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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萁(99)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高亦其的眼前一片模糊。

原以为分开的时间久一点,他就能把高诚忘了。

原来他也是自欺欺人。

高亦其捏着信跑回船舱,关上门,坐在窗边颤抖着抚摸信封上的字迹。那是高诚,他的先生。

苏伊士运河上来来往往的轮船那么多,高诚要写多少封信才能找到他?茫茫人海,这封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辗转在不同的人的手里的?他们操着口音怪异的中文,不断地登船,最后终于将信送到了他的手中。

可万一没人能找到他呢?

高亦其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捏着小刀好几次差点划到手,好不容易将信封拆开,刚看了开头,便已泣不成声。

高诚说:我不奢望你能收到这封信。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卑微地写下这行字,并不是为了让高亦其看见信就能回心转意,而是寻求宣泄思念的途径。

轮船的汽笛声在海面上传出很远,传递信件的小贩在邮轮起航前心满意足地走下甲板,他不仅得到了丰厚的小费,还有另一封即将传递回上海的厚厚的信。

*

又一年冬天,上海早早落了薄雪,可也仅仅是薄雪。

陈叔穿着厚棉袄从后院一路小跑,没搭理修剪花枝的下人,径直跑上了楼,外套都没脱,进屋时落了一地细碎的雪。

伏案的男人猛地抬头:“来了?”

“来了。”陈叔搓着手,将怀里的信拿出来,“爷,这回动静闹得有点大,小少爷该生气的。”

前一个月,不知哪家小报胡乱报道,说高诚要和梅二小姐成婚,气得男人当天就把报社砸了,可消息还是风一般刮了出去,也不知道远在法国的高亦其有没有听说。

高诚提心吊胆过了一个月,写了无数封信寄走,当收到回信的刹那,还是心跳如擂。

高亦其在船上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现在大抵是最难受的时候。

“也不知道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我实在抽不出身去看他,他也觉得在那儿把孩子生下来比较好。”高诚一边说,一边拆信封,刚将信纸摊开,就差点手抖打碎高亦其留下的汽水瓶子。

薄薄的信纸上只有八个字:一别两宽,各自生欢。

“陈叔……陈叔!”男人慌了,捏着信纸站起来,“订票,我今天就去法国。”

“爷,您冷静点!”老管家连忙将高诚拦住,“您要是走了,生意怎么办?”

“生意没了不要紧,小家伙好不容易愿意和我写写信,现在因为破报纸他妈的不要我了,我还做什么生意?”

陈叔听得哭笑不得:“爷,您冷静点,小少爷要真的不想理你,还写什么信?”

男人愣了愣。

陈叔边笑边摇头:“他这是赌气呢。”

“赌气啊……”高诚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跌坐回座椅,喃喃自语,“赌气也不行啊,他身子弱,现在还有孩子,怎么能赌气呢?”

“不成,我还是得去看他。”

说来说去,终是要走,陈叔愁得一咬牙:“爷,您要是放心,我代替您去法国。”

“你?”高诚捏信的手猛地一紧,“陈叔,三个月的船,太累了。”

“我这把老骨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坐船?”陈叔眼睛一瞪,来了脾气,“还是说爷您信不过我?”

老管家执拗起来,高诚也没有办法,于是两天之后,陈叔带着三个伙计,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了开往法国的船。

这下子留在上海的高诚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

隔着千山万水,信件走得太慢,高亦其在法国乡间买的房子还不装电报,高诚想要多联系也没有办法,只能一个人呆在偌大的宅院里苦苦地等候。

陈叔还在的时候,高诚并不觉得冷清,这会儿人都走了,他就算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下人也觉得凄凉,于是愈发思念弟弟,经常做着生意,忽然觉得陈叔带去的东西不够多,小家伙从小身体不好,又是吃过枪子儿的,一个人在国外可怎么办?

然而想归想,高诚身在上海,再担心也没办法亲自照顾高亦其,只能盼着陈叔去了,弟弟能过得舒服些,早些把孩子生下来,一家人团聚。

盼着盼着,年关将近,算起来陈叔也应该到法国了,高诚没心思过年,过得跟平日没什么两样,大年三十一个人吃了碗水饺,躺在卧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睡不着,爬起来站在阳台上抽烟。

烟火在天边绽放,高诚眯着眼睛瞧,心道要是高亦其在身边,肯定闹着要放炮仗,念及此,高诚大半夜跑下楼,从库房里翻出下人提前备好的鞭炮,用烟头点了,独自迎来了新的一年。

高诚觉得自己该,当初怎么对待高亦其,现在都回报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