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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天庵(43)

作者: 云月幽思 阅读记录

这一年,卧佛寺旁新开了一家书院,那书院里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不知怎的竟与叔父成了忘年交,他力邀叔父同他一起给小儿们启蒙授课,叔父推托不过,只好答应教一些书画基础,没想到,因为叔父的字画太出名,竟有许多人家专门送了自家子弟过来学,叔父便日渐忙碌起来。许是白天在书院过于劳累,又或许是每夜都睡得太少的缘故,淳儿发现,叔父的精神似乎越来越差了。秦牧每隔几个月便会来看叔父,每次看到叔父衰弱的模样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叔父精神不济,不知从何时开始总向他要一种红色的药丸,说是提神用,秦牧开始也没说什么,后来看叔父简直靠那药丸吊住精神,恼怒起来跟叔父起了争执,虽然最后仍旧是他妥协,却成功逼着叔父按时服用他带来的其他药材。淳儿时常觉得,叔父和秦牧之间的渊源也很深,虽然并不像是和父亲之间那么美好。

秦牧把父亲的平安信准时送来的第十个年头,淳儿成年了。叔父那一晚很高兴,却第一次在淳儿面前落泪了。也是在那一晚,淳儿发觉叔父老了,不单是早已花白的发髻,还有他那不再如从前一般明亮有神采的眼睛,他日夜忍受思念的疲惫模样,像是一棵老树在饱受岁月的折磨之后行将枯朽。他不敢想象,若是叔父等不到父亲会怎样,于是第一次在心里祈祷上苍,让父亲快回来吧!

☆、归宿

年末,天气干冷,积了一冬天的雪迟迟没有落下来,天上的云堆又厚又腻,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过。长生把书院的事情结束之后,每日徘徊于寺中,等着陶祝的平安信,往年这个时候,秦牧的商队早回来了。

淳儿在屋子里看着弟弟习字,不时朝门外张望,并非是他心不在焉,只是这些天来,他右眼皮总是莫名其妙地跳个不停。昨夜,叔父又对着父亲从前写的一封信枯坐一夜,他虽不说什么,可淳儿知道,他其实早就急了。往年,就算秦牧有事耽搁不能亲自把信带过来,也会让人先传个口信来,可今年,入冬以后,就没有了任何消息。淳儿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可他不敢问,也不敢想。

腊月二十,长生备办年货时从西市听说边州发了瘟疫,慌忙跑去漫云斋,才知道秦牧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得知消息,亲自带人去边州方向打探虚实了。他魂不守舍地空手回到寺里,连备办好的年货都不知丢在了何处。淳儿连忙安慰,说父亲的关押之地远在海边,想是因为市面较乱,消息不好传递罢了。长生勉强点头,只得咬牙等待消息。

接下来的每一天对长生来说都度日如年,他几乎不眠不休地等着消息,淳儿看着他一日白似一日的脸,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重。终于五天以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长生见到秦牧的时候,是腊月二十六的傍晚,没有风,太阳完全隐没在云层之后,天光看起来很是晦暗。秦牧穿着件黑色布袍,凝重的神色混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之中,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明显。淳儿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他们似乎只说了简短的几句话,长生就转身朝屋子走过来。

“叔父?”淳儿慌忙迎上去,“父亲他——”

长生眼神有些发怔,像是没有听见淳儿的声音,一个劲地朝屋子里走,可是进门时却忘了跨过门槛,狼狈地跌了一跤。淳儿和秦牧都慌得上前去扶,才发现他的手冷得像冰。

长生爬了几次,竟都没有爬起来,双手撑地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缓过一口气,慢慢转向淳儿道:“去告诉你母亲,发丧。”

淳儿不敢相信地瞪着长生,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长生静静地坐在案前,像从前一样,神色安详地看着陶祝留下来的信。他慢慢地一本本地翻阅着,把自己这些年来所闻所感一页页夹在那些信里,那让人无从分辨的字体,像是出于一人之手。他无言地将所有的信重又看了一遍,像第一次翻开这些信纸那样虔诚庄重地把它们重新理好,整齐地放回木箱里,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像是对待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长久以来,他都在等着一个结束,或好或坏,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时间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把钝刀,在无穷无尽的期待中缓缓切割着他的生命。得知陶祝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时,他觉得脑袋像是被一道巨大的白光晃过,然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知道他终于不必再煎熬等待下去了。

淳儿回家办丧事,秦牧不放心长生一个人待着,只好默默地守在他旁边。他从没有像这几天一样忐忑不安,如果长生把痛苦发泄出来,哪怕哭到昏厥,他都觉得无比正常,可长生的表现太安静了,就像这消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初从商队得知陶祝病死在边州的消息时,他就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敢想如果消息属实,长生会怎样。他于是不得不冒着巨大的风险亲自去了边州,然而当地的混乱是他始料未及的,人人谈疫色变,他探访了半个多月,花了重金总算拿到一本记录病死犯人的上报名册,看见陶祝的名字赫然在列。从边州回来之后,他甚至找人伪造了一封陶祝的平安信,可最终还是没有自信能骗过长生,便又把那封假信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