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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酒(2)

作者: 水中刀 阅读记录

夏宇放进一盘磁带,按下播放键。

收音机硕大的喇叭上,红红绿绿的二极管亮起来,比父亲家里那部小得可以拿在手上的“半导体”不知气派多少倍。夏宇按下播放键,透过茶色的小窗,磁带孔缓缓地转动起来。

父亲常听流行歌曲——“美酒加咖啡一杯再一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听得多了,他也能跑着调唱几句。至于母亲喜欢的“歌”,他就听不懂了,乐器演奏半天也不见有人唱歌,慢悠悠的,让人又困又乏,程真总是坚持不到一盘磁带播完,就昏然欲睡。

夏宇放的音乐和他听过的都不一样。虽然有人唱歌,却是一种听不懂语言,几首歌放完,程真才恍然大悟,那些都是外国歌曲。

夏叔叔明明是个中国人,为什么会有个外国儿子呢?程真又不解了。

一个六岁孩子的注意力,总归是有限的,那点疑惑很快又被歌曲冲淡。程真听不懂歌词,曲调倒是很喜欢,不禁跟着哼起来。唱到高兴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夏宇,后者站在旁边,那双蓝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温度。

程真于是放松下来,挪到椅子边缘,反客为主地招呼他坐下。夏宇没再拒绝,和他挤在同一张椅子上,安静地听着那些来自异国的旋律。

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音乐提供了一个安静的借口,让彼此都感到舒适。

又一首歌结束,程真才想起兜里的糖,他把它们全掏出来,摊在桌面上。除了包装鲜艳的不老林,黄纸卷着的大虾酥糖,还有他喜欢的“喔喔”和“佳佳”奶糖。程真挑来拣去,拿起了一块奶糖,把剩下的推给夏宇。

“我不爱吃糖。”夏宇又把糖推回去。

程真心里有点失落,他不知道这失落来自何方,手上已经剥开塑料纸,只得把糖送进口中。随着坚硬的糖块被捂热变软,甜牛奶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来,那是程真最快乐的时刻之一。

收音机里终于响起一个他熟悉的旋律,是夏宇在楼梯上吹的那首曲子。

程真兴奋起来,想要告诉夏宇,他听出了那首歌,嘴里却被融化的奶糖填满,只得加快咀嚼,好把软化的糖块咽下去。

糖汁通过嗓子时,程真忽然感到一个异样的硬度,紧接着就是一股又腥又咸的味道,像铁锈,也像他冒失地舔冬天室外的铁管时,破皮的舌头。

是血的味道。

他心底泛起惊慌,悄悄检查口腔的异常,突然发现自己少了颗牙齿,不知所措地看着夏宇。

“你怎么了?”

程真不敢说话,闭着嘴,含混地喊“牙”,叫了好几声,夏宇才听明白,抓起一堆纸巾捂住他的嘴。程真的嘴刚张开一条缝,血就染透了几层纸,夏宇当即拉着他的胳膊,推开房门。

“爸——”

两个大人聊得正愉快,乍看到满嘴鲜血的程真,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夏思危的脸色刷地白下去,他背对着程真,在柜子里摸出医药箱,头也不回地递给常青。

程真没被自己的血吓得太厉害,却被大人的反应惊得一动也不敢动。他张着嘴,任母亲检查,那颗门牙的位置被用脱脂棉压了半天,才止住血。

常青又在那个豁口填上一个棉球,问他:“牙呢?”

程真摸了摸酸涩的腮帮,侥幸地在嘴里找了半天,除了棉球,再没有松动的物体,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咽了……”

也许是那个委屈的样子让人实在不忍责备,常青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没说什么,她回头看了一眼夏思危,后者的脸色刚恢复正常。

“对不起,我失态了。”

难以想象一个医生会晕血,但夏思危确实有这个障碍,好在他是个内科医生,一年也见不了几滴血。这在二院的中毒与职业病科里,不算秘密,常青对此保持得体的沉默,只是嘱咐程真,不要舔牙龈。

程真站在夏宇旁边,拼命地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吞下牙齿,后知后觉地生出许多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因此死掉,可别人的反应似乎不大,一颗心放得颤颤巍巍,半天才平静下来。

直到母亲带他向夏思危父子告辞,程真才想起来刚才要和夏宇说的话,他跑回去,踮脚凑近他的耳朵:“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哪首?”

“你在楼梯上吹过的,磁带里也有。”

棉球被取下后,程真说话有点漏风,夏宇的眼睛里又带上那种浅淡的温度。他俯下身,在程真耳边,用磁带里那种语言说:

“Алёша.”

“阿——漏——” 程真笨拙地模仿着,怎么也学不出那种圆润的发音。

夏宇的眼中的温度又暖了一度,似笑非笑,他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