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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君本无邪(2)

顾理元听了这话,脸上表情不变,只抬手拍了拍顾理初的脸蛋,笑道:“傻小子,我要走了。你自己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要乱跑,别去认识乱七八糟的人。阿妈每隔一天会来给你做一次饭,你要吃什么了跟阿妈说,不要自己乱买东西。记住了?”

顾理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里倏忽间便晶莹起来,一颗泪滑过他的面颊,他上前一步抱住顾理元,喃喃道:“哥哥不要走……我一个人在家……我害怕……”

他也不哭叫喊闹,只是这样轻声自语着,像个绝望的小孩子,明知无用,还是忍不住絮叨着,希翼着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顾理元深吸一口气,抬手握住顾理初的肩膀,把他轻轻推开了:“不要闹。站在这里,别跟我出来。”

说完,他转身走出院子,院门口已经排了两溜人,那是这一趟街上的邻居们,一个个都高鼻深目、金发碧眼。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在上海有着丰厚家业的,威风了十几年了,忽然太平洋战争一夕爆发,租界随之沦陷,他们作为日本人眼中的“敌性国侨民”,被一批批的运去集中营内进行集团生活,至于出期,目前则是不可预料。

上车时他特地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肮脏的车窗玻璃,他看见他的傻小子果然听话的站在那里,正痴痴的凝望着汽车这边,显然他并没有找到自己。

汽车发动时,傻小子终于追了出来,顾理元回头望着,看见他在跟汽车后面跑了几步,一跤跌在了水泥路上。这让他猛然做出一个起身的动作,结果脑袋重重的磕到了车顶棚上。

顾理初那一跤,其实跌的满厉害。

他的右手手背被蹭破了一大块皮,再有就是膝盖磕的青紫。对于他来讲,这简直就是了不得的大伤了。好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后,他靠在一边的雕花栅栏上停了好一会儿,才把膝盖上的那股子痛劲给熬了过去。

“哥哥,我好疼。”他低声自语着,一瘸一拐的走回家里。

他没有进房,只在一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了,看着手背上的擦伤,皮卷起来了,露出鲜红的肉。他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的就把手抬到嘴边舔了舔,然后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周遭忽然就静下来了,之前一直都是那样的忙乱,家家都在指挥着包装工人打行李,藤条扔的满院都是,再一个就是每夜都有聚会,外国邻居们喝的醉醺醺,算是末日的狂欢。他不懂得这前因后果,只是天天晚上能听到隐约的歌唱和欢笑声,让他有一种节日的错觉。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威尔金斯家的大门还开着,金毛大狗颠着爪子跑出来嗅了嗅,隔着铁栅对顾理初吠了几声,便继续向院外跑去,从此不知所踪。

他就这样呆呆的坐着,一直到了傍晚时分,身体冻的冰凉,肚子也咕咕的叫起来,才一手撑着台阶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进厨房,喝了一点牛奶。

冰箱里还有一些蛋糕,但他没有食欲。他只是感到无比恐惧。眼下的一切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简直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他早早的就上了床,躲在棉被里,他闷了一身的汗,然而不敢露出头来。他知道这幢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害怕。他又想不知道哥哥现在是不是也在睡觉,他怎么样了呢?

一九四三年的沈静,已经不再是个浪迹街头的小瘪三。

自从十六岁那年救了陆先生一命后,他就渐渐的发达起来,有人提携就是不一样,他走的是光明正大的路子,哪像先前那些伙伴们偷鸡摸狗的,他要做,就直接去做官。后来上海沦陷,陆先生投靠了日本人,有些人不愿做汉奸,就各自偷偷跑去内地了,只有他忠心不渝,永远跟着陆先生走。陆先生这时候更看出他的好来,把他当儿子一样的栽培。

其实他的出身是很苦的,到底苦到什么程度,他从来不提。反正当年替陆先生挡子弹时,他的身份还是个小乞丐。现在陆先生也不让人讲究他的来历,因为也觉得实在是拿不上台面。不过后来周围一般的人也都知道了,不晓得是通过什么途径打探到的。

虽然现在是威风得意了,但贯穿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艰辛生活已经伤了他的元气,如今再怎么补养,他也依旧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总是笑着,微微带着点伏低做小的谨慎相。如果是被日本长官骂了,就更摆出一副深刻自责的忏悔模样,因为这个,秋城寺健太郎总喜欢没事把就把他叫过来,从头到脚的审视着,专门要找碴儿骂他一顿。到时候他那副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简直让人想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搓圆捏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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