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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349)

公子看着我,片刻,忽而道:“霓生,你从前在我身边,甚辛苦是么?”

我讶然,问:“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不过是离了你之后,我才发觉事事做起来皆不简单。”

我听着,只觉话中有话,正想再问,公子却道:“霓生,你回我身边来,好么?”

说实话,他说出这句话,我并不觉得奇怪。公子出现在万安馆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有这般预感。

那目光满是企盼,正似当年我离开雒阳前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说他要跟我走。

“霓生……”公子似考虑着措辞,喉结动了动,少顷,注视着我,目光不定,却灼灼生辉,“我从前便想告诉你,我不想娶公主,乃是因我只想与你共度此生。”

我愣住,呆呆地望着公子。

全无预兆的,无论是心跳还是血气,皆瞬间如沸起的水,翻跃起来。

公子全无闪躲之意,直直地与我对视。

天光下,他的脸上泛着我从所未见的晕红,连耳朵也透着血色。

“霓生,”他似乎怕我不信,忙道,“我早已搬离了桓府,无人可动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可去做你喜欢的事,自由自在,亦不必再东躲西藏。”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猝不及防,心中却好似灌满了糖。

许久以来的思念和梦境,似乎在这短短的一瞬都有了着落。而所有的辛苦,都已经烟消云散。而经历辛苦时,我心中真正牵挂的人,如今正坐在我面前,用世间最美好的言语告诉我,他也一样心中有我。

我觉得我此时的脸上,大约只有心满意足的傻笑。可此时,眼底却骤然地升起一股雾气,我忙眨了眨眼睛,不让它跑出来。

“霓生?”大约是看我不说话,公子有些着急,手上紧了紧。

我张了张口,只觉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我……我知晓。”

公子目光定住。

我忍着面上的烧灼,小声道:“我也只想与公子共度此生。”

那双眸中的期待之色登时化为热切的惊喜,似乎能将人熔化。下一瞬,我和公子之前的那张小案倏而被推开,公子拉过我的手,一把将我揽入了怀中。

“霓生,霓生……”他紧紧抱着我,却又似小心翼翼,用嘴唇亲吻我的发际。

我在他的怀中闭了闭眼睛,片刻,却将他推开。

公子露出讶色。

“公子,”我咬了咬唇,道,“可我不会回雒阳,也不可与公子成婚。”

公子面色微变,盯着我:“为何?”

我说:“公子可还记得王璪?”

公子看着我,目光一动。

我知道他记得。

王璪,字季宝,出身琅琊王氏,算是桓瓖的表叔。在大约十几年前,公子刚刚成名的时候,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人,就是王璪。

那时,他跟公子一样,无论才情相貌,皆为人称赞。仕途亦平坦顺遂,年纪轻轻,已经做上了五品的官位。当然,他不似公子一般命运多舛,背个二十五才能成婚的恶谶,以致孤身至今。王璪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娶妇,乃是个名门闺秀。但这位妻子在成婚数年之后就离世了,没有留下儿女。先帝对王璪很是喜欢,曾想将他召为驸马,但王璪口称得病,将皇家的面子推了。没多久,却传来了他与府中一个侍婢好上了的消息。本来贵胄子弟被传出这样的事也没什么,有两三个妾侍乃是人之常情。但王璪却与别人不一样,不但将那侍婢放奴抬籍,还要将她娶为妻室。

这事轰动一时,但却并无善终。不仅王璪的父母激烈反对,其他族人亦不同意。王璪没有屈服,据理力争,最终还是将那女子娶进了门。为此,王璪付出了极多。首先,王璪的父母和其他族人皆引以为耻,与王璪断了往来。其次,是声名,王璪为世人所议论,为许多士人所不齿,各种聚宴不再邀他,那名士的雅号也不复。再次,则是他的仕途。因得此举,王璪得罪了先帝,没多久就被革了职,此后再不曾入朝。王璪登时失去了一切,而他的妻子也因此郁郁寡欢,没过几年,便生病离世,香消玉殒。王璪从此心灰意冷,不再留在雒阳,到钟南山中隐居去了。

“公子,”我说,“我若与公子成亲,公子便会像王璪一般,触怒许多人。公子如今的一切,亦会似王璪一般为世俗所夺。此乃其一。其二,我当年,就算不曾惹下许多事端,也会离开雒阳。公子,我祖父一向希望我在田庄中安度一生。虽我如今不可回淮南,但我既然从雒阳出来,便不愿再回头。就算有公子在,当年的那些找我麻烦的人也仍然不会放过我。”说着,我看着他,“公子也知晓这般道理,故而公子一路来此皆极力隐藏行踪,不敢给我惹祸,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