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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事(17)

第九章

二月十六号,我接到我小妹的一个电话:

「哥!爸快不行了!你快来呀!」小妹抽泣著说。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我简直不能相信,两天前他还骂我不务正业呢。

「昨晚还好好的,可凌晨的时候妈就发现爸不行了!」小妹哭得更厉害了。

两天后,我父亲去世了,他死于脑溢血。我这个嫡子还没来得及为他哭几声,就开始忙他的后事。无论怎么说,老爸也曾是个有些影响的人物,追悼会、吊唁、慰问我已经疲惫不堪。我妈比我爸小二十岁,可几天之间竟苍老了很多,我不得不每天住在家里,也让她有个安慰。

那是个周末,蓝宇打来电话,问我回不回「临时村」,我的确想避开家里那悲伤的气氛,我告诉他晚上我过去。

我打开门,看见蓝宇著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他见我进来,放下手中的书,关切地看着我问:「咱妈这几天好些了吗?」他从前称我妈为「伯母」,我告诉他北京的哥们之间称对方的母亲为「咱妈」。

「还行吧!」我无精打采地说。

「走吧,出去吃点饭。」我又说。

「算了吧,我想你一定没有情绪。我买了些熟食,就在家吃吧!」

我看到餐桌上放著好多纸包,地上居然还放著一箱「燕京」啤酒。他心真细。

我拿起一瓶啤酒,笑了:「我们大学的时候就这么折腾。」

「现在还一样。」他也笑着说。

几杯酒下去,我感到这几天从没有过的舒服。脑子里总是想著我爸,他的确死得太突然了。

「以前老爷子老绷著脸,没他在家倒觉得舒服。可现在觉得真冷清。」我像是对蓝宇又像是对自己说:「我从小就不喜欢他,他老训我,还打我,而且是不分地方,逮哪打哪我长大些,他好多了,他还爱找我说话,可我不爱理他我记得那年我自己考上了『南大』,他得意得都喝多了,说他那帮战友里,就他的儿子是自己考上的我从没觉得他对我好,可现在想想,我创业那几年,老爷子没少帮我」

我呷了口酒,看了蓝宇一眼,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是个最好的听众,我接著说:「他临死前,突然睁眼了,我想是回光返照。他看着我们每个人,最后眼光落到我身上,他肯定想说什么,可他说不出来,他心里可能真的喜欢我」我有点激动,说不下去。

过了好久,我听见蓝宇低声说:

「我想他去世的时候不会太难过的,咱妈、你、还有你两个妹妹都守在他身边。他应该是满足的」他停了片刻:「我母亲死的时候没有人陪著,她自己吃了一整瓶的安眠药」

我抬头看他,这是他第一次讲到他母亲的死,她是自杀的,难怪他从来不说。他表情有点怪,虽然很伤感,可带著冷漠:「我父母虽然住在西北,可他们都不是当地人,我妈妈是杭州人,父亲是东北人」所以他既有北方男人的轮廓,又有南方人的清秀,我看着他想。

「他们都是『工大』的老师。我小时候家里一直很好,我父亲特别喜欢玩。他总带著我和我妈妈玩,他教我拉二胡,带我集邮,还和我一起做算术应用题,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学完了初二的课程,都是他教我的。我妈妈不喜欢说话,她对谁都好。我以前从未听过他们吵架,唯一的一次是我妈妈说我爸爸大男人主义,家务一点也不帮忙,可后来她又笑着对我爸爸说『我不要睬你』。」

他说着还挺甜地笑。他又喝了一大口酒:

「改革开放了,我父亲算是最早跳下商海的知识分子,他好像研制了一个风机,被乡镇企业聘用。我们家变成校园里最富的人家,我们最早有了冰箱、彩电,全院的人都羡慕我们」我已经猜到这个故事的结局,现在这种事情很多。

「我父亲和你们这些商人不一样,他不懂得玩,他一玩就认真了。在我母亲去世之前我见过那女的,她实际上很漂亮,可在我看来却丑陋无比我十二岁,不敏感家里发生的事情,直到我母亲中风。医生都说她刚四十岁就这样,太年轻了。我每天放学到医院看她,我父亲很少去。」蓝宇明显地喝多了,否则他不会说出这么多话。我没有劝他停下来,这是太难得的机会。

「她其实已经没事了,出院了,可她还是死了。她留了很长的一封信,是写给我的,也是写给我父亲的:她恨钱,她说钱能使人变得冷酷,自私,无情。她说对她而言最珍贵的是感情,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听着,心不禁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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