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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140)

“我上回听表公子说,他身体好了之后,要回东宫?”我接着问。

公子道:“正是。”

我说:“淮阴侯亦应许么?”

“不应许又如何。”公子唇边泛起一丝苦笑:“逸之好不容易捡了命回来,淮阴侯便是再不愿意,也须得顺着他。”

我微微点了点头,看着他:“公子如何打算?”

公子讶然:“什么如何打算?”

“便是将来之事。”我说,“如今荀氏已倒,公子可不必再留在太学,可应召入朝。”

此事,倒是我一直未公子想着的。只是沈冲突然遇刺,我一直待在淮阴侯府,无暇与公子细说。

“入朝?”公子道,“我在白马寺那几日,朝中倒是又来了人,不过是想召我去做个著作郎。”

著作郎是秘书监属官,专司朝廷文史著作之事,多择选名望卓著之士充任。公子年未满二十便得此位,对于士人来说,自是殊荣。但著作郎首在名望,日常之事不过埋首于文牍,将来升迁也多是到太常属下的太学之类去处,于公子的抱负而言,却是无所裨益。

我看他满不在乎的神色,似是已有想法,道:“如此,以公子之见,何职为宜?”

公子没有回答,却道:“霓生,这些时日,我总在想一事。”

“何事?”我问。

公子道:“荀氏权倾天下,却一夕盛极而败,其因为何?”

因为你母亲捣鬼。我心道。

“自是因为荀氏不臣,邪不压正。”我答道。

“这不过是囫囵搪塞之言。”公子道,“我问的是细处。荀氏手握禁军,把持朝政,无论何处看来皆是难以撼动。”

我说:“那也是失了道义。若非如此,皇后如何策反北军和殿中诸将,又如何得了宗室支持?虽最终宗室兵马未动,但若非宗室为后盾,只怕皇后不敢冒险。”

“便是如此。”公子淡淡一笑,“无论是乱是和,总离不开兵马。”

我讶然:“公子之意……”

公子不答,却忽而望向车窗外,道,“霓生,那可是淮水?”

我循着望去,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一片茫茫水景,在万里碧空之下,甚为好看。

“正是。”我说。

公子颇有兴致,待得走了一会,见到一处河岸景色开阔,即令从人往那边去。

我早已习惯了,跟着他下了马车之后便张罗起来,麻利地让仆人铺陈茵席,点炉烹茶,呈上小食。

公子坐在茵席上,观赏着河景和飞过的水鸟,感叹道:“汤汤兮,轻翾于飞。”

青玄望着河上,亦赞叹不已,问我:“霓生,这河上总这么多水鸟么?”

我正烹着茶,抬头瞥一眼那边:“嗯。”

青玄道:“那定然有许多鱼。”说着,他笑嘻嘻地看向林勋,“老林,上回去河西的路上,你不是做了烤鱼?”

“嗯?”另一边站着的林勋听到这话,亦是目光一亮,望着那水面,摸了摸下巴:“看着应当有许多鱼,只是不曾带网,也不知附近人家能不能借到。”

我看着他二人,叹口气。

“你们可知,为何此处这么多鱼?”我问。

二人相视一眼,皆摇头:“不知。”

我说:“因为本地人从不来打鱼吃。”

青玄和林勋皆讶然。

“为何?”林勋问道。

我叹口气:“你二人可听说过三十年前的汝阴之战?”

公子闻言,瞥了我一眼。

青玄一脸茫然。

林勋却眼睛一亮:“我听说过。那是前朝大乱时的事,高祖还是个诸侯,而天下势力最大着,乃是河东公孙晤和前朝宗室刘阖。二者争夺豫州,在汝阴大战一场。据说打得可惨了,死了二十多万人,淮水都染红了。”

我点头:“当年二十多万人都死在了水上,汝阴大小河渠中都漂满了尸首,血水和尸臭半年才褪。从那以后,此地的鱼虾就长得十分肥大,但百姓都不敢捞来吃,也不敢下水。”

青玄看着我,脸上有些不定之色:“为何不敢下水。”

我看着他,不答反问:“方才路过乡邑时,你可见到了有些双腿残疾之人,路也走不得,只好肘行于地?”

青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说:“你若看到他们的衣裳底下就会知晓,他们其实并非没有腿。”

青玄吃一惊,盯着我:“那……”

“他们之所以落下残疾,都是因为少时不晓事,到水中去捕鱼。这水中的鱼虾吃人肉太多,他物已经无味,便每日就在水中等候,若有人来捕鱼,便会蜂拥而至。”我说着,看着他微微变色的脸,阴恻恻一笑:“故而他们那衣裳底下,腿仍在,只是被鱼虾啃得没了肉,只剩下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