服里,显得有点无助。  陈东君敲了敲门框,“姜工,辛苦。你先回去休息吧。”  “没事没事,我拿于今清当弟弟,应该的。”姜工笑着给陈东君搬了张椅子,“都一起一个多月了,是吧。陈工你这是去哪了晒成这样——”  “那是我弟弟。”陈东君站在门框边不动。  姜工一愣,走到陈东君那边,“陈工,你搞什么啊?”  “把门从外面带上。”陈东君把门让开,看着姜工。  “你这种人迟早有一天要被人民群众武装力量镇压。”姜工愤愤不平地关上门。  病房彻底安静下来。  于今清转头对陈东君露出一个笑,一口小白牙,阳光得遮掉了伤病带来的虚弱。  “哥。”他这么喊。  陈东君走过去,坐在他病chuáng边,捏着他的下巴,轻轻吻了一下,小心翼翼得像一只蝴蝶落在一片蔷薇花瓣上。  于今清瞬间睁大了双眼,然后在陈东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翻身把陈东君压在身下,左手直接大力地把陈东君的短袖制服衬衣扯开,露出大片的饱满胸肌。他不像一个病人,更像一个溺水者,力气大得惊人,像是绝望的时候看见了最后一丝光。  陈东君捉住他的右手手臂,低喝:“你gān什么。”  于今清身体一僵,别过头去,声音低哑,几乎哽咽,“哥,你又骗我。”  陈东君感觉于今清要从他身上起来,他把于今清按住,一只手抓着于今清的右臂保证他的右手掌不被碰到,一只手从他的后脑勺摸到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就像小时候那样。  “哥,你又要gān什么。因为我伤了手,你安慰我,施舍给我一个吻。然后又把我打回地狱?”于今清偏着头,陈东君在他的颤抖的睫毛上看见水珠。水珠从睫毛上落下来,掉在陈东君嘴唇上,灼热咸涩。  “你把我当什么,哥。”  陈东君想,这就是没做好决定就上来的下场。  “当我弟弟。”陈东君声音低沉。  又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他嘴唇上。  “当我要保护的人。”陈东君舔了一下嘴唇,天气太热了,眼泪里的盐分蛰得gān裂的嘴唇有点发疼。  “当……我爱人。”算了。陈东君想,输了就早点投降吧。  于今清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陈东君一脸。  “哥,你是不是因为我伤了手……”于今清还没说完,自己就摇了摇头,脸上又是泪又是笑,“那根本不重要。”我从来不问你为什么喜欢我,就像我不问你为什么是我哥。  于今清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一个问题叫作“陈东君喜欢我什么”,他从会走路起就跟着这个人,那份感qíng走到现在已经超过了崇拜,亲qíng,爱qíng,混杂了羡慕,xingyù甚至偏执。如果他没有再见到陈东君,他可能会变成一个想着十七岁的陈东君一直自慰到七十岁的糟老头。  于今清过去人生里没有“男朋友”或“恋人”这种认知,他只有陈东君。  他不停地啃陈东君的脸,“哥,这次你不能再骗我了。”  陈东君“嗯”了一声。  于今清的眼睛亮得惊人,“就算你骗我也没关系。”反正我还是每次都会信你啊,哥。  陈东君在于今清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怎么伤的手。”  “卢工让我去物资供应中心拿两根轴,结果我一去,那边说还在车chuáng上,没拿下来,说我要是急的话自己去拿。”于今清回想了一下,“我就拿了,不知道怎么突然车刀动了。只切了小指。”  “你戴手套了?”陈东君问。  “怎么会?”于今清解释,“安全条例我都背了,以前也不是没学,我要是戴了手套,跟着纺织线搅进去的就不止一根手指,肯定整个手都没了。”  “我知道了。”陈东君说,“jiāo给我处理。”  “有什么问题吗?”于今清问。“去物资供应中心拿东西不是你该做的事,这事归调度管。零件谁负责加工,谁负责取下来,也不是你该做的事。”陈东君把于今清小心放到chuáng上,站到一边,扣好衬衣的口子。  “哥……”于今清看着陈东君的背影,这个时候的陈东君好像又变回了一个多月前的陈东君,不,比那更难以接近。  “我打个电话。”陈东君走出了病房。  等他再进来的时候,脸上一点刚才抱着于今清的温和都不剩了。  “哥,是我的错吗?”  陈东君过去揉了揉于今清的脑袋,“以后给我小心点。”  于今清用左手抓住陈东君揉他脑袋的手,在陈东君手心上亲了一下,抬起眼小心觑陈东君,“哥,没变吧?”  “没有。”尽管这个时机真的太烂了。  四年前,他可以选择带于今清离开。甚至半年前,形势都没这么差,他还可以选择把于今清放在自己面前看着。而现在,他才离开了一个多月,“陈东君的弟弟”就被整成这样。让于今清去gān他本不该gān的事,可能是示威,而车刀突然转动,是意外还是别的,细思之下,就让人不寒而栗。  铁腕之下,必有暗箭。  这么一个偌大的工厂,就像一个机关遍布的密室,随便一个角落,任意一个东西,都可能在顷刻间要了一个人的命。  “其实,哥,我特别高兴我手被切了。”于今清觍着脸,“我本来怕你觉得我是个麻烦,没想到你还挺心疼我。”  “瞎说什么。”陈东君捏于今清的脸。  “哥。”于今清又抓住陈东君的手,“我想出院。”  陈东君问:“医生怎么说?”  于今清说:“反正在哪养着不是养着。”  陈东君:“那就给我在医院养着。”  于今清:“哥,你带我回家吧。”  陈东君:“……”  于今清:“你带我回家吧。”  于今清抓着陈东君的手重复了几十遍,陈东君终于拿他没办法,问了医生意见和注意事项,拿了药把于今清打包回宿舍。  于今清坐在陈东君的车上,看着车快开到宿舍区的时候,说:“哥,你停下车。”  陈东君把车停到路边,“gān什么。”  于今清伸出左手,“钱包。”  陈东君说:“你要买什么,我去买。”  于今清的手悬在空中,“钱包。”  陈东君看了他一会,“于今清,你不要以为现在身份变了,就可以撒野了。”  于今清脸一红,“钱包。”  陈东君把钱包放在他手上,“注意安全。敢乱跑,小心挨打。”  陈东君下车帮于今清打开车门,看他进超市,他右手的白纱布举在空中,还挺欢脱地往超市跑,显得特别傻。陈东君觉得自己渣得彻底,居然还有这么个小子不离不弃,明明刚才还在哭,但是你只要给他一点阳光和爱,他就会马上对你笑,特别容易满足。  只一会,于今清就提着超市的袋子出来了,那些东西在透明袋子里特别明显,陈东君站在副驾驶门边,“你要gān什么。”  “哥,你知道的。”于今清站在他面前,脸上泛红。  陈东君盯着那个袋子,“二十盒。”  于今清低声说:“每盒只有三个,那五个大的是润滑剂。”  陈东君几乎气笑了,“这么说你还买得挺少?”  于今清:“没没,够了够了。”  陈东君打开车门把于今清拎进副驾驶,“你看看你的右手,是不是找打。”  于今清小声辩解:“哥,就是因为右手伤了才需要你的帮助。”  陈东君开车回地下车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于今清说:“装的都是你啊。”  刚进门于今清就把陈东君按在门上啃,他右手不能动,就用手臂压着陈东君的手臂,陈东君也不敢动,就那么被他压着。  于今清右手臂压着陈东君,左手扯开陈东君的衬衣,在他胸膛和rǔ头上摸,摸完之后又摸到小腹,然后感觉手被皮带挡住了,他一只手也解不开,就在陈东君颈边小声说:“哥,你自己解一下。”  陈东君低声笑了一下,解开皮带。  于今清扯掉陈东君的裤子,隔着内裤握着陈东君的xing器,不停揉捏,“哥,可以吗。”  陈东君纵容地捏了一下于今清的下巴,“去chuáng上。”  于今清一只手揽着陈东君的腰把他弄到chuáng上,然后粗bào地顶开陈东君的膝盖,“……完了,哥,套和润滑剂还在客厅。”  于今清跳下chuáng把袋子拿过来,又发现自己一只手没法拆,“哥,帮我拆一下。”  陈东君拆开润滑剂和安全套,放到旁边。  于今清弄了半天,发现自己一只手,想俯下身对陈东君做点什么,就没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他只能跪在陈东君两腿之间,不断抚摸他的身体,却什么正事都gān不了。  “哥,你能不能背对我。”于今清不停地抚摸陈东君的大腿内侧,紧实的肌ròu让他腿间更硬了。  陈东君坐起来深深地吻了于今清很久,“等着。”  他背过去,跪在于今清面前,拿过润滑剂,撑开自己的身体。  于今清发誓自己在十四岁的时候看陈东君洗澡就在肖想这一幕,但当陈东君跪在自己面前,压低了jīng瘦的窄腰,饱满而紧实的臀部翘起,主动做着羞耻的扩张,手指从后xué中带出粘腻的液体,那种刺激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看AV的小学生,好像下一秒就要she了。  那不是别人,那是他哥,那是气势bī人,说一不二的陈东君。如果不是他心甘qíng愿,谁能让他跪下,做这样的事?  于今清喘息着,左手握住陈东君的腰,“哥,帮我戴一下套。”  陈东君帮于今清戴上套,于今清拍拍他的屁股,“跪好。”  陈东君揉捏了一下于今清的屁股,勾起嘴角,“你等着。”  于今清用左手把陈东君的腰按下去,“哥,我等着。”  硬得不能再硬的xing器捅进了温暖紧致的后xué,于今清抱着陈东君的腰不断抽cha,“哥,你好紧。”gān了半天,他说,“哥,你看我。”  陈东君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于今清受不了地she了出来。他喘息了半天才发现陈东君躺在一边含笑看他。“哥,你没……?”于今清羞窘得差点要把头埋到被子里去。  陈东君点点头,“技术烂,以后还是我来。”  于今清把头埋在陈东君怀里,“哥,真这么差?”  陈东君低低笑了一声,“没事,有我。”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塑料袋,“这么一想,你买得是有点少。”  作者有话说:  谁能想到,作者来了这么一出?  我要举报作者。  因为这位作者对攻受及做爱的认知有毒。  两点。  1.第一次陈东君发疯那次在作者看来不算做爱。  2.第二次于今清一个病患陈东君肯定gān不下去,于是很大气威武地挥手“让你一次”。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站陈东君攻。  以上。  079厂重要通知  8.1-8.14,079迎来为期两周的高温假,全体员工(除值班人员,安保人员及作者)放假两周。  第19章19.  为期两周的高温假还剩下一周的时候,于今清暗示他哥可以开始使用塑料袋里剩下的东西了。陈东君把塑料袋放到卧室的大衣柜顶上,又推到最里面顶到墙壁,“什么时候你能用右手把它拿下来了,就什么时候用。”  于今清坐在chuáng上,看着衣柜顶上的塑料袋,“我们学机械的,应该考虑合理借助工具是不是。”  陈东君:“是的。”  于今清单手把一把椅子扛进了卧室。  陈东君单手把于今清扛出了卧室。  于今清在陈东君肩上羞愤不平,“哥你说了可以考虑合理借助工具。”  陈东君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声音里有笑意,“没说不考虑外界阻力。”  于今清没吭声了。陈东君把他放到椅子上,捏着他的下巴狠狠吻了一口,“有意见说。”  于今清仰头盯着陈东君半天,“哥,我想cao你。”  陈东君站着俯视他,唇角勾着,“你已经cao过了。”  于今清说:“这事不能开头。哥,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紧。”  陈东君:“……”不知道。  于今清:“你知不知道你摇屁股的样子——”  陈东君捏住他的嘴,“你给我闭嘴。”  于今清用被纱布包着的手去挡陈东君捏他的嘴的手,陈东君只能赶快把手松开,捏住他的右手手臂,笑骂,“别找打啊,本科四年怎么过的你。”  于今清说:“一边想你一边撸啊。”  陈东君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哦。”  于今清问:“哥,那你呢。”  陈东君说:“你说呢。”  于今清:“……”想象不出陈东君撸管的样子。  陈东君捏了一下于今清的脸,“有个惊喜。”  于今清兴奋地睁大眼,“我还有机会?”  陈东君:“没有。”  于今清:“……”  陈东君:“带你出去放风。”  于今清:“去哪?”  陈东君拿出一个快递信封,于今清看一眼寄件人,“钟关白是谁?”  陈东君:“卖艺的。”  于今清:“有没有卖身给你。”  陈东君笑,“不算吧。”  于今清抬腿往下流地方踢,“说清楚。”  陈东君捉住他的脚,笑骂:“差不多得了啊你。”  “当年我在欧洲读书,他们音乐学院jiāo响乐团在欧洲巡演jiāo流,都参加了一次同xing恋平权游行。”  于今清:“然后?”  陈东君:“没有然后,就在巴黎一起跟歧视亚裔的法国佬打了一架。”至于之后钟关白约pào不成,还是不说为好。  陈东君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小提琴独奏音乐会的门票,周六,地点在北京一个不出名的小剧院。  门票上印着演出照片,那个角度,依稀可以看清楚小提琴手的完美的侧脸和坐在三角钢琴后的一个剪影。  似乎可以看清楚小提琴手偏头去看钢琴手的温柔眼神,和钢琴手仰起头,唇角的弧度。  透过那张门票,似乎可以听见小提琴声直击胸间,钢琴声渐侵心田。  于今清和陈东君坐在这家不知名的小剧院里,听见小提琴琴弦的最后一声震颤,伴着钢琴最后一个深沉的和弦。  为数不多的观众站起身鼓掌。  “这么好的演出怎么观众这么少?”于今清在陈东君耳边小声说,“真的有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感觉。”  陈东君压低声音说:“俞伯牙是俞伯牙,钟子期就不好说。”  他话音未落,台上的钢琴手站起身,朝观众鞠躬,“今天的小提琴独奏到此结束。”  无人离场。  钢琴手对小提琴手说:“陆首席,今晚咱们一分钱没赚到。”  场下的观众笑起来,伴随着故意的嘘声和口哨声。  小提琴手放下小提琴,看着钢琴手,眼神温柔,“你说是慈善演出。”  钢琴手对场下翻了个白眼,“陆首席,今天场下没一个好人,搞基的有,搞妹子的有,搞慈善的,一个都没有。”  观众席有个人笑骂:“钟关白你瞎几把说什么哪。”  小提琴手看着钢琴手,眼神是毫不遮掩的爱意和包容,他缠着白色细绷带的手指拿着小提琴和琴弓,放在身侧。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什么也不说,耐心地等着钢琴手告诉他一切是怎么回事。  “今晚的票都是我送的。”钟关白环视全场,其实因为聚光灯的缘故他根本看不清场下,“刚才说错了,场下有一半的正经人——”  “那都是陆首席的朋友。”  场下发出一阵笑声。  “还有一半就很不三不四了。”钟关白说,“很明显,那都是我的朋友。”  场下发出大笑声和嘘声。  于今清踢了一脚陈东君,揶揄,“哥,你就是后一半,是吧。”  陈东君一想,还真没法反驳。  “你们吧,都知道我钟关白是个什么人。”钟关白话音一顿,听见底下有人大喊“pào王”,“pào王”,他朝下面使眼色,“诶诶诶,你们够了啊,陆首席可是正经人,你们说这种话他听不懂的。”  场下有一半的人都在嘘钟关白。  钟关白又环视了一圈场下,“你们给个面子呗。”  等场下完全安静下来,钟关白面向小提琴手单膝跪地,执起小提琴手拿琴弓的手。  小提琴手笑容清浅而温柔,似乎没有惊讶。  “陆早秋。”钟关白解开陆早秋手上的白色细绷带,露出已经比他第一次见时浅很多的伤疤,那些伤疤恰好在手指之间,割开了指fèng。钟关白不停地亲吻那几道伤疤,“我从没想过会用这么俗的方法跟你求婚。面对一位被贬谪的神祇,用任何人世间的方法对待他,都是亵渎。”  “但没办法,我们就活在人世间。”  在场下的一片昏暗中,于今清握住了陈东君的手。  “哥。你知道吗。”于今清吻住陈东君的嘴唇,他被那句话莫名感动,我们就活在这人世间,它有诸多苦难,黑暗,足以将一个人bī成一条狗。但同时,它也有幸福,光明,足以让一条狗活出一个人样。  最重要的是,我们就活在这里。  它有时让我们深陷深渊,但深渊之壁,常常开出花瓣,给我们一个吻。  深渊和花瓣,都是这个世界。  于今清不停地亲吻陈东君,一张张不同的脸在他脑海里划过,最后只剩下身边的这个人的脸。他在陈东君耳边轻声说:“以前,我觉得我不爱这个世界,但我爱你;现在我觉得,我可以爱这个世界,它那么好,它居然有你。”“它居然有你。”  他们没有见证完那场求婚,于今清拉着陈东君出了剧院,打车去了他的大学。  “哥,你要不要试一试,如果你跟我在这里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于今清说。  陈东君不习惯做这样的事,但这晚的气氛太美好。  他们站在校门外的路灯下,暖huáng的灯光洒在他们的头顶,让两人的面目都变得更加柔和,仿佛生活留下的痕迹都被冲走了,他们回到了十几岁的模样。仿佛生活不曾苛难,命运也曾厚待,就这样让他们先后上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在同一个校园里谈qíng说爱,讨论理想,与对方共同计划着未来的人生。  于今清的左手牵起陈东君的右手,又问了一遍,“要不要试一试。”  陈东君说:“好。”  于今清拉着陈东君走进校门,“现在我们大一。”  陈东君笑起来,“这不可能。”  于今清固执地说:“现在我们大一。”  陈东君眼神柔软下来,“好,我们大一。”  于今清牵着陈东君走进一座老式教学楼,正值暑期的教学楼空无一人,“这是四号楼,我们会在这里学工程图学,”他们走到三层,于今清带着陈东君走进一个教室,里面是画工程图专用的桌子。  于今清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陈东君笑着坐在第一排中间的座位上。  于今清从讲台上找到两张A1图纸,上面画着泵体零件图,看起来是学生作业,他放了一张图纸在陈东君桌子上,放了一张在自己桌子上,又在抽屉里找到两支铅笔,他把铅笔递给陈东君,“这门课作业很多,每天早上我们都在这里画图。”  陈东君看了一眼那张图,笑着摇头,“好多错。”  于今清盯着眼前的图纸,就像那是他曾画过的那张,“我图画得不好,你帮我改,给我找错,但是不代我画。你对我严格得要命,我们大一的时候有一句话‘唯有理想和好姑娘不可辜负’很流行,你的理想里没有好姑娘,但是有我,你怕我跟不上你的理想。”  陈东君一颗千锤百炼的心有一个角微酸了一下,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对,我的理想里有你。”他拿着铅笔,轻轻在图纸上标出那位不知名的学生的绘图错误。  于今清着迷地看着陈东君认真的侧脸,“大一你还是年级第一,因为有你教我,这门课我期末考了96分。”  陈东君说:“不是有我教你,是你聪明又努力。”  等陈东君标出错误和修改意见,于今清把图纸和铅笔都放回原处,带着陈东君走出教室。  “趁课间没人的时候,我们就会再上半层楼,四楼是废弃的学院办公室,很少有人上去,我们经常在三楼半接吻。”于今清把陈东君按在三楼半的墙壁上,跟他接吻,就像初吻的时候一样青涩,小心翼翼。  “我们每天上完课都来这里吃饭,你的卡总是被我刷得没钱。”于今清带着陈东君从教学楼走到食堂,这个时候只有几盏灯还亮着,几个卖夜宵的窗口还开着,于今清指了指墙上的电视,“世界杯的时候,我们总是买一打啤酒在食堂看球。不过吧,我支持德国队,你支持法国队,德法一jiāo战,我们就打架。”  陈东君笑着摇头,“你敢。”  “我肯定不敢。”于今清笑嘻嘻地说完,跑去借了一个研究生的学生卡去夜宵窗口买了一碗麻辣烫和十几串烧烤,他一只手端不过去,就喊陈东君来端。  食堂阿姨打趣:“挺眼熟啊你,毕业了回来看啊?”  于今清单手挂在陈东君肩膀上,笑得像个少年,“阿姨,今天忘带卡了,我们大一新生啊,哪那么老。”  他也不管阿姨信不信,就跟陈东君说:“我来北京第一次吃麻辣烫的时候就跟你抱怨:‘北京麻辣烫的麻,居然是麻酱,不是麻椒。’我不肯吃,你硬按着我说不许挑食,让我吃完了。”  陈东君声音里都是笑意,“我大一的时候对你这么坏?”  于今清笑着点头,“可不是吗。你一直这样。”我喜欢你这样。  “吃完午饭我就困了。”于今清笑着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陈东君,有时还倒着走,陈东君走在后面跟着他,眼角眉梢也全是笑意,看到有人经过就提醒一句。  他们走出食堂,一直走过梧桐校道,走到学校花园。正是夏夜好光景,一弯石桥半弯柳,一池碧水半池莲。蝉鸣几声,鸟鸣几声,一只狸花猫从长椅下窸窸窣窣经过。  “每个午后我们都在这里休息,我躺在你腿上睡午觉。”于今清把陈东君按到长椅的一头坐着,然后把头枕在陈东君的大腿上,抬头是满天繁星。  陈东君用手指梳于今清的头发,“我不午睡吗。”  “有时候你也困了,就反过来,我的腿给你当枕头。”于今清说,“每次你睡着了我都会偷拍你的照片。”  陈东君说:“是吗。”  于今清说:“是啊,我的手机相册里都是你,从你大一到大四,可惜后来毕业旅行的时候,我手机被偷了,没找回来,照片也没了。”  陈东君摸于今清头发的手一顿,“嗯,毕业旅行。”  “没课的时候,你老带我去打篮球,后来我们还代表机械学院参加校篮球赛。”于今清从陈东君腿上爬起来,带他走到篮球场,于今清指着篮球场还未被拆去的近期比赛的横幅,“跟你高中的时候一样,每场比赛都有一水儿的女生站在那边给你加油,等着给你递qíng书。”  陈东君笑着说:“一直到我们给学院拿到了校冠军,我一封qíng书也没敢收,总决赛之后直接和你一起去庆功宴。”  于今清侧头看着陈东君,“庆功宴那天正好是我十八岁生日。我们喝多了,开了房,你把我按在chuáng上,说:‘终于等到你成年了。’”  晚风习习,月色温柔。  陈东君抱住于今清,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抱歉。”没能看你长大。  于今清摇摇头,牵起陈东君的手,“还没毕业,跟我来。”  于今清带陈东君走到一栋建筑面前,“我们学校有一个航空航天博物馆,里面有很多歼击机,不是模型,是实物,特牛bī。博物馆开门的时候不多,我分了好多次进去,才背下了里面所有歼击机的介绍。等我把它们都背完的时候,我就特骄傲地去找你。”  于今清拉着陈东君坐在航空航天博物馆门前的台阶上,“我跟你坐在这里,一起讨论中国什么时候能自己制造航空发动机,什么时候中国的歼击机能进入第五代。”  陈东君声音带着笑意和追忆往事般的感觉,“我们讨论出了结果吗?”  于今清肯定地说:“当然。我们一致认为,三十年,不,十五年之内就可以做到——”  “年少气盛。因为那一年,我们背后就是世界的航空航天史,脚下就是出了舰载机总指挥的学校,头顶就是浩瀚的星空。”  于今清抬起头,那片星空和他十四岁那年,和陈东君在阳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哥,然后,我们就毕业了。”  “我们去了同一个地方。”  于今清吻上陈东君的唇,远处校道的路灯照来微弱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映在博物馆的墙壁上,就像黑暗中的两个并肩的巨人。  “毕业后一转眼就到了现在。”于今清放开陈东君的嘴唇,看着陈东君,眼睛里都是光,“哥,是不是特别好。”陈东君把于今清的头按到自己怀里,“嗯,特别好。”  第20章20.  两人坐到很晚,看着马路对面综合楼的灯一盏一盏熄灭。  于今清说:“哥,要是现在能回寝室就好了。”  陈东君:“回寝室gān什么。”  于今清:“带你打游戏——不对。”  陈东君:“嗯?”  于今清:“气氛这么好,我们得去开房。”  陈东君闷笑。  于今清:“走走走。”他兴奋得全然忘了他们白天才飞来北京,本来就是订了酒店的。但此时此刻,陈东君愿意纵着他,也不提醒。  于今清走在陈东君前面,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陈东君说:“挺有经验。”  于今清回过头特别宠爱地去揽陈东君的腰,带着陈东君往校门外走,边走边在陈东君耳朵上亲吻,像刚有了对象急于显摆的大学男生,“哇,哥你不要冤枉我。我跟你说,我们寝室都是一群野jījīng,因为你不在,我被群嘲四年处男。”  陈东君不着痕迹地把于今清反搂到自己臂弯里,眼睛里都是笑意,“贵校风气真差。”  于今清拉着陈东君出了校门,指着对面一家快捷连锁酒店,“那里。”  陈东君摇头失笑,“你确定?”  于今清说:“就这家。”校门口也没别的酒店,他在漫长的被群嘲“不知留着童子身给谁”的本科生涯中对这个门口写了“4小时休闲房只要99”的地方有着无数关于陈东君的幻想。  于今清回忆了一会,舔了一下嘴唇,“哥,进去。”  陈东君说:“进去了不准胡闹。”  于今清:“什么叫胡闹。”  陈东君:“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于今清:“进这种酒店除了一件事,其他的都是不该做的事。”  陈东君抬了抬下巴,“你手还没好。”  于今清:“不用手。”  陈东君:“那也不行。”  于今清:“那我们进去gān什么。”  陈东君:“主要领会jīng神。”  于今清:“……”  陈东君:“听见没。”  于今清:“……哦。”不可能的,哥。  于今清揽上陈东君的腰,大摇大摆往里走,像一个第一次带对象开房又怕被看出来是新手的少年。  前台小姐刚办完一对小qíng侣的入住,抬头一看,看见两个男人。  她双眸反光,笑容专业,感觉自己迎来了今晚工作的高cháo,“两位先生晚上好。”  于今清说:“哥,你想要哪个。”  前台小姐微笑着介绍:“现在还有大chuáng房和标间。”但是你们肯定会定大chuáng的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  陈东君说:“你定。”  前台小姐:“大chuáng房有两米和一米八的。”这位看起来禁yù犀利略鬼畜,实际是有选择困难症的高冷人妻受无疑。  于今清:“两米大chuáng。”  前台小姐:“好的。”那么你就是阳光健气攻无疑了。  于今清看了一眼墙边的柜子,“再要一盒冈本003。”  前台小姐:“好的。”一盒有三个,可以说是很够了。  陈东君警告似的看了一眼于今清。  前台小姐:“还有什么需要吗?”果然高冷人妻受不堪忍受。  于今清用极度可怜的小眼神看了一眼陈东君,陈东君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没阻止。  于今清对前台小姐很有气势地说:“两盒。”  前台小姐:“好的。是刷卡还是付现?”果然高冷人妻受终于还是屈服在了阳光健气攻的yín威下。  陈东君准备拿钱包,于今清十分大爷地吩咐,“把我钱包拿出来,左边口袋。”  陈东君忍住笑,从于今清口袋里拿出钱包。  前台小姐收了钱,递上房卡,继续笑出专业的八颗牙,“祝二位入住愉快。”  于今清收了卡,一边搂着陈东君走进电梯,一边故意把手放在陈东君屁股上,特别温柔地说:“还疼不疼。”  陈东君感受到身后两道灼热的目光,抬手按下关门键。  电梯门一关上,于今清马上抱住陈东君的腰,故意叫得甜腻,“哥。”  陈东君捏他脸,声音里都是宠溺笑意,“适可而止。”  一进房间于今清就抱着陈东君啃,“哥,拆下套。”他从陈东君的嘴啃到锁骨,再隔着衣服从rǔ头啃到下腹。  陈东君抬手托住于今清的下巴,防止他啃到裤子上去。  “哥,今天我成年。”于今清跪在地上,咬了一口陈东君的手指,委屈地说。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后者一边仰视着他,一边用一只手解扣子,露出饱满的胸膛和腹肌,再往下,裤子也被他用蛮力扯下去,挂在大腿根,露出两道分明的人鱼线。  陈东君伸出手在于今清rǔ头上拧了一把,“听话。”  于今清被拧得一抖,早就撑成一个鼓包的内裤被不明液体洇湿。  他一边喘息,一边不停地小声喊:“哥,哥——”  这样的画面太有诱惑力,爱人的勾引,效果万倍于最好的chūn药,陈东君把于今清按到chuáng上,抚摸他的身体,眼中都是yù火,但是当他摸到于今清的后xué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于今清还陷在qíngyù中,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哥?”  陈东君的眼睛里的yù火消失无踪,他把于今清整个人抱进怀里。  于今清惊觉他哥抱着他的手好像在发抖,霎时清醒过来。  “让我看一下。”陈东君低声说。  于今清咬着嘴唇,满脸通红。  陈东君分开于今清的双腿,于今清羞耻得全身发烫,拼命要把腿合上,“哥,不要。”  陈东君在于今清嘴唇上安抚地吻了一下,然后温柔而坚定地打开了于今清双腿。  那里有fèng合的疤。  那种疤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消除,它会永远停留在那里,提醒陈东君,他曾做过什么。  陈东君轻轻地碰了一下那里,于今清的大腿根猛地一颤。  “痛?”  “哈——!”于今清的声音带着qíngyù的味道,他羞耻地用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  陈东君一愣,看见于今清的xing器抖动着,有黏液从顶端流下来。  陈东君分开于今清的臀瓣,摩挲着后xué,关心则乱,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可能还会痛。  于今清的手臂死死地挡着自己的眼睛,重重喘息,“哥,别看了。”我要被你看she了。  陈东君的手握上于今清的xing器,“我帮你吧。”  于今清抓住陈东君的手,“哥,你不要,你觉得丑?”  陈东君深吸了口气,在于今清抓着他手的手背上吻了一下,“不是。”我总怕弄伤你。  于今清把陈东君推到chuáng头坐着,右手的手臂小心地勾在陈东君的脖子上,左手握住陈东君的xing器,慢慢往下坐。陈东君把他整个人抱起来放到一边,“等我。”  陈东君穿好衣服跑出去,于今清坐在chuáng上,百无聊赖,拿出手机开始搜:“jú花长得不好看怎么办?”在无数教你养jú花的网页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像灯塔般的论坛帖——《因为jú花不好看被男票嫌弃了》。  “jú花这种东西谁的会很好看啊,又不是老年人过重阳赏什么jú。”  “去医院做jú花粉嫩术吧。”  “黑jú花和黑木耳一样无辜。”  “发上来我们给你看看。”  “他说你难看,你就说他小。”  “……”  于今清默默地关掉了手机,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天,被野jījīng室友所支配的恐惧。  陈东君很快提着一袋子东西回来了。  于今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哥把润滑剂,痔疮膏,还有他看不懂名称的瓶瓶罐罐扔在chuáng头柜上,然后不由分说地压倒了他。  一个小时后,于今清快要被冗长的前戏bī疯,不断地在陈东君耳边喊:“哥,进来……”  陈东君收回在于今清体内抽cha扩张的四根手指,将粗大的xing器cha进了已经被开拓得湿软的后xué。  结束之后陈东君说:“我帮你洗澡。”  陈东君已经帮他洗过好几天的澡,于今清右手不能沾水,每次都是陈东君拿着淋浴头帮他洗。陈东君拍拍他的背,“进去。”  于今清站在浴室,一只手举着,陈东君拿淋浴头帮他把全身打湿,抹上沐浴露。  当洗到后xué的时候,于今清本来就被gān得有点站不稳的腿一直抖个不停,他只好用红着脸用左手扶着陈东君赤luǒ的胸膛。  陈东君拍拍他的大腿,在他沾了水珠的嘴上轻轻吻了一下,“乖,抬起来。”  于今清别过头,羞耻地抬起一条腿,陈东君的修长的手指一直在里面进进出出,刚被gān完的后xué敏感得不行,于今清控制不住地小声呻吟。  陈东君洗完,又轻轻抚摸后xué入口,“有点肿。”他用大浴巾把于今清包起来,chuīgān头发,放到chuáng上,又帮他涂好药,“我去洗澡。”  等陈东君洗完出来的时候,于今清已经睡着了。  他被裹在白色的被子里,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横在外面,露出被纱布包裹的手掌。陈东君轻轻走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陈东君走到窗边,窗外的星月都隐进了云层。  他拿出手机,收件箱里有一条消息:“陈工,从高温假开始物资供应中心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目前不知道是否有人对这次事故原因进行调查。079对这次事故的决定是赔偿三万人民币,受害人带薪休假一直到伤好为止。”  陈东君把手机放到窗台上,回头去看于今清。  于今清睡得很沉,安静得像一个没有任何烦心事的孩子。  “清清。”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高温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一,陈东君提出对于今清的事故进行彻底调查。  而就在他提出不久,物资供应中心再次出现事故,比于今清当时严重得多,一个车chuáng技工的右手手掌全部被车chuáng割断,因为失血过多,当场昏迷,被送去医院后,医生判断了一下,说完全恢复的可能xing不大。  上次于今清的事件也只有一个车间主任过来慰问,由于于今清的伤是可以完全恢复的,也没有人跑去领导那里闹,厂领导直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归结为意外,赔偿了事。在陈东君提出之前,甚至没有人想过要进行调查。  这次的事直接惊动了主管安全的谢副厂长,谢副厂长上午去医院等手术qíng况,还没等出个具体结果,下午上班前,079又出了件事。  一名刚入职的一线女工因为没有佩戴安全帽,头发被绞进机chuáng,整个头皮全被掀了起来。  女工的头发全被缠在高速旋转的刀片里面,剥落的头皮黏在长发上,一起被挂在刀片上,血从机chuáng一直流到地上,伴随着浓浓的铁锈味。  倒在地上的女工bào露出头骨和头部不知是什么的浑浊黏液,连脸上的皮肤都被扯得差不多了,整个头就像一个被剥了皮的橘子,皮下的东西都bào露在空气中。  当时旁边还有别的新入职的工人,都是新招进来的大专生,也就二十出头,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顾不上报警打急救,当场哭的哭,呕吐的呕吐。  还是听见响动跑过来的老工人打了急救,“你们怎么回事?带你们的人呢?”  几个新员工都吐得一脸菜色,“他还没来,让我们提前在这里等。”  老工人打完急救又马上给物资供应中心主管打电话,结果主管陪同谢副厂长在医院,一时间还赶不回来,由于还没到上班的点,没一个直系领导在,几个电话打下来,还是惯于提早办公的陈东君第一个跑到了现场。  他第一时间把所有设备的总闸关了,整个车间霎时寂静无声。“你们,先到外面等着。”陈东君说。几个新员工如获大赦。  陈东君又指挥几个到场的老员工,“打开车间的进出车通道,以便救护车尽快进入。”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受过专业训练的救护人员见到这个场景面色也很难看。  陈东君看着他们蹲在地上,“qíng况如何?”  救护人员站起来,摘下口罩,“当场死亡。”  这样的事上一次在079出现还是二十一年前,一个工人掉进了铸造车间的钢水里,一个大活人眨眼之间溶进钢水里,连根骨头也没捞到。那个工人是一个车间组长介绍来的远房亲戚,厂里都没报警,赔了四万块私了,息事宁人。四万块在那个时候算是笔巨款,死者的弟弟从乡下赶来领的钱,回去立马盖了栋两层的楼房,娶上了媳妇。  谢副厂长就是当年处理那场事故的车间主任,算是079元老,还有五六年就得退休,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关键时机。当年那场事故的后续可是保全了079的颜面,谢副厂长每每在酒桌上说起,都满面红光,谁去给他敬酒敢不提一提谢副厂长当年运筹帷幄,大将之风?  厂长此时正在出差,归期未定,他是前几年空降来的,听说今年就得升到北京去,谢副厂长理所当然地成了079的临时一把手。他回到079之后,没有去事故现场,而是坐在办公室里,翻那名女工的劳工合同及资料,然后跟秘书说:“你去给这个倪慧家里打个电话,先告诉他们女儿,嗯,重病吧。让他们来一趟。”  秘书迟疑了一下,“这不是骗他们吗?”  “你就是太年轻。”谢副厂长看着年轻的女秘书,心里摇头,“你电话里直接告诉他们这么大个事,人能接受吗?还是得请过来,带他们吃顿好的,享受享受,把他们稳住。二十万079现在拿不出来?怕什么?怕就怕,你在电话里一说,那边太激动,你稳不住,你知道他们能捅出什么事来?”  秘书犹豫着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等秘书关上门,谢副厂长拿出一只铂金钢笔,在写有联系方式的职工花名册上轻描淡写地划了一笔,将“倪慧”两个字拦腰截断。  他看了一会那个名字,又打了个电话,“小卢,你过来一下。”  不过片刻,就一个男人推门进来,正是叫于今清去物资供应中心拿零件的卢工。  卢工冲谢副厂长点点头,坐到谢副厂长对面的椅子上。  谢副厂长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空杯子,卢工马上拿起杯子,起身走到饮水机边,“还是huáng山毛尖?”  “小卢啊,一成不变也不是好事。”谢副厂长意味深长地说。卢工一愣,泡了一杯碧螺chūn,弯腰放到谢副厂长桌上,“您多提点。”  “高温假之前出了事,高温假之后又出个一样的。先不说下午那个,上午那个,到底怎么回事?”谢副厂长啜了一口茶,挑着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看着卢工。  “这,”卢工不敢坐下了,“我不敢瞒您,上午小朱是我派去的。上次于今清的事,机chuáng直接给关了,小朱没来得及调回来,我一看陈东君回来了,怕他看出来。谢厂长,我可是听说,陈东君连让他弟当接班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沉不住气。谁当他的接班人这事谁说了算?他陈东君说了算?”谢副厂长摇摇头,像一个长辈在看一个资质愚钝的孩子,“他说了不算,你又计较什么。现在几件事连在一起,是谁不好看?”  卢工有点急,“这,现在下任厂长还没定呢,他们就嚣张成那样,要是下任——”  谢副厂长像蚕一样的眉毛一挑,“下任还能是谁。”  卢工赶紧说:“肯定是您。但是,这么一出不正跟当年一样,没大事怎么能凸显您力挽狂澜,运筹帷幄?这事一解决,任令就妥了。”  谢副厂长略一思忖,也不无道理,“你把上午那个切了手的处理好,管好他的嘴。”谢副厂长话音一顿,“不行,还是给他送走。赔了钱打发走。”  三天以后倪慧的父母赶到了079,身上都穿着那种老式的的确良衬衣和裤子,脚上穿着认不出牌子的黑色皮鞋。  谢副厂长的秘书给倪父倪母订了附近最好的酒店,弄得他们进去之后坐立不安。  谢副厂长许久之后才姗姗来迟,在宾馆里待了三个小时。  酒店的开阔大堂一角的沙发上,坐在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脸隐在yīn影里,微微抬起的眼睛,看着谢副厂长脚步轻快地走出了酒店。男人站起身,翻开手机相册中的几张照片,走进了去往酒店客房的电梯。  第21章21.  于今清看了一眼手机,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不知道为什么陈东君还没回来。  他发了一条微信给陈东君:“你弟弟要饿死了。”  过了一会,对面回:“五分钟。”  五分钟之后,陈东君拎着包装得很高级的餐盒回来,于今清跑过去接,“今天伙食这么好?”  陈东君一抬手,没让于今清拿,“你坐着。”他把餐盒和餐具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于今清看见餐盒,“啊姜工跟我说过这个酒店,超贵。哥你去开会?”  陈东君说:“嗯,去谈事qíng。”  于今清用左手夹了一筷子,“哥你要是经常去那里谈事qíng就好了。”  陈东君说:“估计不会经常去。”  于今清一想,“也是,离079这么近,gān嘛不直接在办公室谈。”  陈东君没说话。  于今清说:“哥,昨天姜工给我发了一堆资料,说是亟待解决的一系列问题,让我思考一下,别到时候去了跟不上。”  陈东君说:“伤员都不放过。”  于今清:“哥,你说你自己啊。”  陈东君看了一眼于今清,后者夹了一颗胖丸子,还没抬到嘴边,丸子就咕噜咕噜滚到桌上。陈东君眼睛里不自觉带上笑意,“老实吃饭。”  两人吃完饭,陈东君去工作台工作,于今清也在另一边看资料。他看到一处不懂的,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头也没抬地说:“哥,我有个问题。”说完没听见回应,于今清偏头一看,“哥,你居然工作的时候玩手机?”  陈东君把手机锁屏,“什么问题。”  于今清凑过去,“好像是在刷微博?哥你有微博啊,快让我关注一下。”  陈东君:“没有。”  于今清:“喂,是不是在微博上有很多女生每天自称你女朋友。”  陈东君:“没有。”  于今清:“哥,我很有意见。”  陈东君:“什么意见。”  于今清:“我可是在微博上说了我有对象,一千粉当天掉了八百。”  陈东君:“哦。”  于今清:“哥,你得发一条微博。”  陈东君:“我没有微博。”  于今清:“我刚才都看见了!”  陈东君:“……”  于今清:“那你现在注册一个。”  陈东君看了于今清一会,“我们谈谈。”说完他站起身走去阳台。  于今清跟在后面喊:“哥,不会吧。你真的在微博上背着我gān什么了?”  陈东君看着不远处的079厂,点燃了一支烟。  半晌,于今清才说了一句:“……哥,原来你抽烟啊。”可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抽过。  陈东君“嗯”了一声。  于今清站在一边,看陈东君抽完一整支烟,什么都没说。  “清清,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陈东君点燃了第二根烟,他没有看于今清,而是看着那些厂房,它们在已经沉下的夜幕中就像一只只巨shòu,陈东君这样自负的人,也无法预料,与这群巨shòu搏斗的结果。  于今清没有马上回答,他从陈东君的指尖夺过那根烟,吸了一口,姿势熟练。  “哥,你先听我讲件事。”  “在你走后,我中考没有发挥好,没上市一中高中部的线,没差很多,但没上就是没上。于靖声打电话来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摔了电话,在地上躺了一晚上。”  于今清又吸了一口,“第二天我去于靖声家求他,帮我找关系,我要进市一中。他可能对我有点愧疚,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跟他说要多少钱我都自己付,付不起借他的按银行利息还。哥,我没有名校qíng结。我只是——”于今清吐出一口烟雾,转了话头。  “我找关系进了市一中的高中部,于靖声帮我付了六万择校费,没让我还。之后每个学期的学费单我都比别人多出五千块钱,当时这个缴费单由班gān部下发到每个学生手里,第一个学期全班都知道了我是靠关系进来的。哥你应该知道,”于今清很淡地笑了一下,“你们都挺天之骄子的。”  “高三我考得还算可以,不过要是放到你们一班那种班,也就是平均分偏下。班主任问我想填什么学校,我说:‘还不知道,不过会选机械专业。’她给我说了很多工科院校,我上网一个个去看,还进了这些学校的论坛。有一个学校的论坛里有一个陈姓的学长发了一篇帖,当然,”于今清觉得有点好笑,“他不叫陈东君。那篇帖子从中国的第一驾飞机讲到现在,讲了无数投身在这份事业中的人。我当时想,会不会二十年以后我再回学校论坛看看,会有一篇新帖,也在讲这些投身在这份事业中的人,然后里面,会有一个名字,叫陈东君。”  于今清抽完了那支烟,转过头去看陈东君,“哥,这些,就是我想象中的,你的人生。”从市一中的高中生,到一个学机械的大学生,再进入航空领域。我拼命去过这样的人生。  “清清。”陈东君接过于今清手上的烟蒂,“你想过你的人生吗。”  “陈东君。”于今清看着远方,“你不要问我想要的生活,也不要试图为我做任何决定。我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我不会搞不懂我要去哪里。”“我总是在走你可能会走的路,去有你的地方。”  就算一切皆成泡影,我们也终将去往同一个目的地,那是任何一种人生的尽头。  “清清,我在的地方,可能没那么好。我出国需要单独审批,护照永远不在自己手里。我们不会结婚,不会有小孩,不能像你想的那样,在微博上正大光明地说我们在一起。”陈东君捏着那根烟蒂,把它折成两节,“所以刚见你的时候——”  “你拒绝了我。”于今清打断他,“陈东君,你不会认为跟我没有什么瓜葛,我就可以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吧?”  陈东君没说话。  于今清把陈东君按到墙上,目露凶光,“我真想打你一顿。”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眼睛里有很浅的笑意,“嗯。”  于今清给了陈东君一拳,没什么杀伤力,“我还以为你不爱我。那时候我天都塌了你知不知道。”  “清清。我刚回国的时候,我母亲告诫我不要进这个体制,她说她把我保护得太好,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认为,继续读博士,回国到高校任职研究,或者就留在国外,都比现在的选择要好。”  于今清说:“听说何阿姨提前退了。”  “嗯。”陈东君说,“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她对我,和我对你,其实是一样的。这几年,我越发能理解她当年为什么那样说。你是五年的合同,我不一样,你可以想象,我会没有期限地留下来。当时我想,你的人生还有更多可能。但是现在,你要过我这种生活,我怕你觉得不值。”  “哥,要是我现在后悔了,你同意吗。”于今清盯着陈东君的眼睛。  “我知道我说同意,你会生气。”陈东君握住于今清又要砸向他的拳头,眼神温柔,“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同意。”  “陈东君。”于今清抬起膝盖重重地顶向陈东君的大腿,那一下没留力,陈东君被撞得闷哼一声,“再可怕的我也经历过了。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值得我离开的黑暗角落。”如果有,那就是没有你。  陈东君把手掌放在于今清的头顶,低声说:“我知道了。”  两人站在阳台上,安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于今清突然在陈东君嘴唇上咬了一口,“如果是以前,你会说你要打断我的腿,然后把我关在家里给你当xing奴。”  陈东君忍不住笑,“我说不出这种话。”  于今清说:“嗯,打断腿之后的部分是我的艺术加工。”  陈东君笑着摸摸于今清的脸颊,“好了,进去看资料。”  于今清把资料上的问题拿给陈东君看,陈东君一边画图一边讲解,于今清看着陈东君的侧脸,轮廓仍有少年时为他讲题的模样。于今清忍不住问:“哥,那你有想过,你想要的生活吗。”  陈东君手中的笔没有停下,“就是现在。”  “哥,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于今清说。  陈东君手中的笔一顿,“然后。”  “你怕我不值,自己却留下来。”于今清不放过陈东君的表qíng变化,“我刚才都被你绕过去了,我刚见你的时候,你连笑都很少,你真的觉得这种生活好?”  陈东君放下笔,“如果以后有时间,我会跟你仔细讲这几年发生的事。这不是一个好或不好的问题。”他指着刚画出来的糙图,“你看,我想要一张这样的图,可是没有,所以我就自己画一张。同样的,我想要一个那样的行业,可是没有,所以我就要自己去创造一个。”  所有的创造,本质上都是因为对这个世界有更高的期待。  于今清静默了一会,陈东君说:“继续讲图。”  他讲了很久,讲完的时候,于今清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哥,给我讲你这几年吧。”  那是个太长的故事,也不怎么美好。  陈东君只提了几笔,在国外修完本硕,了解到作为外国人永远接触不到某些核心技术,更遑论最前沿的军品;回国进入这个领域,和空军打jiāo道,和事故打jiāo道,和死亡打jiāo道,去各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出差;培养jīng锐,试图改变079的风气,改变这个行业许多根深蒂固的错误认知。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碰壁和挫折,跟那些被新闻报道的光辉功绩一样,淡淡带过。几笔下来,没有提及任何细节,其间究竟如何,就跟着一些几十年内不会解密的卷宗和资料一起,关入了保险柜。  于今清听完,说:“哥,我知道了。”  一个想玩模型的小男孩,变成了想玩实物的男人,别人家条件好,不给玩,于是只好在自己家玩。自己家条件差,玩不起,所以就去创造条件,直到玩得起为止。  这个男人可以自己跪着创造条件,但是他不能让爱人也跪着陪他。  于今清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就像陈东君曾接过他满怀恶意的人生一样,他也可以接过陈东君不那么一帆风顺的人生。  陈东君揉揉于今清的头,“早点睡吧,伤口好得快。”  于今清刷完牙跑去工作台亲陈东君,“哥,我决定去微博说一声我男朋友不让我玩微博,然后把它卸载了。”  陈东君摇头失笑,“睡前不要玩手机。”  于今清躺到chuáng上朝外喊:“我就发一条。”  他编辑了一条:“从今以后和男朋友投身造人事业,生不出孩子不回来,拜拜。”  发出去之后他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热搜——  女工剥皮。  后面还跟了一个“爆”字。  第22章22.  于今清点进去,最顶上是由一个叫做“女儿倪慧在天堂”的微博号发布的一段视频,转发已经五万。  “……他们说重病,其实我女儿被卷在机子里面,皮都没有了……一来就带我们去大酒店吃饭,点了一桌子,我们吃不下,我们要看女儿,他们不给看,现在都还没见到,后来来了个领导,说要是闹的话一分钱没有,不讲出去就给十万块……听人叫谢厂长,派头很大……我们就想要个说法,他们连个道歉也没有,说不是他们的责任。”视频里的男人长着一张常年风chuī日晒的脸,发huáng的脸上有许多斑,一双眼睛,写满风霜。  镜头摇晃了一下,转到一个女人,女人的眼睛因为遍布泪水而变得浑浊,几根灰发垂在鬓间,“慧慧上个星期还跟我们打电话,说等国庆就回家……她孝顺,说特产都买好了,就放在寝室……”  女人哽咽着,没有找准镜头,眼神空dòng,不知看着哪里,“慧慧,你要是能听见,跟妈回家……”  视频渐渐变黑,播放结束。  于今清往下滑,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几张打了马赛克的图片,底色一片血红。  再往下是一个新闻号发的一条长微博,题目叫《某军工企业的四次重大事故》,从二十一年前的钢水事件,到近期连续两件断手事件,再到女工被搅进机器事件。这条微博转发四万,评论六万。  “还不睡?”陈东君站在卧室门口。  于今清心里有点堵,“哥,我们厂出事了。”  “如果有媒体联系你,不要回应。”陈东君拿走于今清的手机,放到chuáng头柜,“快点睡觉。”  陈东君给于今清盖好被子,“晚安。”  于今清闭上眼睛,“晚安,哥。”他听着陈东君走出去,突然不安地追出去,从陈东君的身后抱住他,“哥。”陈东君微微侧头,“怎么了。”  于今清说:“你没有做什么吧。”  陈东君转过身,看着于今清,“什么做什么。”  于今清说:“没什么。”  陈东君拍拍他的屁股,“去睡觉。”  于今清跟陈东君站得很近,于是微微仰视着他,“哥,不要做危险的事。”  陈东君说:“嗯。”  于今清在陈东君嘴上啃了一口,“那我去睡觉了。”  于今清躺在chuáng上,怎么都睡不着,他听见陈东君在客厅的动静,又听见陈东君进了浴室,浴室传来水声。他悄悄下chuáng,走到客厅里,没有声响。工作台上放着两步手机,一部是陈东君的工作机,一部是专属于今清的私人手机。  于今清拿起那只私人手机,锁屏有四位数的密码。于今清尝试着输入了陈东君的生日,提示错误,他又输入了自己的生日,还是提示错误。  于今清闭上眼思考了一会,输入了“7447”四个数字,手机解锁。  屏幕上gāngān净净,几乎没有非系统自带的应用。  除了单独放在一页的微博。  于今清点开了微博图标,页面gāngān净净,没有任何消息提示,于今清稍微查看了一下,果然陈东君关闭了所有提醒。一切都很正常,除了这个微博号的名字——  女儿倪慧在天堂。  于今清点进微博主页,这是一个刚注册的微博号,七万多粉,最顶端的那条视频已经转发六万。  于今清看着屏幕,不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识地点进隐私设置,一项一项确认,这个账号的主人不会被轻易找到。  陈东君很谨慎,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设置,甚至这个账号绑定的手机号,都不是陈东君用过的。  浴室的水声停了,于今清把手机锁屏,放回原处。  陈东君回卧室的声音很轻,身上带着沐浴露的味道。他轻手轻脚地躺到于今清身边。过了许久,陈东君已经快睡着了,于今清摸了摸他的脸。  陈东君说:“睡不着?”  于今清说:“我在想你。”  陈东君发出一声低低的笑,“我就在你旁边。”他话音一顿,声音里仍带着笑意,“不过,给你想。”  第二天是周六,陈东君一早就出门了。于今清坐在chuáng上,打开微博,原本转发好几万的几条倪慧相关微博的转发与评论数全都变成了0。  女儿倪慧在天堂在十分钟前发布了一条新的微博。  倪慧生于西南某省一座小村庄,从学校到家里要走二十里路,念高中的时候一个月才回一次家。他们那片都很穷,能念高中的女孩没几个。倪慧他们村只有她一个女孩念了高中,每个月放月假都和邻村的另一个女生一起回家。两人约好要一起考出农村,去大城市读书、赚钱,把家里贴满奖状的土砖房变成贴满瓷砖的红砖房。  高二那一年的冬天,倪慧跟那个女生走到两村的岔路口,各自回家。月假过完之后,倪慧在岔路口等那个女生一起上学,可是怎么等都没等到。她走到那个女生家才知道,她们分别的那一天,那个女生被人qiángjian了,丢在田里。  倪慧问:“她现在在哪?”  那个女生的爸妈都不在家,只有她的外婆坐在竹椅上,眼睛肿得像两颗快要腐烂的桃。  倪慧后来才知道,因为冬天太冷,被丢在田里的女生的四肢末端被冻至全部碳化,手指脚趾全部截肢,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倪慧妈妈跟倪慧说:“你以后不要去读书了。”  倪慧爸爸也赞成,“你一个人,不知道会碰到什么,还是不要去了。留在家里浇菜喂猪。”  倪慧当时一直在掉眼泪,她把墙上的奖状全撕了,在家里待了一个冬天。过完chūn节,她收拾好所有课本,跟她爸妈说:“就是因为我们这里穷,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只要我读书,我考出去,去大城市就会平平安安,我会赚很多钱,把你们都接到大城市去。”  倪慧爸妈被她说服了,让她去读完了高中。倪慧不负众望,成了当地第一个女大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倪慧爸爸宰了一头猪,喜庆得像嫁女儿。  那条微博的最后是倪慧爸爸说的一句话。  “本来以为穷乡僻壤才有吃人的事,没想到大城市吃起人来,连点动静都没有。”  于今清点进评论,点赞最高的热门评论是一条关于视频微博里提到的“谢厂长”的人ròu,热门第二是几起同厂事故的详qíng,热门第三是079厂的简介。  于今清退出去看相关微博,就在刚刚,警方已经宣布对此次事故进行调查,在警方的官方微博下面,全是热评的复制粘贴,消息后面跟着“(转)”的标志。  他关了微博,在客厅走来走去,然后摸起餐桌上的半盒烟,闻了闻里面的味道。他已经戒了,这个味道对他来说,只是陈东君的味道。  于今清闻了一会,放下烟盒,给陈东君打了个电话,“哥,你中午回来吃饭吗,我下午要去医院复查手指,你跟我一起去吗?”  陈东君说:“好的。”  于今清:“哥?”  陈东君:“好的。”然后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陈东君发来短信:“刚才不方便,我吃完晚饭回来,你自己吃,出门注意安全。”  于今清回复:“好,哥你也注意安全。”  于今清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心里的不安更甚于前一晚。  那是一种曾涉险地后才会拥有的直觉。  于今清下楼随便吃了个午饭,打车去医院。  他走到医院骨科的时候,发现整个科室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平时都是护士站在门口,拦着病人和家属喊:“还没到,还没到,排队排队,等报号。”此时连平时声音最大气势最足的病人家属都被挤到了一边,走廊上全是话筒摄像头的长枪短pào。  一个被挤到门边的大妈挺好心地把门口的于今清拉到一边,“别挤坏了手。”  于今清问:“这怎么个事?”  “那个飞机厂,星期一送了个被切了手的进来你知道吧,这回闹出大事了,都是来采访的。听说有两拨,一拨人堵医院,另外一拨人直接堵到厂房去了。”大妈唏嘘,“那么大个厂,真是。”  于今清说:“这个人怎么了?不是听说有个被卷进机器里的更严重吗?”  大妈一拍脑袋,“对对对,听说还有一拨人去采访她爸妈了。要我说,这回这飞机厂惨了,肯定有领导要垮台。我跟你讲,”大妈朝科室里面望了望,发现一时半会没她什么事,就有点谈兴大发的意思,“我侄子也是里面的员工。听说那个主管安全的副厂长就是功高震主,遭人记恨,有人要整他。”  于今清没接话。  “我还听说——”大妈还没说完,一个男人路过这边,于今清目光一凛,“卢工。”  卢工刚看见于今清,赶忙去打招呼,“你过来复查?我这段时间忙得不行,后来都没去看你,你恢复得怎么样?”  于今清说:“还行吧。你也来看病?”  卢工说:“唉,朱师的事你知道吧。我也是对你不住,不该叫你去拿什么东西。朱师比你运气差,一台机chuáng,他比你严重,现在还没出院。我准备去看他。”  于今清朝骨科科室抬抬下巴,“他不在里面吗。”卢工说:“哦,他已经转病房了,不在门诊这里。”  于今清:“你去忙吧,我在这里等复诊。”  卢工点点头,走去病房。  五楼的一间病房里,躺着一个年轻小伙,寸头,浓眉大眼,侧脸上有一道旧疤。  卢工关上病房门,反锁,坐到病chuáng边的椅子上,“小朱,你考虑好了没。”  朱师转不了身,只能扭头看天花板,“最多赔多少。”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申请了好久,厂里才给批了八万。你看你挣几年才能挣到八万?你拿着钱回老家足够付个首付了。”卢工苦口婆心。  朱师盯着天花板憋了一会,“卢工,你当时说怕给看出来,叫我调回去,还怕别人不信,说三万买我一根手指头,我答应了。现在不是一根指头,是五根指头,我不跟你算手掌,就跟你算指头,三万块一根,怎么也得赔我十五万。”  “这说到底,也是你自己没cao作好,不是我给你切的。”卢工说,“而且死了人也才赔二十万,你这个真赔不了十五万。”  朱师盯着卢工,“我看到网上说你们只赔了十万,还有十万你们自己吞了是吧,你们给我八万,又吞了八万?”  卢工眉头皱得死紧,“你都听谁瞎说的。”  朱师说:“你自己看微博。”  卢工不用微博,他将信将疑地用流量下了一个,一条一条,越看越心惊,他跟朱师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朱师在他身后说:“卢工,现在是自媒体时代,我也能注册一个微博。我靠双手上面养活两个老人,下面养活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进城打工的,谁没点儿血泪史。”  卢工脚步一顿,重重呼出一口气,“啪”地一声关上病房门。  他站在走廊上,一个电话打到谢副厂长那边,谢副厂长正躲在家里,莫名其妙地接了半天的电话,他刚打完电话支使秘书去跟警察,媒体打jiāo道,不耐烦得很,眼看着就要挂电话。卢工一个劲儿地说:“您别急着挂电话,先听我说,这事儿严重了,在网上闹得人尽皆知的。我刚看了,别说警察,可能北京的紧急调查小组都要下来。您快去看看。”  谢副厂长什么时候遇见过这样的事,他平时在朋友圈分享两个养生链接就觉得自己已经很跟得上时代的cháo流了,但是心里到底还是老一套,觉得这些都是小玩意儿,跟话语权没什么关系。倪慧的父母不过是两个农民,跟二十一年前掉进钢水里的人有什么两样,十万块钱砸过去,他们不见好就收那就是不识相。  谢副厂长一边在书房用电脑上网,一边说:“这事到底谁说出去的?”  卢工:“好像就是倪慧她爸妈在要说法。”  谢副厂长越看网上的消息越气,“昨天她爸妈才跟我说好了的,他们不想要钱了?”  卢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网上有个人自称倪慧爸妈,还录了倪慧爸妈的视频,连您名字都扒出来了。”  谢副厂长点开倪慧父母的视频,刚看了几秒就忍不了地按了暂停,“不对!倪慧她爸妈就一个老式诺基亚,还会录视频了?还会上网了?这是有人他妈想整我,故意把事qíng搞大。”  卢工:“要不您再去安抚安抚她爸妈,赔二十万就二十万,只要不出事就行。死者家属都不闹了,有人要搞事也搞不起来。”  “我知道。”谢副厂长烦躁地说,“你那边的事解决没,别两件事搅一起。”  卢工叹了口气,“姓朱的狮子大开口,给他九万不满意,非要十七万。他说不给的话,他也有样学样,去网上闹。”  谢副厂长重重拍了下桌子,“你跟他说,要十七万可以,现在就给我出院,滚回老家。”  卢工:“行,我跟他说。”  谢副厂长:“你把事给我办好了,别再出乱子。”  谢副厂长挂了电话,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老邢,我这儿出事了。”  对面听谢副厂长呱唧呱唧把事说了一通,“老谢,不是我说你,你还没五十九,就出五十九岁现象了?”  谢福厂长说:“你别贫,给我想想,怎么把事兜住。”  “老谢,原则xing问题,我没法帮你。看在老同学份上,我只能劝你几句。”对面说,“你这事暂时还不算大,你去给死者家属认个错,表个态,没戴安全帽是人不对,也是你们监管不力,别觉得自己没毛病,该赔多少赔多少。我刚给你看了一下,那些说这次事故的微博,很多都不能转发和评论了,这说明啥,说明稳定还是第一要务。只要你别gān什么出格的,火烧不着你身上去。”  谢副厂长说:“火烧不到我身上来?这就是有人故意整我。”  “你又得罪谁了?估计是个小年轻吧,你玩这个玩不过小年轻,跟他们一般见识什么。一个新闻很快就会被下一个新闻盖过去,你以为大家记xing有多好,事qíng过两天就没人提了,你把下来调查的人招待好就行。”  谢副厂长眯起眼睛,盯着书房墙壁上的一张巨幅照片,那是一张079正式员工及领导的合照。谢副厂长的目光落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几个人身上,那是正厂长,他自己,还有其余几位副厂长。慢慢地,他的目光游移到第二排的中间偏右一点,那里有一张清俊而年轻的脸。  “我是得向年轻人学习。”谢副厂长慢悠悠地说完这句,挂了电话,又打了另一个电话。  打完这个电话之后,他在书桌边静坐了一会。  书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孙子兵法》,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行上——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qiáng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谢副厂长默念道:“亲而离之,攻其无备。”  “亲而离之。”  这是于今清看到那封短信时候的第一反应。  一个小时前,那些记者在骨科科室找不到人,终于走了。于今清复诊完,医生说他的恢复良好,不久之后就能正常使用右手了。他听到这话的时候笑出声,引得两个小护士红着脸看他。医生笑着打发他出去,就是在出门的时候他收到了谢副厂长的短信,说要请他吃晚饭。  于今清坐在医院的公共长椅上,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然后给谢副厂长回复:“好的,请问在几点在哪里?”  谢副厂长回复:“六点,江南好,888包间。”  离六点还有两个小时,于今清闭上眼睛,把所有碎片拼在一起。他其实不能肯定陈东君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有时候他分不清陈东君做一些事,是出于侠骨,还是私心。陈东君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慈善家,他做事总带有多个目的。  于今清打开微博,女儿倪慧在天堂已经有了十二万粉,最新的一条微博还是早上发布的那条,目前还可以转发评论。于今清点进评论,热门除了早上的几条,还出现了一条新的评论——  “屁民就是容易被带节奏。真相是,一个兢兢业业gān了三十年的老厂长,不会搞网络bào力,斗不过捅死人都可以逍遥法外的官二代。”  这条评论发布的时间不过是半小时之前,就已经被顶到了热评第二。  于今清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第23章23.  于今清关了微博,看了一眼时间,四点十二。  他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网吧,开始收集所有当年拐卖案的素材。  由于只能很别扭地用左手cao作鼠标,没看几个网页时间就过去了十分钟。于今清盯着自己的右手,五秒钟后,他把纱布拆开,用右手的前四个手指cao纵鼠标。他没有放过当年的任何一个边角,尤其是尤又利的伪装及被捕那一段,所有关于陈东君的报道都被他单独收集在一个文件夹里,又建立了“虚假报道”以及“真实报道”两个子文件夹。收集完当年的案件,他按照陈东君跟他讲的一些不涉密的事找到相关的新闻,放进“陈工功绩”文件夹里。  最后他用半个小时写了一篇八百字的文章,将他收集的所有碎片串联起来,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做完所有工作,他把所有文件打包压缩,发到了自己的邮箱。  于今清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五点三十五。  他出了网吧,拦了一辆出租车,“江南好。”  于今清坐在司机的正后方,给老三打了个电话。  老三一开口就是:“老四,jú花献出去没?”  于今清听见对面一片喧嚣,“你在喝酒?”  老三:“钓凯子。”  于今清感觉老三好像喝多了,“别钓了。”  老三:“gān嘛。”  于今清:“我有正事。”  老三:“放。”  于今清:“你微博有多少粉。”  老三:“哎哟,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野jī网红嘛。”  于今清:“你给我听好了,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我jú花献出去了,我凯子现在有问题,你他妈赶快给我从那些MB身上滚下来。”  老三一个激灵,赶快推开一个黏在他身上的妖jīng,走到男厕所洗了把脸,语气严肃,“出什么事了。”  于今清:“我给你发一封邮件。你看一下微博,如果有人黑我男人,你就按我写的怼回去,如果没人黑,你就当我给你提供娱乐资料了。”  老三:“你放心。”  于今清挂了电话,把邮件连带附件转发给老三。  发完邮件,他发现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年轻真好啊。”  于今清看着窗外。  出租车穿行在华灯初上的马路,一个一个划过的霓虹灯和广告牌都带着绮丽的颜色。  “是啊。”于今清嘴角渐渐浮起一个笑。  于今清下了车,关上车门之后,司机按下车窗,在他背后说:“百年好合啊。”  “一定。”于今清说。  他背对着司机,此时面前是张牙舞爪的“江南好”三个大字。  穿着开叉旗袍的高挑服务员将于今清引到888包厢门口。  于今清看一眼手机屏幕,五点五十九。  他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然后推开了包厢的门。  这是于今清第一次见到谢副厂长,他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理着所有中老年gān部都会理的头发,不长不短,他眼角有与年龄相衬的鱼尾纹,嘴角朝上,甚至可以说是和蔼可亲。  于今清鞠了一躬,“谢副厂长,您好。”  谢副厂长站起身向他伸出手,“你好你好,别客气,坐坐坐。”  一张偌大的圆桌,于今清坐在末座,与谢副厂长相对。  谢副厂长将烫金的菜单放到玻璃转盘上,然后转到于今清面前,“想吃什么自己点,不要拘谨。”  于今清打开看了一眼,又将菜单转回去,“谢副厂长,我真不敢点,我没吃过这么贵的。”  谢副厂长笑呵呵地说:“我也难得来。这不是看你伤了手,前段时间忙,也没去慰问你,我一打听,你还出院了,这不就请你来吃个饭。手伤好得怎么样?”  于今清手上的纱布是他出网吧的时候急匆匆裹的,不怎么好看,“噢,好得差不多了,您别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我主管安全,最怕你们出事。”谢副厂长叹了口气,喊来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笑着走进来,弯着腰对谢副厂长说:“谢厂长,还是老花样呀?”  谢副厂长脸色严肃,“什么意思。”  那美女服务员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于今清,才赔笑道:“记错了记错了,您点什么?”  谢副厂长点了几个家常菜色,然后问于今清:“你看怎么样?”  于今清笑着说:“我什么都吃。”  “不挑食好事,好事啊。”谢副厂长点完菜,又说:“在079感觉怎么样?”  于今清说:“挺好的,感觉079的技术员,工人都特别好,虽然才进厂快两个月吧,但是收获特别大。”  “好,好啊。”谢副厂长感叹,“后生可畏。”  很快就上了菜,谢副厂长一边吃饭一边和于今清谈论厂里的事。  等吃得差不多了,谢副厂长说:“你们年轻人啊,有gān劲是好事。但是也要用对方法。”  于今清放下筷子,一副认真聆听教诲的模样,“您说的很是。”  “别紧张,你吃,你吃。”谢副厂长又恢复了笑呵呵的样子,“我不是说你。我是最近发现我们厂可能有个别年轻员工,为了一己私利,做了一些不利于本厂利益的事。”  于今清疑惑,“什么事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又抬起来,笑得有一点尴尬,“我伤了手之后还没回过车间,都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谢副厂长双眼盯着于今清,嘴角笑意不改,“今清啊,你们年轻人,经常上网吧。”  “我啊,伤了手之前还上网打打游戏,伤了手之后玩手机都不方便,更别提玩电脑了。姜工给我发了挺多资料,我看都看不完。”  “哦?这样啊。”谢副厂长点点头,“我也就是顺便问问你qíng况。其实厂领导都知道怎么回事,很快就有人调查他了。”  于今清心下一沉。  “你是个好孩子,一年之后的优秀职工评选,我很看好你。”谢副厂长语重心长,“要好好gān,以079的集体利益为第一位,不要搞派系斗争。有些人,为了个人恩怨,个人利益,自导自演,从来不把其他员工的生命安全,集体的利益当一回事,为了撇清自己,连关系最好的同事也一起拉下水。”  于今清有点受打击似的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是他,他害我?”  “你知道是谁了吧,可惜现在还没有证据。我是这么推测的,你看看让你去拿东西的,是不是他手下的人。”谢副厂长说,“不过你放心,这样的人肯定是走不下去的,正义可能迟到,但不会缺席。”  于今清呆坐了一会,才受教般地点点头,站起身拿起茶杯遥遥向谢副厂长举杯,“您说得对,时间会检验一切。我敬您。”  谢副厂长也拿起茶杯,没有起身,而是用茶杯碰了碰玻璃转盘,“所以啊,要是以后让你去作证,你就要想想,要怎么说。”  于今清严肃地说:“我明白的。”  谢副厂长满意地点点头,“吃好了?我司机在下面,送你回去?”  “噢,那麻烦您了。”于今清客气地说。  于今清下车之后先回了自己的宿舍,他在窗口看见谢副厂长的车开走,过了一阵,才走去了陈东君那边。  于今清拿出钥匙开了门,房里一片漆黑,陈东君还没有回来。他给只剩下5%电量的手机充上电,坐在卧室的地上听录音的效果。  手机被放在口袋里,录的声音不太大,还有一点失真。于今清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后生可畏。”还好,能听出是谢副厂长的声音。  于今清把进度条往后滑。  “……我是最近发现我们厂可能有个别年轻员工,为了一己私利,做了一些不利于本厂利益的事。”  于今清仔细记下进度条的时间。  录音继续播放。  “……有些人,为了个人恩怨,个人利益,自导自演,从来不把其他员工的生命安全,集体的利益当一回事,为了撇清自己,连关系最好的同事也一起拉下水。”  ——“是他,他害我?”  “你知道是谁了吧,可惜现在还没有证据。我是这么推测的,你看看让你去拿东西的,是不是他手下的人。”  于今清还没来得及记下这个节点的时刻,突然听见“砰”的一响。  他回过头去,看见陈东君站在卧室门边,举高临下地看着他。  于今清喊了一声:“哥。”  陈东君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别坐地上。”  录音还在继续放。  “不过你放心,这样的人肯定是走不下去的,正义可能迟到,但不会缺席。”  ——“您说得对,时间会检验一切。我敬您。”  “所以啊,要是以后让你去作证,你就要想想,要怎么说。”  ——“我明白的。”  录音一直在放。  陈东君松了手,走出卧室。  于今清关掉录音,追出去,看见陈东君在阳台上抽烟,于今清去拉阳台的玻璃门,发现门被锁上了。  “哥。”于今清敲门,“哥,开门。”  陈东君靠在阳台护栏上,没有回头。于今清站在外面,一边不停地敲门,一边看着陈东君抽掉了半包烟。于今清拿出手机给陈东君打电话,他看见陈东君的裤子口袋里有屏幕的亮光,但是陈东君没有管。  于今清不敢砸陈东君的门,他只能在外面不停地喊“哥”。  陈东君抽烟抽得很凶,于今清心疼得不得了。  他曾经用烟瘾来戒对陈东君的瘾,后来发现烟瘾好戒,对陈东君的瘾却戒不掉。于今清想,陈东君并不是一个放纵的人,他如果放任自己的烟瘾,那么他一定也在对抗别的什么。  于今清看着陈东君手指夹着一根燃了半截的烟,看着远方。眼看着烟就要烧到他的手指了,陈东君却一无所觉。  于今清猛地砸了一下门,砸得整张玻璃门连带门框都在震动。  砸完那一下,他“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陈东君猛然惊醒似的回过头,他连手被烫到都顾不上,马上打开门,把于今清拎起来,“你gān什么。”  于今清从陈东君手里拿下那半截烟,发现陈东君指fèng间被烫起了一个水泡,“哥,别抽了。”于今清轻轻摸了摸那个泡,有点委屈,“哥,你想错了。”  “想错什么。”陈东君淡淡道。  “录音。我没有信他说的。”于今清说。  “我知道。”陈东君拿回那半截烟,吸了一口,“你不会。”  如果说于今清曾经需要对抗一种名为陈东君的东西,那么陈东君则一直在对抗一种名为无能的东西。尽管没有人会相信,他需要对抗这种东西。  “抱歉。”陈东君没有拿烟的手摸摸于今清的头,“还是把你扯进来了。”  于今清第一次明白了陈东君一直在对抗什么。  陈东君除了略微地收起了自己的占有yù与控制yù以外,与当年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喜欢一力承担一切,傲慢而自负地保护着自己的爱人。  “哥,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我们一起看电视,电影频道放了《大话西游》。”于今清说。  陈东君眼中有笑意,“记得。”  于今清说:“我看完跟你说什么。”  “你说:‘你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迎娶你。’”  “哥,我们的意中人,都是盖世英雄。你做的事,你不说,我不问。但是你记住,如果保护我是你的伟大梦想,那么保护你也是我的伟大梦想。”  两个人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同时把对方护在自己身后,就是把背脊留给对方,并肩战斗。  陈东君正要说什么,两个人的手机同时响起来。  陈东君接起电话,对面说:“有人扒了你,我那条微博发出去了。”  于今清接起电话,对面说:“老四,有人扒了你男人,社会你三哥给你怼回去了。”  微博上这场架掐了三天,到底是兢兢业业老厂长被官二代黑了一把,还是有为青年被僵化体制内的不作为领导排挤打压,没人吵出个结果。无论站哪边,都会被对方喷屁民,小粉红,五毛,水军。  网络战争总是结束得很快。  那张带有注册“女儿倪慧在天堂”手机号的手机卡从某个马桶里,冲向了不知名的下水道。  那场口水战背后有拿着二十万抱着女儿骨灰回了乡下的农民夫妇;有拿着十五万吊着手臂回了老家的年轻工人;有涉嫌抚恤金及其他多项贪污被判刑的工程师;有失职,涉嫌诽谤,贪污而被判刑的厂领导。  想在口水战中发泄qíng绪的人得到了发泄,想在口水战中蹭热度涨粉的营销号得到了粉丝,只有想在口水战中追求真相的人,什么也没有得到。  所有的主角,配角,群众演员,所有的主导者,追随者,歌颂者,批判者,最终都像那张手机卡一样,被冲入了浑浊不堪的滚滚洪流,无人记起。  人们提起那次网络战争,最终津津乐道的,只有最后标志着战火熄灭的一条微博。  某军区空军官方微博在口水战的鼎盛时期,转发了一条讲述这位备受争议的有为青年在南海功绩的微博,并配文——  “莫凉爱国血。”  第24章24.  于今清一个人在家里待了半个多月。  姜工跑过来看了他一次,还带着一只只有一点点大的金毛。  金毛围着于今清的脚打转,不停地在他脚边蹭。于今清扯出一个笑,“你儿子挺可爱。”  “人家是小姑娘。”姜工把金毛项圈的绳子收短,抱在怀里,“你至不至于啊,跟望兄石似的。”  于今清说:“你喝水吗。”  姜工说:“从进门起你已经问第三遍了,我不喝。我说,证你也去作了,谢副厂长也被抓了,你至于担心成这样吗。”  于今清说:“我没担心。”  “得了吧你。我跟你说,不就是审查吗,有什么。你是刚来,陈工没事消失十天半个月那都是常有的事,你要每次都这样,你担心得过来么。”姜工掏出手机翻了翻,“我请你出去吃点好的,你吃完饭睡一觉,说不定陈工就回来了。”  陈东君还真是在于今清吃完饭睡一觉之后回来的。于今清半夜睡得不安稳,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他鞋都没穿就往玄关跑。  陈东君开门的一瞬间被扑了个满怀。  他看见于今清的光脚,于是把人打横抱起来往卧室走。家里一盏灯也没开,两个人长手长腿,一路黑暗里叮铃哐啷碰倒一堆东西,进卧室门都费了半天劲。于今清用两只手摸陈东君的脸,说:“好像瘦了。”  陈东君把于今清放到chuáng上,“手好了?”  “嗯。”于今清抱着陈东君,在他颈边呼吸,似乎闻到了某种风尘仆仆的味道,“你刚从机场回来?”  陈东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面。”于今清摸到chuáng头的开关,卧室亮了起来。他看着陈东君,好像后者的脸比以往更加立体了,但是晒成古铜色的肌肤却白了回去,整个人看起来锋芒收敛不少。  陈东君说:“穿鞋。”  于今清穿了拖鞋去给陈东君煮面,陈东君靠在厨房门口看。  于今清没头没脑地说:“哥,你那边没问题吧。”  陈东君说:“没有。年底吴副厂长会升厂长。”  于今清说:“听说他四十都没到。”  陈东君:“他偏技术,不用熬资历。”  于今清:“我觉得这是好事,我们这种地方,行政要是爬到技术头上去,不就是外行管内行么。”  陈东君走过去摸于今清的头,“嗯。”尽管技术和技术之间,理念也不尽相同。  于今清仰起头吻了一下陈东君的手心,然后把锅里的面捞起来。他煮了很细的龙须面,切了一根香肠煎好,又涮了几根油麦菜,并一只太阳蛋,一起卧在面上,最后洒了一把葱花。  “没有做很多,晚上不消化。”于今清把面端到陈东君面前晃了一圈,“诱人吧。”  陈东君隔着面在他嘴上亲了一下,“特别诱人。”  于今清把面放到餐桌上,坐在对面看陈东君吃。  陈东君问:“这段时间学得怎么样。”  于今清说:“基本结构和一些常见问题都搞懂了。”  陈东君说:“下周一出差,你跟我一起。”  于今清跑到陈东君身后抱住他,在他耳朵后面啾了一口,“嘿嘿。”  陈东君说:“去西宁。”  于今清又亲了一口,“哪都好。”  青海的九月,已经过了油菜花最好看的时候,花田凋败,失了生气,好在青空如洗,山高地阔,白云几乎触手可及。  丁未空开车来接陈东君和于今清,吉普车从曹家堡机场出来,没往西宁市里开,直接上了高速。  丁未空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笑出一口小白牙,“哎哟,他们就在军区招待所订了一间房,要不我现在打电话再订一间?”  陈东君警告说:“你少贫。”  丁未空对于今清回头看了一眼于今清,故意说:“哎,你哥是不是脾气特别差。”  于今清说:“分人吧,我觉得特别温柔。”  陈东君闷笑。  丁未空啧了一声,笑骂:“你们够了啊,再欺负人我可要打电话叫他们改订两个单人间了。”  吉普车在高速上开了两个多小时,下了高速,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目的地。  下车的时候于今清吓了一跳,“这什么阵仗。”  二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站得整整齐齐地鼓掌欢迎他们。  丁未空说:“你哥没说?他来给这边的随机技师讲课。”  于今清一直以为出差都是为了修已经无法起飞的飞机,没想到陈东君还要讲课。  这次时间安排得挺宽松,讲课时间在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加上周六周日两个白天。丁未空说周一到周五的白天带他们去旅游。  第一天晚上快要七点的时候,陈东君拿着电脑,和于今清走去会议室。  走进去的一刹那,里面的技师全体起立,一声“敬礼!”全体人员行了军礼。  “坐下!”  “脱帽!”  于今清听见整齐划一的三声,坐下,脱帽,帽子放到桌子上。  陈东君点了点头,cha上电脑去放课件。于今清坐在第一排旁边留的空位,跟其他技师一起记笔记。  陈东君从七点讲到八点四十五,最后留下十五分钟回答问题。  技师们提的问题都很具体,陈东君答了一部分,又留了一些放到周末白天去飞机上根据实物进行解答。  下课的时候掌声雷动。  于今清跟着陈东君往外走,“我觉得这里挺好的,他们跟我见过的技师都不一样。”  陈东君说:“在这里只要解决飞机的问题,不用解决飞机以外的问题。”  于今清说:“哥,你特别喜欢这里吧。”  陈东君说:“嗯。”  于今清:“还有这里的人。”  陈东君:“嗯。”  于今清:“还有丁未空。”  陈东君好笑,“是啊。”  于今清从后面踢了陈东君一脚,“你再说一遍。”  陈东君大笑着往前跑,跑到大门口的时候丁未空正靠在吉普车边等他们,一身制服军靴,qiáng悍有力,帅得几乎有压迫感。  于今清追上陈东君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再踢一脚,就看见了丁未空,故意说:“哥,他比你帅。”  陈东君坦然道:“是啊。”  于今清说:“你觉得他帅还是我帅。”  陈东君说:“你觉得你帅还是我帅。”  于今清:“……”  于今清:“……你吧。”  陈东君没说话,唇角弧度更大。  于今清又踹了一脚。  丁未空看着两人走过来,一脸揶揄地叹气,“我拜托你们出了军区再打qíng骂俏。”  陈东君揽过于今清的肩,“乖,出了军区再打qíng骂俏。”  于今清脸一红,被半搂着上了吉普车。  丁未空说:“我看了天气预报,这两天都晴天,去青海湖还是茶卡盐湖,两边开车都方便。”  陈东君说:“明天去青海湖看日出吧,后天去茶卡。清清没去过。”  于今清说:“你去过啊。”  丁未空说:“你哥第一次来就去过了。”他说完看了一眼后视镜,赶快撇清关系,“可不是跟我去的啊。”  于今清看陈东君,陈东君笑,“一个人去的,那次湖上大雾,没看到日出。”  丁未空把两人送到招待所门口,“明天五点我来接你们。”临走又对陈东君笑说,“克制点。”  陈东君笑骂:“快滚。”  于今清突然拉过陈东君亲了一口。  陈东君眸色一暗。  丁未空左右看了看,替他们松了口气,“哎,还好没人。快进去。”  于今清一进房间就把陈东君压到chuáng上粗鲁地扒裤子,还没扒下去就被陈东君反压在身下剥得只剩衬衣和领带。  于今清挣扎着被皮带反捆住了双手。  陈东君扯着于今清的领带,“还闹不闹。”  于今清被扯得跪趴在chuáng上,顿觉自己跟姜工那只金毛一样,羞耻万分,“我哪里闹了。”陈东君在他股间揉了一把,“还说没有。”  于今清克制住已到嘴边的呻吟,“我没有。”  陈东君说:“这里什么地方,这是军区招待所,不像大城市的高校,没那么开放。懂事点。”  于今清不说话。  陈东君说:“你说你是不是错了。”  于今清还是闷不吭声。  陈东君把于今清的下巴挑起来,“说话。”  于今清气得不行,“你就喜欢这里,喜欢丁未空。他帅,他会开歼击机,他什么都好行了吧。”  陈东君捏于今清的脸,“不准吃醋。”  于今清都气笑了,“吃醋都不准?”  陈东君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不准。”  于今清气呼呼地说:“你快给我解开。”  陈东君说:“还吃不吃醋了。”  于今清:“吃。”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的脸,心突然柔软得像是要化掉,他叹了口气,“吃就吃吧。”  于今清说:“快解开我。”  陈东君说:“你伤好了。”  于今清两个小时之后才反应过来那句没头没脑的“你伤好了”是什么意思。  那时他已经she了三次,被gān到无法闭合的后xué里不断有jīng液流出来,弄得大腿之间一片粘腻。陈东君不但没有解开他被反捆在身后的手,甚至一直握着他的腰不允许他的xing器摩擦到chuáng单。  于今清感觉自己被cao得全身都要散了,不但腰要断了,连屁股都被揉捏拍打得红肿,他被迫保持着被gān的姿势毫无气势地骂陈东君:“我cao,你给我等着。”  陈东君解开他手上的皮带,揉他的手臂防止血液太久不流通。  于今清愤怒地说:“你以前都是装的。”装禁yù,装温柔,装得被qiáng迫似的。  陈东君说:“没有。你以前伤没好。”  于今清想起上一次在酒店里极度温柔的陈东君,“禽shòu。”  陈东君抚摸着于今清的后xué,感觉手指被那个湿热的dòng吸了一下,“而且这里承受得了。”  于今清没什么力气地给了陈东君一拳,“把手拿开。”  陈东君把于今清抱起来往浴室走,“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做这种事么。”  于今清抗议:“我要正常的那种。”  陈东君眼底都是笑意,“不行。”  第二天早上于今清被陈东君扶着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只要陈东君一松手他恨不得就要躺下去继续睡觉。  陈东君说:“要不不去了。”  于今清扶着腰说:“你别想跟丁未空单独去。”  陈东君揉了揉他的头,“我也不去,你多睡会。”  于今清打起jīng神,“也不能让人白跑一趟吧,下楼下楼。”  丁未空把车开到青海湖旁边的公路上时才六点多一点,天还黑着。  他从后备箱拿了两件军大衣给陈东君和于今清,“湖区这时候特别冷。”  三个人穿着军大衣往湖边走,丁未空拿着两个手电筒,光线可以照到很远的湖面,以及远处藏族五彩的风马旗。  三个人走到离湖两三米的地方,丁未空给了一个手电筒给陈东君,“这里位置不错,你们就在这等着吧。我一个人走走,日出后一个小时再来接你们。”  陈东君找了一块大石头,对于今清说:“坐过来。”  两人朝湖面坐着,四周非常安静,可以闻到cháo湿的湖风带来的味道。  于今清在黑暗中握住陈东君的手,“哥,要是每一次你出差我都能陪着你就好了。”  “明年年初,应该就是chūn节之后,会有一次选拔。”陈东君反握住于今清的手,“079有三个名额,意思是最多三个人,如果没人合格就一个也不要。”  于今清说:“079至少会有一个合格的。”  陈东君声音里有笑意,“嗯。”  忽然天光亮了一分,湖天jiāo界的地方出现了一寸暖huáng的光,将黑夜撕破。  渐渐的,天光大亮起来,前方的湖面,远处的高山和糙原都变得清晰,目力可及的最远处出现了一点白色的边缘,它被橙huáng的光包裹着,橙光的外围再远一些被染得柔美如玫瑰,最后融化进了一片蔚蓝之中。  海面还是深蓝色,倒映着朝霞。  于今清听见几声鸟鸣,一阵翅膀挥舞的声音,一群不知名的白鸟从天幕远处席卷而来,从他们头顶飞过,又盘旋飞回来。  于今清的目光跟随着那群白鸟,直至白鸟消失在了一轮白日中。  朝阳已起。  湖天一色,万里无云。  被晨曦包裹的两人同时侧过头看向对方,然后拥吻。  在湖岸的另一处,一个身影伫立在湖边,眺望着同一轮朝阳。  丁未空已经走出很远,但是以他的视力仍然可以在并没有什么遮挡物的湖岸看到极远处的两个身影。  四年前那块石头上也坐着两个穿军大衣的人。  “喂,你衣服没穿。”那个人从吉普车里拿出军大衣扔到丁未空头上,“冻死你。”  丁未空接了衣服,披上,继续往前走。那个人从他身后跳到他背上,“背我。”  丁未空捞了一把背上人的大腿,“你吃什么了重成这样。”  “跟你吃得一样啊。”背上的人揪丁未空头发,“是你劲儿变小了吧,说,是不是训练偷懒了。”  丁未空走到湖边把人扔到地上,“那是你。”  “哎哟,痛死了。”那人声音听起来特别委屈,“你都不心疼的吗。”  丁未空迟疑了一下,去拉地上的人。  伴随着一声坏笑丁未空被摔到地上,全身几处主要关节立马被锁死。  “果然训练偷懒了。”声音听起来很得意。  丁未空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  “你怎么了?”身上的人立马担心起来,去摸丁未空的后脑勺,“撞到头了?”  丁未空一个擒拿把对方制住,对方气急败坏地大喊:“丁未空你小子也学坏了!”  丁未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刚学的。”  “你放开,快放开,你看就要日出了,一会就错过了。”那人被压制着喊。  丁未空把人押到一块大石头边,按着坐下,手却还锁着他的肩膀手臂的关节,一点也没放松,“就这么看吧。”  “你居然让我被押着看日出,你是不是人啊。”  “我也很无奈。”丁未空声音里的笑意一点也藏不住。  那天的日出和这一天一样,壮美得有如一个全新生命的诞生。  在那幅鬼斧神工的画卷下,丁未空放松了手臂,与那个人并肩坐着。  那轮朝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整个世界的外衣好像都被揭开了,露出最本质的,最自然的,最深处的,最纯洁的,一份渴望。  丁未空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亲了一口。  他愕然地转头。  对面的人呼吸急促,俊朗的脸上泛着微红,像是朝霞中最温柔的一抹颜色。丁未空猛地站起身,隔了石头上的人两步远。  那个人也站起身,要去拉丁未空。  丁未空头也不回地朝吉普车走,那个人跟在他身后,“你等一下——”  丁未空加快了脚步。  “丁未空!”那个人扳过丁未空的肩膀,丁未空看到他发红的眼眶。  丁未空一愣,这是这个人第一次红了眼眶。在那些令人肌ròu酸痛痉挛的训练中,在那些冷酷的选拔中,在那些被死亡威胁的任务中,这个人从来没有红过眼眶。他就像一棵过分笔直的小白杨,把风雨雷电全当作阳光。  丁未空张了张嘴,最终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个人脱力地放开丁未空的肩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伸出拳头,看着丁未空的眼睛,“是不是兄弟啊。”  丁未空看着悬在空中的拳头,也伸出拳头,碰上去,“当然是。”  离日出后已经四十多分钟了,阳光变得有些刺眼,丁未空沿着湖岸往回走。  于今清和陈东君正走到一串风马旗边。  于今清拿起一面幡布,上面写着他看不懂的藏文。  他看向陈东君,陈东君摇头,“我也不懂,你一会可以问丁未空,他懂一点。”  丁未空从远处走过来,“回去?”  于今清问:“这上面都写的什么啊?”  “写着藏文的是经咒,比如大明神咒。”丁未空解释道,“风马旗,藏语称为隆达,你看这一面,”他拿起一面幡布,“上面画着驮运佛法僧三宝的马,意思是借着像马一样的风,将经文送到各地,造福众生。”  于今清说:“我这面上写的是藏文,这句是什么意思?”  “可以翻译为‘妙哉莲花生。’”丁未空盯着那面幡布,思绪恍惚。  那个人也曾指着一面幡布说:“可以翻译为‘妙哉莲花生。’也有说法是观音即持有珍宝莲花者,所以整句应该翻译为:‘向持有珍宝莲花的圣者敬礼祈请,摧破烦恼。’”  丁未空继续对于今清说:“也有说法是观音即持有珍宝莲花者,所以整句应该翻译为:‘向持有珍宝莲花的圣者敬礼祈请,摧破烦恼。’”  于今清点点头,“好像世界上很多佛教大寺,信徒都是手捧莲花朝拜。”  “是啊。”丁未空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  是啊,手捧莲花。  那是在后来,一次任务后,他们停飞斯里兰卡,那个人说要去康提。  进佛牙寺前,那个人又问他:“今天喜欢上我了吗?”  那次日出之后,每天丁未空都会听到这句话。  在这样陌生的国度,好像可以放下一切后顾之忧,丁未空看着那个人,终于说:“等我们退役。”  在丁未空的记忆中,那是那个人第二次红了眼眶,也是最后一次。  他跟路边的一位斯里兰卡老人买了一盏蓝莲花。  “好,等我们退役。”  佛牙寺里人山人海,人群移动缓慢,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佛牙舍利的门前。  那个人手捧一盏蓝莲花,看着丁未空,声音虔诚——  “愿摧破一切烦恼,愿你一世无忧。”  第25章25.  后面几天于今清跟丁未空混得很熟,后来在塔尔寺还叫丁未空帮他和陈东君拍照。  他从转经轮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将转经轮全转了一遍,然后回头说:“哥,等于我把上面的经全都给你念了一遍。”  陈东君跟在他身后笑,“够懒的。”  丁未空在他们斜前方,一边倒着走一边拿着手机抓拍了一张。照片上于今清一只手转着铜制的经筒,正回过头看陈东君,陈东君笑得宠溺。阳光洒在脸上,衬得两人面目温柔。  丁未空把手机递给于今清,“你哥笑得太恶心了。”  于今清接过相机看,嘿嘿直笑,“我哥太帅了。”  陈东君从于今清背后揉了揉他的头,“你自己知道就行。”  丁未空受不了地跳出两步开外,“告辞告辞。”  于今清说:“别啊,空哥,我也给你拍一张。”  丁未空站在一排转经轮的末端,于今清帮他拍了一张,正好是逆光的,只看得清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身影,面目模糊,肩膀上的军衔都看不清楚,只是反着金光,一片灿烂。  “没拍好,我去那边,再拍一张。”于今清摆手。  丁未空走过去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就这张,你发给我吧。”  陈东君看了一眼照片,没有说话。这样的照片,同样的军装,同样高大的身影,同样在逆光之中。正如在那个不知名的海岛上,有一个人面朝阳光走去,快要走到歼击机边的时候,突然转过身,在一片逆光中,缓缓朝他们这边抬起手,行了一个军礼。  陈东君的身边站了好几个人,他看不清逆光中的脸,不知道那个军礼是为谁而行。  直到他的余光看见了旁边的丁未空。  丁未空也缓缓抬起手,斧凿的眉目郑重深沉。  而此时,丁未空看着手机屏幕,眼睛里好像染上了一点当年的颜色。但只是一瞬,马上就消失不见。他保存好照片,对另外两人说:“你们后天晚上就要走了,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一起去了呗。”  于今清问:“还有什么好地方?”  丁未空举了很多于今清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其实有意思的地方多了。”  于今清说:“哎,我还没问过,空哥你青海人啊,是不是藏族人?”  丁未空沉默了一会,“半个吧。”他说完又大笑起来,“骗你的。哥们儿皇城根儿脚下长大的北京人。”  陈东君笑说:“别chuī了啊。说点别的。”  丁未空说:“我带你们去藏民家吃牦牛ròu吧。”  于今清说:“说好的不拿人民一针一线呢?”  丁未空大笑,“是要你哥掏钱的。”  丁未空开了半天车,于今清看到几个帐篷和一层楼的简单小屋扎在糙原上,糙原背后不远处是极陡峭的山,白云绕在半山腰,绿色的陡峭山坡上遍布一朵一朵白色的棉花,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山的羊群。  丁未空说:“到了。一会儿都嘴甜点。”  于今清说:“我是没问题,我哥经常嘴里有毒。”  陈东君在于今清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什么呢你。”  于今清回头朝陈东君笑得一脸无辜。  丁未空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喊了几个他们听不懂的词,不一会就从一块帘子后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她一看丁未空就笑着拉他的手,说了几句藏语。  丁未空又指着陈东君和于今清说了几句。于今清朝大娘鞠躬,说:“您好您好。”陈东君也朝大娘点了点头。  大娘汉语不太好,朝他们连说了几个“好”,又说了“牛ròugān”,“酸奶”之类的词,就进了帘子。  于今清看了一圈屋内,神色好奇,丁未空拿起墙头的一把六弦琴,拨了拨,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于今清举起手机,“录个像哈哈。”  陈东君揽着于今清的肩跟在丁未空后面走出小屋,丁未空席地而坐,面朝南方,洁白的公路如丝带般向两侧延伸开去,公路后是一望无际的糙原。  清风chuī过糙地,把沧桑深沉的歌声带往远方。  丁未空唱的是一首藏语歌,也是他唯一会的一首,那时候他刚入伍,好奇跟着学的,一个一个发音死背下来,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你教我唱的到底是什么。”  ——“自己想。”  “歌名总有吧。”  ——“没有。”  “你给我过来。”  ——“哈哈,就不。哎,你踢我gān嘛。”  丁未空一曲唱完,于今清和陈东君沉默良久,于今清看着远方的糙原,说:“空哥,这首歌唱的什么啊。”  “也有汉语的。”丁未空也看着没有尽头的南方,拨了拨弦,朝着远方唱了起来。  “心头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  轻轻走出最高峰  哎——  我与伊人本一家  qíng缘虽尽莫自嗟  清明过了chūn自去  几见狂蜂恋落花  哎——  跨鹤高飞意壮哉  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  咫尺理塘归去来”  丁未空唱完,渐渐露出一个笑容,“《仓央嘉措qíng歌》。”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空哥,你有一个在远方的爱人吗。”  陈东君捏了一下于今清的手,几不可见的摇头。  丁未空神色平静,“是啊。”  大娘从小屋门口伸出一个脑袋来,“吃饭,吃饭。”  丁未空收了琴把他们领进去,桌上已经摆着两斤新炒的牦牛ròu,一堆牛ròugān,一大盘青稞做的糌粑,三大碗酸奶并一大罐白糖。  大娘笑着说了几句藏语,拍了拍丁未空的手就要走,丁未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大娘手上。大娘不停地往丁未空那边推,说了几句藏语,又夹着汉语“不要”,“好多”和“上次”。丁未空一双大手把信封包在大娘瘦弱的手掌中,用藏语说:“我是您的儿子。”  大娘眼眶一红,把信封收下了。  大娘走了以后,丁未空坐下来,帮陈东君和于今清在酸奶上撒上厚厚的一层糖,“藏民自己做的牦牛酸奶都是没加糖的,特别酸。”  陈东君一边帮于今清拌匀白糖,一边问:“你每个月都来?”  丁未空说:“没任务的话。”他在部队吃喝没什么开销,基本每个月的工资都分成两半,一半给北京的父母,一半取现带到这里。  他们吃完走的时候,大娘拿出三大包牛ròugān给他们一人一包。陈东君和于今清都不好意思收。大娘有点着急地用生涩的汉语说:“好吃,好吃,多吃。”  丁未空说:“收着吧。”  陈东君帮于今清一起接过了牛ròugān。  丁未空说:“你们等我一会。”然后跟着大娘一起进了帘子后的另外一个房间,他掀开的一瞬间,于今清恍惚瞥见那间屋子的墙上挂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张年轻的脸。  不久之后丁未空就出来了,开车带着他们回军区。  晚上在宾馆的时候,于今清说:“今天我们去的是空哥的战友家吧。”  陈东君:“嗯。”  于今清:“也是他爱人吗。”  陈东君默了一阵,“可能吧。”  于今清犹豫地,“他在……”  “南海。”  星期天陈东君在停机坪讲完最后一次课,丁未空开车送他们去机场。于今清朝丁未空招手,“空哥,明年我们还来蹭吃蹭喝。”  丁未空挥手,“尽管来。”  回079之后,于今清的工作渐渐步入了正轨。从青海回来之后,他突然背上了某种责任感,那种属于学生时代的颓丧与带着书生气的迷茫在一夕之间褪了个gān净。  迷茫是自由者才有的东西,一旦一个自由者有了信仰与想要捍卫的东西,他就将失去迷茫的机会。  经常在深夜,于今清和陈东君一起从079走出来,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于今清想,所谓披星戴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黑暗中仅有的光照在他们身上,疲惫躯壳下的灵魂便生出万丈豪qíng。  有一次于今清走出厂门的时候,极为深qíng地对陈东君唱TheBeatles的《Letitbe》,陈东君笑他突然开始听这么老的歌。  他说:“哥,你知道我最喜欢这首歌里的哪一句吗。”  陈东君说:“热血少年,我猜你最喜欢‘Whenthenightiscloudy,thereisstillalightthatshinesonme.’”  于今清说:“是啊,写得多好。”  陈东君说:“PaulMcCartney和JohnLennon,那确实是一个大师辈出的年代。”  于今清说:“你看,大师总是一片一片地来,又一片一片地走。”  陈东君在黑暗里牵起于今清的手,“你在害怕吗。”  于今清说:“以前我觉得特别害怕。哥,我读大学的时候,觉得这是个没有大师和伟人的时代,就像我们刚坐在青海湖边的时候,湖面上一点光都没有,睁开眼和闭上眼没有任何区别。”  陈东君安安静静地听着。  “嗯,也不是害怕吧,你知道,每个少年都会有特别愤青的时候。”于今清笑起来,“我们赞颂八十年代是huáng金时代,骂现在这个世界审美崩坏,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诗。”  陈东君声音里满是笑意,“我一直到硕士毕业的时候都这么想。”  于今清说:“现在呢。”  陈东君说:“鲁迅说:‘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于今清说:“快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特别矫qíng地写了一句诗,现在想起来意思也差不多。”  “如果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诗,就让我做唯一的写诗人。”  于今清不好意思地问:“咳,是不是特别矫qíng。”  陈东君闷笑,“还好。”  于今清给了陈东君一拳,然后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那这句怎么样——”  “如果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诗,就让我们一起做两个写诗人。”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的眼睛,眼中都是笑意,然后在于今清期待的眼神中把他扛起来,“回家了,中二少年。”  在厂区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于今清总是陷在某个任务里,等他解决完出来的时候就会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一月初的时候主管培训的李老师笑眯眯地问于今清:“想不想放个假。”  于今清刚jiāo完一个任务,之前累得差点没为了那个任务秃了头,他听了挺高兴,说:“好啊。”李老师也高兴地一拍手,跟于今清说一月中旬之后会有于今清他们学校的大二学生过来进行两周参观学习,一共二十多人。李老师笑眯眯地说:“那飞机修理中心这边就你负责。总装车间是不允许参观的,只参观结构车间及试飞站,一共四天,没问题吧?”  于今清大为失望,“这也算放假?不会算在我年假里头吧?”  李老师哈哈大笑,“肯定不算,回头另外再给你发个红包。”  于今清这才点头同意。  一个小时之后他坐在食堂里收到李老师微信给他发的2.33元红包,于是绝望地收起手机。  一月某个周日的下午,二十几个男生并四朵仅存的女生到了079,被分别安排住在空的男女新员工宿舍。于今清本来打算过去好好打个招呼,毕竟是师兄。但是当他走到第一间宿舍门口的时候,听见半开的宿舍门里,一个男生说:“听说有个带我们的是我们系以前的师兄。”  另一个男生说:“诶,谁啊。”  又一个男生说:“好像是他们评的系糙,我们班那个谁不是还追过吗。不过我觉得也没多帅,gay里gay气的。”  于今清想,还是去下一个宿舍好了。  他正要敲门,听见里面有个男生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我大一暑假不是把工图作业给扔教室了吗,反正也是老师给过分的,那门课都考完了我要也没用。前段时间不是来了一个特好看的大一学妹吗,想问我要作业参考一下,我想了半天那图在哪,一想好像是落绘图教室了,我就跟她说,‘你跟我一起去拿呗。’”  另一个男生坏笑,“结果你们在三楼拿完图就上三楼半了是吧。”  那个男生说:“屁。我路上还跟学妹chuī嘘我图画得多好,你都没看见人家那崇拜的小眼神。结果到了教室,图是还在那,结果被人标了一堆错误出来。那个人绝对是心理变态,连公差不合适都给我标出来了,还给我写‘建议参考《公差与配合实用手册》’。学妹看着那张图特别纠结地跟我说:‘学长,要不我请你吃个饭,这事儿就算了吧。’”  其余几个男生一齐笑喷。  那个男生咬牙切齿地说:“别让我知道这个心理变态是谁。”  于今清默默地收回想要敲门的手,他觉得他和年轻人有代沟,他得去找他的陈工。  回到家之后,于今清一脸谄媚地跟陈东君打商量:“陈工陈工,到时候我负责的那几天你抽空去给他们讲个座呗。”  陈东君正坐在阳台上看书,头也没抬,“你去讲。”  于今清从陈东君身后遮住他的眼睛,咬他耳朵,“陈工。”  陈东君:“嗯。”  于今清:“陈工,你就去吧。”  陈东君:“自己去。”  于今清:“我怕我镇压不住他们。”  陈东君:“他们是你师弟师妹,不是起义军。”  于今清:“你不知道,他们跟起义军没有区别。”  陈东君好笑,“你跟他们一个地方出来的。”  于今清:“所以需要你压啊陈工。”  他反坐到陈东君大腿上,背对着陈东君,把手背在身后做出等待被绑缚的姿势,低声喊陈东君:“陈工。”  陈东君从于今清身后捏他脸,“起来,拿你没办法。我去做课件。”  于今清站起来,殷勤地把陈东君抱到工作台前面,“您请您请。”  第26章26.  学生们参观飞机修理中心的时间安排在第二周的最后四天,于今清提前一天去见了带队的班主任。一见才发现挺巧,是以前机械设计课的老师,一位挺gān练的北京老太太,整个人瘦削jīng神,还同时给研究生以及留学生开了英文课程,最喜欢说的话是:“什么是最重要的?Contribution.你今天问问你自己,你给你所在的团队做了什么贡献吗?”  于今清对这位Contribution印象深刻,但是他没想到人老太太也记着他。  “你大三机械设计期末考的十分全扣在最后一道大题。”老太太说。  于今清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杜老师,这事儿明天能不能就不提了。”  老太太笑得特别开心,“那你得把真本事使出来才行。”  于今清说:“一定一定,我还请了技术主管明天下午给大家讲座,定不rǔ命。”  没想到第二天于今清在079厂门口等学生的时候就出了个乱子,乱子说大也不大,一个女生从老远看见于今清的时候就开始掉眼泪。顿时气氛就变得非常尴尬。  于今清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觉得女生脸皮薄,人家没声没息地掉个眼泪他也不好问,于是只能装作没看到地带着所有人往飞机修理中心走。等走到结构车间,他开始一一介绍的时候才觉得这事不对,那个女生不是在角落默默抹眼泪,而是一直盯着他掉眼泪。  他硬着头皮把整个车间介绍完,再将二十多个人分为六个小组,每组四五个人,分别去车间不同的部分跟着一线工人分别学习。都分好之后,于今清才一个人回了办公室。  中午他去接师弟师妹吃饭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真尴尬,他明明老远看着大家都很正常,等他一走过去,那个女生突然又开始掉眼泪。  于今清说:“我们去食堂吧。”  到食堂之后于今清等所有人都打好饭自己才去打饭,打完饭找座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女生一个坐在食堂的角落。由于这些学生出车间都比厂内职工下班早,食堂只有他们二十几个人,一个孤零零的女生坐在一张桌子上非常打眼。  于今清脚尖方向一转,端着盘子坐到女生的对面。  坐下的一瞬间,他听见其他学生起哄和议论的声音。女生一边哭一边把安全帽摘了,一头黑直的长发从脑后倾泻下来。  于今清说:“下午别忘了戴上,前段时间出了事故,很危险。”  女生红着眼睛点点头,大颗的眼泪还是一直往下掉。  于今清说:“你如果身体不舒服,我下午可以给你批假条。”  “学长,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女生说红着眼睛盯着桌面,“大一迎新晚会的时候我是主持人,我联系你来唱的歌。”  于今清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他拿到的参观学生花名册,把人和花名册里的名字对上,“乔晞。”  乔晞说:“学长,我写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于今清说:“没有。”他看乔晞眼泪还在掉,补充道,“我有对象,所以,嗯。”他不好把话讲得太直白。所有被喜欢的,都是手握利剑的,有人心甘qíng愿引颈就戮,他却不觉得自己有随意挥剑的资格。这样的感觉在近来越发的明显,不知为何,他在外部越发qiáng大的同时,内里却越发仁慈起来。  乔晞说:“这样啊。”她默默地拿起安全帽,把一头长发全拢了进去,然后拿起筷子拼命把食物往嘴里塞,眼泪混着食物一起在嘴里咀嚼。  乔晞抬起头,嘴角láng狈地挂着一点食物的酱汁,“你有喜欢一个人到画图的时候手都会抖吗。”  于今清说:“有。”  乔晞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你也有追不到的人。”  于今清说:“是在他身边手也会抖。”  乔晞一怔。  “这里有人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于今清一抬头,看到陈东君和姜工两个人站在旁边。陈东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面无表qíng。  于今清jú花顿时一紧,“没,没有。”于今清跟乔晞介绍说:“这位是飞机修理中心技术主管陈工,这位是姜工。”又对两人介绍道,“这是来实习的学妹乔晞。”  姜工不满地说:“我怎么没有头衔。”  于今清想了想,“这位是……嗯,爱狗人士,姜工。”  陈东君板着的脸差点没崩住,险些就被萌得去摸于今清的头。但是他只是继续面无表qíng地对跟他们打招呼的乔晞点了一下头,然后就跟姜工谈起了钛合金叶片铣削问题。  姜工一点都不想聊这个问题,他想聊于今清和这位小美女。但是还没等他顺利把话题转移到男女关系上,于今清和乔晞就已经吃完了。  于今清说:“那个,我们先走了?”  陈东君继续在说工艺,姜工内心充满遗憾地朝于今清点点头。  等于今清和乔晞都走了,陈东君把筷子一放,也站起身。姜工说:“就不吃啦?”  陈东君说:“胃痛。”  姜工:“啊?要不要去医院?”  陈东君:“算了。”  姜工:“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吃醋?”  陈东君:“……”  姜工:“陈工啊,你虽然老了点,又天天见不着两个女人,但是还是要对生活怀抱希望啊,不要嫉妒你弟。”  陈东君:“……”  姜工:“现在厂里还给骨gān分房子,说不定过两年国家连老婆也包分配了呢?”  陈东君:“……你慢慢吃。”  陈东君走出食堂的时候看见于今清和那个女生站在一棵树下,女生比于今清矮很多,讲话的时候仰着头看于今清,眼睛里的喜欢都要满溢出来。阳光从树的fèng隙里洒下来,映在于今清脸上,温暖动人。  陈东君几乎没有见过于今清跟他不认识的人相处,这样看着几乎觉得有点新奇。  他看着于今清说了些什么,女生眼眶变红了,也说了句什么。  于今清摇摇头。  女生上前一步,抱了他一下。只是很轻地一下,应该连体温都没有感觉到,就放手了。她低着头说了一句什么,还没有等于今清回答就转身走了。  于今清两步追上她,又说了一句什么。  女生朝他露出一个笑容,笑中带泪。  女生离开,于今清在原地站了一会,忽然看到了远处的陈东君。  “哥!”他远远地喊。  陈东君站在原地,看着于今清朝他跑过来。  “哥。”于今清一脸无辜,就差把“我是清白的”几个字写在额头上。  陈东君看了一眼表,说:“我回办公室了。”  于今清讨好地说:“我送你啊。”  陈东君说:“不用。”  于今清嬉皮笑脸地说:“这是男朋友的义务嘛。”  陈东君说:“别拿你们大学男生把妹那套对付我。”说完就往办公室走。  于今清一愣,陈东君已经走出几米远了。他刚想追,听见身后有人喊:“陈工,等我一起。”姜工几步从食堂门口跑过来,拍了一下于今清,揶揄地跟他说了一句“后生可畏”,然后追上了陈东君,一起去办公区。  走在路上,姜工看了看陈东君的神色,“真不高兴啊?”  陈东君说:“没有。”  姜工说:“别说你是他哥,就算你是他妈,你也得接受会有儿媳这事儿。”  陈东君真的有点来气了,一张嘴差点说出“我就是他妈儿媳”来。他淡淡地看了姜工一眼,说:“涡轮叶片要是再薄10%,怎么在高温下继续保证qiáng度?”  姜工:“……”  姜工:“您回办公室,我去车间。”  陈东君说:“你不是想转发动机那边么,涡轮叶片的工艺是核心难点之一。”  姜工说:“我还是留这边吧。陈工,过两年你是要去发动机那边了吧,确实那边工艺才是难关。”  陈东君没回答,只是说:“你这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既然喜欢发动机就去发动机,不用担心走了这边没人。”  姜工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找了半天没找到火,又讪讪地把烟放回去,“陈工,我知道你给飞机修理中心这边挑了很多人,把一套制度都慢慢建起来了,我不cao这个太监心。但是吧,你这种出身的,跟我们不一样,喜欢这事儿太奢侈。你别看不起我,说真的,发动机那边人才多,分房轮不上我,在这边我熬几年还可以指望一下,去了那边门都没有。”  陈东君说:“我现在也住在职工宿舍。”  姜工苦笑,“陈工,你这种单身狗不懂。我有个在读研究生的女朋友,等她毕业我要是跟她说:‘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狗。但是我特牛bī,那啥啥发动机都我造的。你跟我结婚吧。’人要是问我哪台发动机,我只能说两个字:‘保密。’你猜人叫不叫我滚。”  陈东君说:“你问过她么。”  姜工:“没,但是这个社会不就是这样么,拿不出房车谁要嫁你。哎,我也不是说女生物质,但我一个男的,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跟她在一起啊。”  陈东君:“拿你的尊重。和她讨论一下你们的未来,别一个人在这里自我感动。”  姜工:“我靠,陈工你也不用这么嘲讽我吧。”  这不是嘲讽,这是陈东君花了十多年年才学会的东西,有些东西伴随着优秀而生,比如责任,比如傲慢,比如个人英雄主义。所有男孩都曾幻想过自己一力承担重任,甚至孤勇地对抗世界。这可以称为làng漫,也可以称为不会与世界相处。  陈东君:“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和你并肩奋斗。”  姜工撇嘴,“陈工,你就是理论型选手,你又没对象。”  陈东君:“谁说的。”他说完,转身进了办公室。  姜工大惊失色。  “谁?!”  姜工不仅没有得到答案,还差点被关上的办公室门撞了鼻子。  陈东君坐在办公室里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他就要去给于今清带的学生讲座。手机上有两条消息,是于今清发过来的两个表qíng包。一个是一个小人在书桌前一边哭一边画图,配文:“陈工陈工,画图好辛苦求亲亲。”还有一个是一个小人一脸通红地被另一个小人压在飞机上,配文:“陈工,你要gān什么我们可是在修飞机。”  陈东君眼底浮现出一点笑意,把手机放到一边开始工作。  两点多的时候他接到了新上任的吴厂长的电话,“陈工,年底分房的名单出来了,我给你发了邮件,你看一下你们中心的你有没有改动意见。哦,名单上有你。”  陈东君说:“行,我看一下。”  陈东君一眼扫过去,说:“嗯,没什么问题。”  吴厂长又说:“这应该是我们这边几大军工厂最后一批大分配,以后肯定要压缩名额,主要还是给博士还有升上来的中层gān部、骨gān。”  陈东君微微皱眉,姜工按资历今年分不到是正常的,但是政策变了机会也大大缩小。陈东君说:“已经定了?”  吴厂长说:“应该是这样,你知道现在很多海外名校硕博士都愿意回国,房子只有那么多,我们拿什么把人家留下来?我不会让079走以前熬资历,找关系的老路。以后各凭本事,谁能拿得出有价值的东西,房子给谁。”陈东君默了一会,说:“也是。”  吴厂长以前跟陈东君一起攻关过,也算是钻过同一个战壕的,当时是他主持大局,对陈东君的为人和能力都很是青眼,于是说完正事他又半开起玩笑,“你现在都是大牛了,也该调去发动机那边了。你知道我们整个制造都有问题,但是好歹四代机的壳子还是能全造出来,唯有一个发动机,说原理没谁不懂,但现在四代机里面装的还是俄罗斯产的。”  陈东君说:“嗯,明年吧。这边还差两项任务没有jiāo,另外还有一项研究。”  吴厂长说:“我知道你以后是要走的,079留不住你。别人都觉得你激进,我看得出,你走得稳。那次去莫斯科航展我就知道,你不是不喜欢研发,你就是最喜欢研发。”  吴厂长把陈东君看得很准。陈东君做事是要计算投入产出比的,他不是一个做基础科学研究的,信仰不在于发现未知,不在于探索的过程。学工程的人需要结果。陈东君最初看中079这个地方,是因为这个地方有机会见到所有机型及可能的故障,这将对研发有重要参考作用,所有的研发最终都要落实到制造上,而079也给了他机会研究各个部分的工艺。  陈东君确实有一天会离开,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说:“都不知道多久之后的事了。”  吴厂长开玩笑,“走的时候给我把房子留下。”  陈东君也笑起来,“以前在莫斯科还请大家喝酒,现在抠下来一毛钱都要贴进厂里。”  吴厂长说:“当家方知柴米贵啊。”  陈东君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于是跟吴厂长挂了电话,说:“进。”  门被推开之后,陈东君看见于今清站在门边不动,样子格外乖巧。  陈东君说:“过来。”  于今清跑过去站在陈东君书桌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陈东君说:“gān什么。”  于今清拿起陈东君的手,摆成一个捏自己脸的动作,“哥,给你捏。”  陈东君有点想笑,但只是板着脸在于今清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于今清说:“我来给你提电脑。”还没等陈东君说话,他又马上有点委屈地补充,“这不是大学男生把妹那套。”  陈东君在于今清额头上弹了一下,“还抓着不放了是吧。”  于今清捂着额头跳起来,“我吃醋你教训我,你吃醋你还教训我。”  陈东君把于今清抓过去揉额头,“疼不疼。”  于今清鼓着脸说:“疼死了。”  陈东君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还疼不疼。”  于今清脸一红,没说话。  陈东君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还疼不疼。”  于今清红着脸说:“……不疼了。”  陈东君把电脑包递给于今清,“走了。”  于今清像跟班小弟一样跟在陈东君后面,往讲座的会议室走。走到会议室的时候,于今清先走进去介绍说:“大家欢迎我们技术主管陈工。”他一边介绍一边cha电脑,开投影设备,但是一阵掌声过后,他却没听到陈东君说话。他抬眼去看会议室大门,却看见陈东君面无表qíng地站在第一排一个男生桌子前。  于今清跑过去,“陈工?”  他顺着陈东君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陈东君声音低沉,“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那个男生用食指指了指自己,不解地问:“我?”  陈东君说:“就是你。”  于今清莫名想到陈东君在工图教室批改图纸的事qíng,于是小声跟陈东君说:“讲座还没开始,人家收起来了,不算玩手机,别那么严格吧。”  陈东君没有理会于今清,“拿出来。”  那个男生悻悻地把手机拿出来。  陈东君:“解锁。”  男生解了锁,解锁的屏幕上赫然是一张轰炸机的照片,背景是079的试飞站以及一些不同型号的歼击机和武直。这张照片停在朋友圈待发页面,如果不是陈东君刚好看到,这张照片可能已经带着定位发了出去。  于今清下了一大跳,“我不是说了车间内一律不许拍照吗?”  男生好像才意识到事qíng的严重xing,辩解道:“那个不是车间啊,在室外,我看停了挺多战斗机挺酷的。”  于今清说:“试飞站也是车间。”  男生还想说什么,陈东君说:“全厂区禁止拍照。”他看了一眼于今清,“你保管手机,讲座后处理这件事。”  于今清点点头,把男生单独喊出去。陈东君走到电脑边,打开课件讲课。  可能是讲座前的拍照事件让陈东君看起来威压太甚,不好说话,整个讲座鸦雀无声,最后的提问环节也没有任何互动。  陈东君讲完收拾东西往外走,于今清和那个男生正站在外面说什么,陈东君听到于今清的半句话:“……还好没发出去,应该没大事。”  于今清看见陈东君出来,问:“怎么处理?”  陈东君对男生说:“你先回去,手机留下,处理结果我会通知你们老师。”  男生听了神色就有点惧意。于今清也跟着一愣,说:“把手机里的照片删了就行了吧,让他写个检讨——”  “你也有责任。”陈东君对于今清说,“你跟我过来。”  于今清只好安抚地看了一眼那个男生,对他说:“别太担心了,有结果会通知你。”说完就跟上陈东君回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于今清就说:“我问了,他就是想显摆显摆,正常男生嘛,看见好多歼击机发个照片,把这儿当博物馆了。他们还没参观到试飞站,不知道那也是车间。”  陈东君说:“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说明清楚。”  于今清说:“试飞站是车间这事我直接给当常识了,所以忘了讲,是我的错。哥,应该不会很严重吧。”  陈东君说:“你把手机留下,我送上去检测。”  于今清走近一步,不理解地看着陈东君,“至于吗?”  陈东君说:“你们学校出来的学生会问出这种问题吗。”  “我们学校,我们那套——”于今清觉得难受,“你知道什么?”他受不了陈东君这样的指责,这样的划分你我,几乎觉得被羞rǔ。他毕业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爱母校,后来发现,所谓母校,大概是一个自己可以骂上千百遍但不能让别人说一句的地方。  “你们学校的学生公派出国之前有防策反讲座,教学楼里写着‘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保密任务重于泰山。’你们学校外面有一堆不知道哪个国家注册的空头公司盯着你们,你们讨论学校排名的时候不是还喊冤说很多研究成果是不能拿出来的么。所有军工学校出来的学生都应该有这方面的觉悟。”  于今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找回理智,“这件事完全没到那个地步,你也看到了,间谍会发朋友圈吗。他只是一个学生而已,难道要因为一个无心之失赔上前程?”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微微蹙起眉,“清清。”他摸摸于今清的头,尽量让声音温和一些,“无知不是理由。”愚蠢也不是理由。  于今清躲开陈东君的手掌,盯着陈东君,一脸严肃,“这件事真的没有必要,这会成为那个学生一辈子的污点,你是中心主管,我负责这群学生,我们都会留下污点。”陈东君想捏捏于今清的脸,但他还是没有,“出事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于今清烦躁地说:“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但是这件事真的是你担心得太多了,不要说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都没有。”  陈东君说:“首都机场一年接纳旅客超过八千万人次,百万分之一是八十人死亡,中国一年航班数超过八百万,百万分之一是八驾飞机坠毁。你如果觉得还好,那你想象一下,那架飞机上坐着我。”  于今清不说话,但神色仍然不赞同。  “我的常识也在告诉我,我太极端。但是我们gān的就是极端的事,这就是一个极端的地方,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最后都会成为一群极端的人。没有什么正常的事需要倾举国之力,没有什么正常的地方会批量生产单价几亿的产品,没有什么正常的产品背后是无数飞行员的命加上几代人的心血,没有什么正常的人会花一生待在一个地方gān同一件事。我们从来不以常识判断对错。我们判断是否做一件事也从来不是看会不会留下污点。”  “毕竟,我们就是彼此的污点。”  于今清一怔。  “但是我们还是选择了继续。”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我真的很喜欢陈工这个人,为什么呢,因为变化,复杂和矛盾。  小时候他外表孩子王很威风但不欺负人(最多让清清穿个女装),行为像个小流氓但内里gāngān净净而且成绩好。  少年时期因优秀而内里格外傲慢,所有的底气来自于他的思维,但是外在表现却非常有礼,可以算温柔。他已经开始接触黑暗,但又只接触了一点,所以虽然聪明,但手段很不够看。  等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出现的时候,硬净有力,有自己的主张,遇到过很多阻碍,但热血几年还没凉,常年飞去各地修歼击机,挖掘培养一大批人才,从制造岗位走去研发,喜欢研发而不空谈研发,永远知道军工的薄弱在哪里,其实他走得很稳,脚踏实地。另一边他又是大刀阔斧的改革者,手腕qiáng硬恨不得两年确立所有制度,肃清一切僵化腐败。  我后来想,他这样的,应该叫务实的爱国者,而不是理想的爱国者。或者说,是我理想中的爱国者,知道她有不好,所以,做点什么。  还有那什么起来,陈工也是嘴上很文明,其他地方就很粗bào。  第27章27.  于今清看了一会陈东君的眼睛,那里面一片坦然。  “哥,我知道了。”他把手机轻轻放在陈东君桌上,“那我先出去了。”  陈东君看着他离开,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按了按眉心。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时硬净锐利的样子。他给主管安全保密培训的李老师以及厂内分管保密的领导打了电话,让人取走了手机。  到了深夜,陈东君坐在里间的办公室里,打印出一叠一千多页的资料,分成了十个密封袋装好。这里面的计算机是不连接互联网的,所有的USB传输接口全部被封死,所有资料的输入输出依赖一套单独的光缆及卫星系统,有时候甚至是专人取送。  他结束工作,从里间办公室里出来,捂着胃部靠在书桌边站了一会,然后坐在书桌边查看了一下日常事务,方才准备回家。  他从里面拉开门,发现于今清正垂着脑袋靠在门边。  陈东君说:“刚下班?”  于今清说:“嗯,刚从总装那边过来,看你灯还亮着。”  陈东君说:“走,回家。”  于今清“嗯”了一声。  走了一会,于今清闷声说:“哥,你是对的。”  陈东君把手放在于今清头上,没有说话。  于今清说:“哥,可能人的境界就是有高低吧,我在想,是不是我太世俗。我知道你是对的,但是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我会认为你就像是一个标杆,一套理论,我做不到。”  陈东君笑着摸摸于今清的脑袋,“我十几岁的时候,认为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  于今清笑出声,“我不行了。”  陈东君神色很坦然,“或者说,我认为我终将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只要我愿意。”  “其实不行。人有无数劣根,这些劣根曾是我们得以从野蛮的自然法则中生存下来的保证,长在骨子里,斩不掉。能尝试去抗衡它们,已经是进步。”  “《Letitbe》里唱的‘WhenthebrokenheartedpeopleLivingintheworldagree,therewillbeananswer.’和‘whenthenightiscloudy,thereisstillalightthatshinesonme.’听起来很好,但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所有黑暗中的光,不是来源于Letitbe,不是来源于随它去吧,不是因为顺其自然,而是因为不肯顺其自然。”  “我们就是不肯顺其自然,才从远古走到了现在,从野蛮走到了文明。”  在寂静的黑暗中,陈东君声音温柔平静。  于今清侧头去看陈东君,黑暗之中这个人的轮廓显得没那么锋利,让他想起年少时的夜晚。四周无人,他飞快地亲了一下陈东君。  “哥,小时候我没有想过,长大会是这样。”于今清说。  “你想回去吗。”陈东君语气温柔,好像只要听到一声“想”,他就会马上从车间里造一台时光机出来,带于今清回去。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说:“不想。”  他转过身站到陈东君对面,拉着陈东君的手,踩着马路台阶的边缘倒着走,像个大男孩。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曾经幼嫩的地方长出厚茧,纤细的四肢被撑开,最终长出钢筋铁骨。现在没有那么纯粹,我们不断地破碎与重建,生命也因此更加广阔。  他们快到家的时候,于今清说:“哥,如果我因为这件事不能通过chūn节后的选拔,下次是什么时候。”  陈东君说:“大概两年之后。”  于今清有点失落,“也不是很久。”  陈东君说:“技术资本需要很多代人积累,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  三天后,厂里针对拍照事件的处分下达,全权负责此事李老师和于今清都受到了警告处分,但是因为影响较小,观察三个月如果没有再出其他事,警告将不会写进档案里。经过检测,手机没有其他问题,手机里的图片数据被彻底删除后归还给拍照的男生,但这名学生不能拿到实习的学分,需要第二年跟下一届的人一起重修。  处分出来的时候是周五,实习的最后一天,本来原定最后一天的晚上有一个小型的晚会,所有学生和带过他们的技术员、工人一起表演节目,但是因为拍照事件,晚会取消了,所有学生在结束周五的参观后去食堂吃饭。  陈东君拿着手机以后去食堂,看见手机的主人和其他几个男生坐在一起,闷闷不乐。陈东君走过去说:“你出来一下。”  男生跟着陈东君走到食堂外面。  陈东君把手机递给他,“你们老师告诉你处理决定了吗。”  男生接过手机,点了一下头。  陈东君看见于今清也一脸担心地从食堂里走出来,淡淡道:“怎么。”  于今清说:“没什么。”  陈东君说:“进去吃饭。”  于今清说:“我等你们说完,跟他一起进去。”  陈东君说:“你先进去。”  于今清想坚持,陈东君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于是于今清点点头,进去了。男生面带防备地看着陈东君,陈东君有点好笑。他说:“歼击机帅吧。”  男生仍旧一脸防备,什么也不说。  陈东君说:“摇滚酷吧。”  男生由一脸防备变成了一脸“你在说什么鸟语”。  陈东君说:“摇滚很酷,听摇滚不酷,酷的是写摇滚唱摇滚的。”  男生一愣。  “小朋友。歼击机很帅,拍歼击机的不帅,帅的是造歼击机开歼击机的。”  陈东君抬抬下巴,对还在发愣的男生说:“进去吧。”  陈东君和男生一起走进食堂,陈东君去买了一瓶饮料,随手递给站在一边的男生,“明年我等你请我喝。”  男生接过水瓶,定定地看着陈东君,“一定。”  于今清走过来的时候一脸疑惑,等那个男生走了,他对陈东君说:“你说什么了,他一副非你不嫁的架势。”  陈东君嘴角勾起,“心中有佛,看众生皆佛。”  送走来实习的学生后不久,年关将至。  于今清接到了于靖声的电话,对方问他今年寒假是否也不回家过年,于今清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于靖声自己已经毕业了。于靖声听了以后默了两秒,才说:“至少回来吃个饭吧。”  于今清想了一下,说:“还是明年再看吧。”  陈东君看于今清挂了电话,说:“跟我回家。”  于今清说:“还是算了。哥,你陪我去看一趟我妈吧。”  陈东君说:“年三十先去看董阿姨,我再带你回家吃饭。”  于今清说:“你们家吃团年饭,我不好添堵吧。”  陈东君说:“你就是我们家的,添什么堵。”  年三十上午他们坐飞机回去,下午陈东君开车带于今清去看董闻雪。这是董闻雪家乡的传统,年三十huáng昏之时要去先辈墓地点一支蜡烛与三支香,方言名为“送亮”。大约是过去的人想要与沉睡的人一起驱散最后的黑暗,一同等候新的光明。  于今清跪在董闻雪墓前,把蜡烛cha好,磕了三个头。  “哥,过来。”于今清把陈东君拉到他身边跪下,双手合十。  “妈,十年了。”  他有点哽咽,“我和我哥还在一起。”  他低着头,久久跪着,没有再说话。陈东君陪在他身边,也什么都没有说。  天渐渐暗下来,蜡烛将墓碑上的字映得明显,那里有一句话。  “闻得有好女,雪中归去来。”  忽然一片雪落在于今清的鼻尖上。他伸出手,将那一小团烛火护住,可是很快烛火还是被不断飘下的雪花扑灭了。  蜡烛已经湿了,点不燃。  于今清站起来,说:“哥,走吧。”  陈东君有点担心。  于今清说:“我妈走的那一年,带我去外公外婆的墓。那一年也下了雪,我妈说,是他们看到我们了,放心了。”  “她说:‘不必有烛火,让他们安眠。’”  于今清牵起陈东君的手,“我们清明再来。”  陈东君感觉于今清指尖冰凉,于是用两只手把于今清的手包在手心,领着他往外走。  两人从墓地出来,雪下得越发大了,陈东君开车带于今清回家。  于今清以为是去陪陈东君送死的,没想到陈东君的爸爸陈禹韦一开门,就笑着说:“回来了。”像是两个都是他儿子。  于今清一边换鞋一边在陈东君耳边小声说:“怎么回事。”  陈东君说:“喊人。”  于今清赶快说:“伯,呃——叔叔好。”  “好,好。”陈禹韦笑着答应,又对陈东君低声说,“你妈在厨房学做菜,刚学两天,特别难吃。一会你叔叔他们来了,你记得在他们面前给你妈捧个场。”  陈东君笑说:“行。”  等陈禹韦往厨房那边走了,于今清小声说:“我刚喊对了么,以前是喊叔叔,现在是不是该喊伯父之类的?”  陈东君捏了一下他的脸,“嗯,暂时先别喊爸爸就行。”  于今清脸一红,“谁想喊爸爸了。”  陈东君说:“你先去厨房跟我妈打个招呼。”  于今清对何隽音向来有些惧意,后来老三跟他说这很正常,并给他转了一条讲婆媳关系的微博。  于今清说:“你已经跟他们说了?”  陈东君说:“嗯。”  于今清说:“什么时候。”  陈东君说:“几年前。”  那是陈东君第一次挨打。何隽音在把儿子捞出来之后,激动之余想起来他儿子不仅捅了个人贩子,还捅了从小玩到大的小男生的屁股。那也是何隽音第一次不优雅,她没有打过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拿什么打陈东君,还是陈禹韦识时务地在一边给她递了把大汤勺。  后来陈东君在国外给家里发照片,发LGBT平权游行的,和外国男生一起踢足球的,和外国男生一起做课题的,发得何隽音一度摔鼠标。  最后陈禹韦一个越洋电话打过去,说:“你搞同xing恋就搞同xing恋,能不能不要同时搞这么多人,你妈一个女同志接受不了。”  于今清跟着陈东君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何隽音正在把什么东西丢进锅里,莫名带着一种挥斥方遒的气势。  保姆在旁边小声指出,她刚刚进了一步错误的cao作。  何隽音慢条斯理地说:“没关系,冰箱里还有十斤备用排骨。”她说完,看到门口的两人。于今清赶快打招呼,“阿姨好。”  何隽音对于今清点点头,然后对陈东君说:“你叔叔他们一会来了,你去招呼吧。我有话跟于今清说。”  于今清捏了一下陈东君的手指,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陈东君点点头,跟保姆一起出去了。  何隽音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就这么过一辈子?”  于今清说:“能这样过一辈子是我最大的幸福,也是我哥的。”  何隽音说:“想过要是出事了怎么办么。”  于今清说:“我会申请调职。您说过的话我记得,您放心,我哥不会为了我放弃他的理想,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会远远地爱他。”  灶台上的锅发出一阵响声,何隽音赶快退后了一步,要去喊保姆。  于今清一只手拿起锅,一只手关了火,他朝锅里看了一眼,熟练地把锅里的排骨沥gān,再并着案板上的土豆一起放进锅里,加上八角,少量冰糖,盐一起用小火煮。  何隽音看着他处理好灶台上的事,说:“你等一下。”  她转身出去了一会,又回来,递给于今清一个厚厚的红包。  “本来应该给镯子,我看给了你也戴不了。”何隽音说,“你出去找东君吧。”  于今清不敢收,“何阿姨,我高一的时候和大一的时候,银行账户里都多了五万块钱,是您打的吧。”  何隽音叹了口气,拿红包的手保持在空中,“收着吧。”  于今清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接过红包。他出厨房的时候看见陈东君站在外面站着,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我爸要我给我妈送水果,说她可能受到了巨大打击。”  于今清说:“出了要扑出锅的排骨,应该没什么打击。”  陈东君在于今清嘴唇上亲了一口,“谢谢。”  于今清知道他在谢什么,摇头说:“应该的。”  陈东君送了水果,被何隽音警告一番不要把人弄进医院之后出了厨房,带于今清去客厅里。那边挺热闹,陈东君的叔叔和姑姑一家都来了。这段时间住在小儿子家的东君奶奶也来了,一看见于今清就高兴得不行。  老人年纪大了爱追忆往事,jīng神也不大清楚,一直念叨着要清清穿裙子,并质问陈东君为什么过年了连新裙子都没给清清买。  于今清看着她浑浊的眼睛,有点不是滋味。“东君哥哥给我买了,得年初一穿。”  奶奶拍着于今清和陈东君的手说:“好好,明天穿给奶奶看。”  于今清应了好,又被陈东君介绍着跟他姑姑叔叔两家人认识,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打牌等吃年夜饭。  吃饭的时候,于今清和陈东君一直在不着痕迹地给何隽音捧场,而陈禹韦一直在非常高调地给何隽音捧场,导致其余两家人怀疑他们这一家是不是同时味觉失灵。一顿饭吃到后面,大家都喝了不少酒,陈东君的姑父有点喝多了,拿着酒杯跟陈东君说:“东君啊,姑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啊。”不过他没等陈东君开口就说,“不过姑父还是跟你直说了。”  他拍拍身边的自家儿子,“阿祎是没你成绩好,但是幸亏听了我的,学了金融。你们那个专业啊,不是我说,有点过时。现在搞什么制造呢,你看啊,这个大量的工厂都在往国外迁移,基础制造业,没有前途的。那个叫什么,什么,有个金融术语啊,就是讲这个问题。你们这些工厂啊,以后都要转移越南啊,这种国家去。”  陈东君的姑姑在旁边说:“你少说两句。”  陈东君笑着说:“那您觉得gān什么有前途。”  陈东君的姑父说:“这个,掌握资本的,有前途。你看你爸那么大生意,你也不管一管。我跟你说啊,我有个朋友,天天坐飞机去打麻将,那才是人上人。”  于今清一不小心笑出声,然后用手背捂着嘴,“不好意思。”  陈东君的姑父满面红光,“有什么想法,说说。”  于今清和陈东君对视了一眼,笑着说:“没有,我就是觉得,我们现在挺幸福的。”  陈东君的叔叔说:“就是。他们家也不愁他赚钱,想gān什么gān什么呗。”  陈禹韦笑说:“不是都说,自己学商科,是为了让儿子能学工程,让孙子能学艺术吗。”  过了一会,大家又开始笑着聊别的事qíng了。  吃完饭之后陈东君的表弟跟单独拉着陈东君说:“我爸喝多了,你别理他。”  陈东君笑着说:“没事。你去看电视吧。”  晚上于今清躺在陈东君chuáng上,想起饭桌上的事,“哥,我高考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于靖声请了很多人吃饭,都是他的朋友,我都不怎么认识。也有个叔叔,跟我说我选错了专业,说未来是资本的天下。我当时在饭桌上跟他大吵一架,说未来是科技的天下,弄得于靖声很没有面子。”  陈东君坐在chuáng边,给于今清顺头发,声音里有笑意,“今天你要是想和我姑父大吵一架,我就带你出去住酒店,没关系。”  于今清抓住陈东君的手,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可能是后来吧。我意识到一件事。在美国南北战争的时候,南军将领RobertLee,他本来是西点军校的校长,北军将领都是他学生,但他是南方人,所以回去带领南军打仗。后来南军败了,南军里很多人都要他不要投降,要他打游击,但是RobertLee没有同意,他说打仗是军人的职责,不应该让没穿军装的人承担战争。”  “我是可以指着那些说制造不重要的人骂他们傻bī,但是他们就像任何一个没有穿军装的人一样,他们不承担国之重任,也不需要思考战争到来的时候一天上百驾飞机的战损而所有国家对中国禁运武器及零件会有什么下场。国家变得qiáng大,就会出现天真的人民,这是一种幸福的表现。”  陈东君躺到于今清身边,说:“嗯。国如雄鹰,坚硬如喙爪,也只是为了保护柔软的皮ròu与内脏,不是为了取代它们。”  第二天陈东君和于今清起chuáng下楼,陈东君叔叔的女儿,他的小堂妹,坐在餐桌上一边吃早饭一边偷瞄于今清。于今清走过去,笑着说:“看什么?”  小堂妹殷勤地给他拿了个垫子放在椅子上,“坐。”  于今清看着小堂妹,在她一言难尽的表qíng中确认了她就是那个意思,脸差点飙血。  “咳,不用。”他略微尴尬地说。  小堂妹的嘴变成了小写的“o”。  陈东君端着早餐过来的时候,于今清一本正经地接过早餐,还故意在陈东君看不见的角度虚扶了一把他的腰,并将陈东君引到小堂妹放了垫子的椅子边,“坐。”  陈东君坐到椅子上,于今清把早餐摆好,笑得迷人,“辛苦了,多吃点。”  陈东君不明所以地开始吃早饭。  小堂妹的嘴变成了大写的“O”。  吃完早饭,陈东君领着于今清去客厅。长辈们都起得早,正在客厅聊天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早间新闻。  “……从空军优秀飞行员中选拔出舰载机飞行员并进行训练。高海况下的歼击机起降难度非常大……”  于今清一边陪长辈聊天一边颇感兴趣地听女主播讲选海军航空兵。  东君奶奶抓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清清怎么不穿新裙子啊?”  于今清没想到老人家第二天早上还记得这事,不由求救似的看向陈东君。  陈东君却没看他,而是表qíng凝重地看着电视。  于今清扭头一看电视屏幕。  一张熟悉的英俊脸庞在屏幕上划过,画面闪得太快,整张画面里又有好几张脸,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电视机屏幕的下方是新闻的标题——  《舰载机飞行员在高海况起飞时发生意外不幸牺牲》。  陈东君的姑父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台,“别看了,看了难受,电视台怎么能大年初一播这个,不吉利。”  第28章28.  陈东君什么也没说,站到电视机机顶盒前,直接不通过遥控器返回了刚才的频道。  他姑父说:“怎么又看这个,你奶奶还坐在这儿呢。”  奶奶好脾气地拍着于今清的手,“小孩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过年还不让看电视啦。”  可是那条新闻已经过了,陈东君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于今清坐在沙发上,手还被老人家握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陈东君的手机,他几乎可以从长辈的聊天声中分辨出陈东君手机里传来的机械声,一下又一下,又或许那根本不是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屏住呼吸,拳头也不自觉地捏紧了。  “喂。”  于今清好像听见微弱的一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在哪。”陈东君说。  “不能说啊大兄弟,反正船上呗,年前我就上舰了,也没见你问候一声,现在过年了跟我显摆你有假是吧。”慡朗的声音伴着呼啸的海风,跨越半个中国传到了温暖的房间。于今清跑过去抢了陈东君的手机,“空哥,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了,我还以为那是遗像,吓死我了。”  “都戴着头盔和防护镜看得清么你。”丁未空大笑,笑完又有点严肃地说,“不过听说前几天是出了事,但不是我们这边,是另外一边。”  于今清说:“你千万注意安全,你还说过等我和我哥去了北京请我们喝酒的。”  丁未空声调上扬,“得令。”  “新年快乐!”于今清朝电话那边大喊一声,又把手机贴到陈东君耳朵边上,“快说新年快乐!”  陈东君低笑了一声,“新年快乐。”  电话那头传来奇怪的响动,丁未空也不知在对谁说:“人民群众发来新chūn问候,各位同志快跟人民群众打个招呼。”  于今清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几声参差不齐各色口音但特别有力的“新年好”和“新年快乐”。丁未空在电话那头笑骂:“喊声‘新年快乐’都喊不齐啊你们,绕甲板跑五十圈去。”电话那头又传来其他笑骂声和响动,丁未空大喊:“反了你们!把我放下来!我挂了挂了——”  “嘟——嘟——”电话那头传来忙音。  于今清把手机还给陈东君,“哥,我要高兴哭了……好像不应该这么高兴,但是我真的很高兴。”  陈东君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神色温柔。  因为年初六的时候陈东君要值班,所以他们坐年初五的飞机返回了成都。  chūn节过完,079出了两个通知,一是不对外公开的,于今清心心念念的选拔,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二是一则公告,关于房屋分配制度的补充与修改。  公告出来的时候,姜工说要请陈东君喝酒。  那时候于今清正抑郁地窝在卧室里,陈东君把他拎起来,给了他一个深长的吻,并指挥他做一个用于任务汇报的歼击机简易装配3D模型,这个任务没什么难度,但是比较繁琐,需要全神贯注。于今清在电脑面前坐了一个小时以后,身上的霉气全消,又是一副小太阳不停请求发光发热的样子。  陈东君倒了一杯水放在于今清桌上,并给他每隔一小时定了一个闹钟,“注意休息。我出去一趟。”  于今清头也没回,右手cao作鼠标,左手从键盘上飞快地举起来挥了挥又马上返回键盘,“早去早回。”  姜工把陈东君约在一个大排档里,陈东君到的时候他已经喝醉了,趴在桌上。桌上的串几乎没有动,只有几个空酒瓶子东倒西歪。陈东君坐下来,让服务员收拾了瓶子,然后说:“你看了公告了。”  姜工撑在桌子上,抬起脑袋,眼睛是红的。  “陈工,对不起。”浓重的酒气从他嘴里喷出来,大概是来之间已经喝了很多,不止桌上几瓶的量。  陈东君说:“对不起什么。”  “我得走了。”姜工通红的眼睛里有水光闪烁,“陈工,我得走了。”他不停地重复着“我得走了”四个字。  陈东君看着他,“走到哪去。”  姜工也看着陈东君,然后拿起桌上一瓶啤酒,咬开盖子,他动作太猛,甚至划破了嘴唇,但他却满不在乎地往喉咙里灌酒,等他灌了大半瓶的时候又被呛到,不停咳嗽,láng狈至极。  陈东君从他手里拿过酒瓶,“喝酒解决不了问题。”  “我不痛快。”姜工一边咳一边说。  陈东君说:“越喝越不痛快,别喝了。”  姜工脱力般地塌下肩膀,头也跟着低下去。  “陈工,我得走了。有一家民飞挖我……做客机座椅和内部配件的。”姜工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连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他们效益好……说工作三年就给房子。”  “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姜工抬起头看着陈东君,眼睛里的láng狈一览无余,像一只刚被斗败的野shòu,遍体鳞伤下是连自己都投降了的颓败。  “没有。”陈东君说,“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  “你说要我跟她谈,我谈了,她特别好,特别好,没有这么好的女孩儿,真的。”姜工的眼泪从眼眶中留下来,悄无声息,“她说,工作几年,能凭一己之力在大城市买房的,没有几个,那些能买的,很多都是举全家之力买的,她不觉得有什么光荣的。她有一句话,说:‘脊梁这个东西,很多人一开始就自己打断了,还嘲笑挺直背的人被高处的障碍撞得头破血流。’”  姜工又咬开一瓶酒,嘴唇已经凝固的伤口被扯破,又有细小的血丝从伤口里渗出来。  “你说,她是不是特别好。”  陈东君没说话。  “过年她带我去她家,他父母也特别好,没说不同意,他们俩也就是一般的工薪阶层。有天晚上,她已经睡了,她爸来客房,偷偷跟我说,他就一个孩子,不想要孩子吃苦,也不想要孩子伤心,愿意出钱付首付,写我们俩的名字。她爸特别怕我人穷气傲,还不停地跟我说,他就是想让他女儿过得轻松幸福,别的意思一点儿没有。他就想要我对她女儿好。”  姜工灌了几口酒,“可是,可是我要是接受了,不就成了我女朋友嘴里断了脊梁的狗么。”  “这么好的女孩儿。”姜工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怎么就遇上了我这么个东西。”  陈东君再次从姜工手中拿走酒瓶,还叫服务员收走了桌子旁边所有的酒。  陈东君说:“现在房子已经解决了不是么。”  姜工惨笑着喃喃:“是解决了,解决了……”  陈东君说:“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没有人会怪你。”  “但是我会问我自己,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是怎么走到这儿的。我怎么就站在这儿了?我摸着我的胸口,”姜工把手放在自己左胸上,手指几乎要掐进自己的ròu里,“这里还没死。”  “陈工,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大学物理》那门课的老师是个老太太,我每次上课都睡觉,真的,就最后一节课没睡。那节课她说:‘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信仰。’我嗤之以鼻。我一直不知道信仰是个什么狗屁玩意儿,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要失去它了。”  陈东君站起身,姜工自嘲地说:“我喝多了,你听不下去了吧。”  陈东君说:“你等我一会。”  姜工趴倒在桌上。等他被推起来的时候,发现面前摆了一串钥匙,一共五把,五把一模一样。姜工不知所措地看了一会那五把钥匙,又看了一会陈东君。  “做你想做的。”陈东君说。  “这,这是你的房子?”姜工没有碰钥匙。  “年底分的。”陈东君说,“我习惯住宿舍。”  姜工摇摇头,“我不要。”  “你今天要是真心要走,我不留你,还给你写推荐信。你今天要不是真心想走,我就得把你留下来。”陈东君看着姜工,眼神坦然,没有保留,“房子不是079分给你的,是飞机修理中心分给你的,技术主管觉得你值。”  姜工捏紧了拳头,眼泪再次决堤。  “留在这边,还是明年跟我去发动机,你自己选。”陈东君站起身,“我回去了。”  “别给我递辞职信。不签。”  陈东君回到家的时候,于今清还在建模,陈东君从他身后抱住他。于今清回过头,像他给陈东君发的表qíng包一样,说:“画图苦,求陈工香吻。”  陈东君给他一个吻,于今清一本正经地说:“战斗机今清-20与空中加油机东君-18对接成功,现已成功加油,可惜时间过短,只能再续航两小时。两小时后请务必再次加油。”  陈东君好笑地捏他脸,“今清-20,东君-18,你在暗示什么。”  于今清一脸正直地说:“只是编号而已,不要在意这么多细节。”  陈东君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编号与实际qíng况误差较大,审核部驳回该编号,请重新编号。”  于今清捂着额头,“加油机东君-18,你就是为战斗机今清-20服务的,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陈东君把于今清从椅子上拎起来,扔到chuáng上。  “东君-18——唔!”  一个小时之后。  “东君-18,上峰命令你退出战斗,马上从该空域撤离——唔!”  “啊——”  两个小时之后。  “东君-20,东君-20,今清-18已经是一架废机了。”  陈东君撑在于今清上方,汗水从他的锁骨流淌到胸膛,于今清忍不住伸手去摸。陈东君的左胸下,有力的心脏将跳动传到于今清的手心。  “太美了。”于今清轻声说。  他拉着陈东君随便套了一条裤子,两人走到阳台上。  陈东君从于今清身后抱着他,079还伫立在夜空下,它已经不像一只臃肿的怪shòu,而像一个新生的老婴儿,这个老婴儿有很长的过去,但也会有更长的未来。  放眼这片广袤的土地,也是一样。  于今清看着前方,说:“这片土地。”他又回过头看陈东君,去触摸他有力的心脏,“土地上的人。”  他深深地看着陈东君,像是要将他永远留在眼底,留在心底。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守护这些。”  “我只能说——”  “为什么不。”  六年后。  乔晞站在079的负责保密和安全培训的李老师面前。  李老师给她发了制服和安全帽,“一会王师带你参观一下飞机修理中心各个车间,其他中心你以后有机会再去。”  乔晞问:“王师,王老师?”  李老师笑起来,“本科生没进过车间,你一研究生也没进过?实习也没实习过?”  乔晞机灵地一眨眼,“逗您的。我大二就来这实习过。”  李老师恍然,“是你师兄于工带过的吧,你们那届还给我整出一事儿来,那拍照小子第二年又跑过来嬉皮笑脸地请我吃饭,问我陈工在哪里。不过他没见着,当时陈工跟你师兄那一群不要命的,整天把自己关在发动机那边研究叶片。你师兄还挺厉害,前几年提出一个关于发动机工艺的构想,得了奖,不过具体是什么工艺,他们那边就保密了。”  乔晞大失所望,“我师兄去发动机那边啦?”  李老师摇头,“没在,现在调走了。”  乔晞忙问:“调去哪了?”  李老师说:“具体不清楚,保密的。你看新闻了么,四代机在试换国产发动机,陈工于工他们可能去那边了。还有人说,四代机也要上舰了,之前不都是三代和二代么,难度挺大,陈工他们随舰了。”  乔晞失落地点点头,果然,师兄跑得太快了,她还是没有追上。  她恍惚想起那一天,在阳光流泻的树下,于今清被落了一身金芒。  她对于今清说:“学长,我毕业以后想来这里,可以吗。”  于今清说:“能读研的话就读研吧,再过来机会多一点。像我这样,有点吃亏,需要加倍努力。”  她小心翼翼地说:“学长,如果我过来了,我会有机会吗。”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如果你为我而来,不如不要来。”  她低下头,轻声说:“你做的一切,你的……她懂吗。”  于今清说:“他在玩飞机的时候,我还在玩泥巴。”  乔晞吃惊地抬起头,看了一会于今清,她仿佛被鼓舞似的,有些激动地说:“你是为她来的。你可以为她来,我为什么不能为你来。”  于今清想了一会,“这块地方属于想要保护这片土地的人。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也会继续留在这里。”  乔晞从前以为“这块地方”指的是079,后来她才知道于今清所说的,远比一个军工企业要广阔。  乔晞红着眼眶说:“我会来079,我会留在079。”  于今清轻轻摇头,看她的表qíng像在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乔晞鼓起勇气,轻轻抱了一下于今清。那甚至不是一个拥抱,她只碰到了于今清的衣服,就再也不敢多用一分力,仿佛那样就亵渎了她的所有仰慕。  “等我。”她低着头说。  说完她不敢等于今清的反应,转身就走。  于今清两步追上她,“我不会等你。但是,这个国家会等你。”  乔晞看着他的脸,渐渐露出一个笑,眼眶发热。  于今清的脸在她的视线里变得模糊。  “小姑娘怎么哭了?”李老师给乔晞扯了两张餐巾纸,“四代机上舰是很值得自豪,可你也别激动成这样啊。这几年真是,来的小姑娘小伙子一个比一个疯。”  乔晞泪里带笑,“是很自豪,可能有一天,我也能随舰,跟舰载机一起被运往中国的领海。”  南海。  海南号航空母舰。  “这次来的都是国内媒体,不会乱问问题。”已经穿好正装陈东君帮于今清整理领带。  八月的南海异常炎热,于今清几乎要被扣到最上一粒扣子的衬衣和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勒死。  陈东君注意到于今清的右手在抖,“别想了。”  于今清用收左手抓住右手手臂,手是没有抖了,声带却颤抖起来,“要是他们问我试飞死了多少人怎么办。”  “我说了,外媒不会被允许上舰的,这次只有国内媒体。”陈东君握住于今清的双肩,直视他的双眼,“不要自责了,那不是任何人的错。”  于今清深吸一口气,“哥,我不想去。”他打开一个抽屉,从一堆文件的最底下摸出一个旧手机。  于今清手抖着按了开机键,屏幕却一片黑暗。  “怎么会——”于今清慌乱地捧着手机不知如何是好。  陈东君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只是没电了。”他从于今清手里拿过手机,cha上充电器,许久之后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像是被屏幕照亮了,于今清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他点开相册,找到唯一的一段视频。  视频里有一座直cha如云的高山,山前的糙原上坐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用手指轻抚着一把六弦琴,就像在抚摸自己的爱人。  沧桑深沉的歌声从手机播放器里传出来。  “哎——  跨鹤高飞意壮哉  云霄一羽雪皑皑此行莫恨天涯远  咫尺理塘归去来”  于今清发疯一般地抓着陈东君,热泪滚滚而下,“跨鹤高飞意壮哉,云霄一羽雪皑皑。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他怎么唱的!他怎么唱的!他根本没有回来!”  “他根本没有回来!”  陈东君的眼眶被泪水溢满,他抓着于今清,低声道:“别说了。”  于今清崩溃一般地解开自己的领带,丢在地上,“我不去。”  “哥。”他慌乱得像一个找不到父母的小孩,“我要离开,我要离开这里。我做不到,我看着他坐在被我装上零件的四代机上,就这么没了。我他妈就站在起降轨道旁边等他!”  “事故原因还在调查。”陈东君的声音里压着的都是qíng绪,“冷静下来。”  “我要走,哥,我要走,一靠岸我就要下舰。只要我还站在舰上,我就会看着他们去死,他们不是新闻里一闪而过的脸,我不能换台,我只能站在起降轨道上等他们回来。”于今清狠狠推开陈东君,“我要走,我要走。”  “啪——”  陈东君给了于今清一耳光。  于今清呆立在原地,眼泪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  “你当他们都是白死的吗。你积累了多少经验和技术,你今天说走就走,换了新人过来,牺牲全部重来一遍。你下舰回家,坐在电视前面,看见又死了一批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拿着遥控器换台了?”陈东君喝道,“于今清,你不要想。我们已经背上了这宗罪,它被刻在我们的每一节脊椎里面,至死方休。”  炎热的船舱内,于今清不停发抖。  视频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沧桑低沉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  陈东君把手放在于今清发顶,轻轻抚摸。  “只有最坚韧的人才能留下来。生比死,更沉重。”  生,从来就比死,更沉重。  “你站在轨道旁等他们,等不到的,带着他们的那份,活下去。”  陈东君从地上捡起于今清的领带,仔细擦拭gān净,重新为于今清系上。  “如果有记者问你,试飞死了多少人——”  “你就告诉那个记者,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陈东君系好领带,替于今清整理好领口,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走吧。”  陈东君和于今清走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两名飞行员及所有记者,陈东君和于今清坐下之后不久,舰长,舰队政委,总指挥等几位领导也进入了会议室。  政委温和道:“开始吧。”  先由舰长与总指挥讲了话,然后进入记者自由提问环节,按照事先的演练,所有飞行cao作问题,jiāo由飞行员回答,技术问题jiāo由陈东君与于今清回答。  一个记者问:“现在四代机上配备的发动机是中国制造的吗?”  陈东君说:“部分是的。”  “是自主研发制造,还是获得国外产品制造资格后仿造的呢?如果是仿造,请问来自哪个国家?”  陈东君说:“自主研发。”  “为什么不全部换上国产发动机?”  陈东君:“需要时间。”  “请问在一个月前出现的试飞事故中,牺牲飞行员驾驶的四代机上,配备的是国产的发动机吗?”  陈东君没有回答。  记者又问了一遍,“我的问题是,牺牲飞行员驾驶的四代机上,配备的是国产的发动机吗?”  陈东君的余光看见于今清的手在抖。  他扶着话筒,“在事故原因调查公开前,我们不对此进行回答。”  记者不太qíng愿地坐下了,换上了别的记者,开始问飞行员起降如何适应不同海况的问题。  后来又有记者问了一些技术问题,但是并不刁钻。  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位年轻记者举起了手。  “请问你们研发与制造的时候,有想过自己制造的是杀人武器吗。”  舰长与政委几个领导都皱了皱眉。  记者微笑说:“我并无恶意,我只是想了解技术人员的心路。”  于今清扯出一个笑,手指紧紧捏着话筒,“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应该知道,杀人的是人,不是武器。”  记者面色一变。  “我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您可以平安在这里提问的保障是什么。”于今清面无表qíng地说。  记者说:“当然是民主,自由,与平等。”  “如果是民主,那么舰上所有的爱国者都会投票将您扔到海里。如果是自由,那么我将第一个冲过去将您扔到海里。如果是平等,牺牲的飞行员会要求您跟他们一起沉在海底。”  记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坐下了。  之后没有任何记者敢向于今清提问,一场采访在最后的谋杀菲林中结束。  于今清没有说太多话,却异常疲惫。等所有记者都走了,陈东君扶着于今清站起来,准备往外走,总指挥叹了口气,对他们说:“调查结果出来了。”  于今清几乎站不住,“找到他的……遗骸了么。”  “嗯。”总指挥沉声道,“碎成了,很多块。拼不成,”年过半百的老人一下子哽咽了,“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最后决定火化。”  于今清崩溃地大哭起来。  陈东君扶着他,可是自己也要站不稳,只能一只手扶着于今清,一只手撑着墙壁。  “飞行记录仪和驾驶舱通话记录器都保存完好。”总指挥说,“是控制系统出了问题,不是发动机。”  于今清丝毫没有觉得好受一点。  如果原因不出在他身上,那就意味着,他连解决的办法都没有。  “完整的调查结果已经整理出来了,你们可以去我那里看。”总指挥说。  于今清僵立在原地许久,突然哑声问:“驾驶舱通话记录器。他最后有说什么话吗。”  “有,他最后尝试联系海南号,但是失败了。其中有跳伞的机会,但是飞机很可能会坠毁在其他巡洋舰甚至带着弹药的补给舰上,所以他没有跳。”  总指挥摇了摇头,说完所有的话,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岁,身躯甚至有些伛偻起来。  他颤颤巍巍地走出会议室,走到门边的时候,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陈东君和于今清说:“他有什么关系非常好的战友吗。”  二人一怔。  “他最后好像还说了一句话,但当时很可能已经意识模糊了。”  “他说:‘很荣幸跟你做一世战友。’”  “‘南海见。’”  陈东君和于今清在会议室里站了很久,陈东君说:“回去吧。”  于今清说:“出去看看。”  两人走出船舱。  咸腥的海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  夕阳正在远方的海平线上,将坠未坠。  玫瑰色的晚霞包裹着夕阳,映在蔚蓝的海面上。夕阳一如往日,海水一如往日。  于今清说:“哥,我好累。”  陈东君说:“回去睡一觉吧,等睡醒就好了。”  他们回到船舱,于今清躺在chuáng上,陈东君坐在chuáng边。  “我看你睡着。”陈东君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着于今清的头发。  于今清闭上眼,睫毛一直颤抖着。  他毫无办法地任由所有画面和声音充斥他的脑袋,最终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穿上了一条雪白的公主裙。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身边站着一群小孩子,吵着要玩救公主的游戏。  于今清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  小孩子中最高最神气的小男孩眼前一亮,“以前玩了那么多次救公主,没意思。这回我们玩‘找公主’怎么样?”  “怎么找?怎么找?”小孩们跃跃yù试。  个子最高的小男孩对于今清说:“给你两分钟,躲起来。”  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对其余小孩子说:“两分钟以后我们去找他,谁先找到,公主就是谁的。”他用电子表定了个时,“都不许看公主。”  所有小孩都捂住眼睛,于今清拎起裙子拔腿就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好像本来就该这样。  于今清一路疯跑,跑到了家属院的外面,他沿着马路走,突然看见一条小巷子,很窄,差不多就两个人并肩站着那么宽,他不知为什么,就跑到那条小巷子里去了。  他跑进去以后发现那条小巷子里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一个死胡同,他在地上蹲了一会,有点想出去,但是突然看到大马路上一队小孩正从前面跑过去,他怕被抓到,于是又向墙边缩了缩,没敢出去。  过了半天也没人进到巷子里来,他蹲在地上脚都蹲麻了,又不敢坐到地上坐脏了裙子。等着等着都傍晚了,他实在蹲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等了半天,天都渐渐黑下来了。  他有点害怕地站起来。  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巷子口,在最后残余的晚霞下,像一个踏云而来的英雄。  于今清突然想起来,这个长得特别高的痞子,名字叫陈东君。  他手上拿着一把木剑,举高临下地对于今清说:“公主,我找到你了——”  “跟我走吧。”  于今清拍拍裙子上的灰尘,向陈东君伸出手。  陈东君一手执着剑,一手牵着于今清,将他带出那条狭窄黑暗的小巷。  一辆灰色的面包车从小巷前经过,不知要开往何方。  陈东君牵着于今清回家,斜阳将他们的背影照得既如骑士由花枝下向死地而去,救公主出深渊,又像将军从白骨中百战归来,仍有故人在桂树下等他。  他们朝光来之处走去,黑暗渐渐落在身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对,我得讲一下这个车的问题。  应该可以看出来,这文没有讨论灵与ròu,xing爱,应该说,感qíng也不是排在第一位的重点。  所以我不想花大篇幅描写,以免影响节奏,喧宾夺主。  聪明的脑袋与负责任的肩膀有时候更xing感,不是吗。  番外会有一个加长豪华林肯,在他们的理想阶段xing实现之后(四代机上舰,航母出海,到了某个海岛,落日下野外什么的作为庆功)。  一脸乖巧(′?ω?)  【256文学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qíng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文学https://www.52shuku.me/】
上一篇:厕荒仪 下一篇:在逃生直播里秀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