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回答我。”
他偏过头,额角上仅剩的那只尖角十分明显,咧嘴一笑:“疼不疼?怎么?关心我?”
“大概吧。”
在湛离看来,想要杀他的心,和无法平淡看他在自己面前受刑的心,并不冲突。
他确实想杀他,却也不想让他死而复生,生而致死,受尽折磨。
子祟愣了愣,唇角又抿成了一条直线,难得没有笑,只别过头去小声道了句“可笑”。
他是谁?
一个低贱的煞童罢了,关心?
堂堂上神,高高在上佛光万丈,怎么可能纡尊降贵来关心一个煞童?
他配吗?
他不配,他也不配。
“子祟……”湛离往他那边挪了挪,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他满身的伤痕,于心不忍,“你真的不疼吗?”
子祟厌烦了,一扭头眉眼里透出冷冽的寒光,恶狠狠的啧了一声:“不疼,满意了吗?”
☆、做我的劫
湛离坐了下来,就支着脑袋看他靠在结界上的背影:“我实在是不懂,我们仙庭避世已久,平日里也不招惹你们,你也好,醴女煞君也好,为何都对仙庭之人抱有那么大的怒火?”
子祟手一顿,冷笑了一声,避开了这个问题:“那你不恨我了吗?”
湛离其实和子祟一样,他将天下众生当做责任,却没有爱恨这样过于深切过于具体的感情,仔仔细细想了想,也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算不算“恨”,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上神不是兼爱天下众生的吗?你知道爱,说起恨,却不知道了?”
“我也是要渡劫的,我的劫数和你一样,也是学会感情,”湛离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我要是有感情,还学什么?”
“渡劫……”子祟转过身来,蹲在地上,比盘腿而坐的湛离还高上一头,认认真真,“你想渡劫吗?想长生不老?”
“自然。若不渡劫,只能灰飞烟灭,怎么,你不想活?”
“确实不想。”
“什么……?”
湛离皱起眉头,他发现他真的一点也弄不懂子祟这个人,他知道这厮从来不将生死放在眼里,包括自己的性命,却也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想活着!
子祟轻轻嗤笑了一声:“只有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准神才觉得活着是件好事呢,如果你是煞童,就会明白活着是一件多无聊的事。”
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会对生活充满希望。
“无聊……?”
“地府很大,比整个人间都要大,但只有地狱是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的,除了地狱以外的地方,就像这里一样,”子祟指了指脚下的千里赤地,抬眼看去,一片荒芜空旷,除了他们俩,再无旁人,他咧嘴一笑,虎牙森森,“我在两百岁以前,从未遇到过别的活人。”
“你一个人……在这样荒芜的地方,过了两百年?”
“是。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我,我却是清楚,我一定是在恨你的。我踏出地府见到的第一个同龄人就是你,你在九天的云彩之上身披霞光,满天神佛都疼你宠你,而我从忘川河的枯骨腐尸里爬出来,空无一人,只能跟自己的影子作乐,凭什么!”子祟忽然语气激烈,试图伸手,却再次被结界弹了出去,只能红了眼眸嘶吼,“湛离!你告诉我凭什么!”
他怒起,一拳砸在结界上,反被结界推了出去,摔倒在地。
湛离诞生的时候,金碧辉煌霞光万丈,万天神佛都露出了欣喜欢愉的神色。
而他呢?他从污浊腥臭的忘川河底挣扎着爬上来,满身污垢,身边尽是枯骨腐肉,脏臭不堪,除了杀戮是他的本能,他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人教他对错,更没有人教他善恶。
他诞生后即被送往阴阳塾,被慈善温柔的师尊们呵护,被开朗阳光的师兄师姐们包围,他身处九重天的祥云之上,被热情与关爱宠成了一颗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而他却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空无一人的忘川彼岸,然后伏在忘川岸边看着浑浊腥臭的河水里自己的倒影,问对方能不能和自己玩,在意识到对方只不过是影子以后,再愤而用骷髅将一切幻影都砸碎。
不过幸好,只有影子,才是自始至终不离不弃的那一个。
在煞君叛乱前的那两百年里,湛离是众星捧月的小师弟,而他却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他偏执,孤僻,疯狂。
所以,当孤寂了两百年以后,突然有人说带他去人间玩,他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顾虑,就这么走了。
于是他在那一战里见到了湛离。
和他一样大的青衣小童,站在云端身披霞光,他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和飘然世外的温柔,他被万天神佛小心翼翼的呵护在身后,他被凡人们尊为神祗,他欢喜,明媚,一尘不染,享受着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