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飘飖(154)

她实在不必担心什么，这场大战史称韩山大捷，虽足够曲折，结果却能让她稍稍放心。她应担心的应是另有其事。

镜子里的女子长发若瀑，心形小脸上是隽绣一样的精致五官，烛火映着的长长睫羽投在脸上，半明半昧着勾勒她的冥思苦探。她心不在焉梳着头发，想着高澄前几日并未来瞧她，只叫人每日送来一模一样的坐胎药，由四五个嬷嬷、侍卫一齐看着喝掉，她心里明白，她若不喝，要的就是这些人的命，她只好一滴不剩。这些好药也不知什么熬成的，喝了面色红润，血液通畅，只觉得神清气爽，却又不见丰腴，甚至瘦了一点。而今日高澄忽然来了，此刻就在净房沐浴……

心里乱到了极致，白日与江一牧说话，身边除了玉萝与阿伊娜几个，又密匝匝站了好几个婆子丫头，她们竟一句旁的话也说不得，步瑶只好将江一牧送回位于世子府南苑的客居之所。

“师姐，不能再犹豫了。”江一牧在广袖之下握住她的手，重重捏住，“师兄让我告诉你，他知道，你想再伴他两年，可他要你生儿育女。师姐，如若再堕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老师也没有办法了，到时一变俱变，就要出大乱子了！”

江一牧的话言犹在耳，步瑶将头发越梳越乱，手中的半月莲花玉梳被人拿走，转而又在她头上细细梳起来，她转首瞧去，那人一双长眸，薄薄搭在眼皮上，面色云蒸霞蔚，美若上神。她心里乱极了，忽地想起唐代李延寿的话：“文襄美姿容，善言笑，谈谑之际，从容弘雅。”

高澄专心梳着，不时瞧向铜镜里的步瑶，忽然来了一句：“步瑶，吾父崩。”

步瑶回过头，强忍住到了嘴边的惊呼。这句话包含太多涵义了。

《礼记》中说，天子去世才叫崩，原文是“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高澄这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他与他父王，这是要上位了，他的勃勃野心，从来就只藏在他的“美姿容，善言笑”中，世人不知的，李延寿还说“文襄嗣膺霸道，威略昭著。”

第二层意思，这阖府没几个人知道的事，元仲华都要严防死守的事，高澄告诉她了。

“我要出征了，侯景叛乱，虽派了慕容绍宗，我终究不放心，成败在此一举。”那长眸在她面上搜索着，蕴了几分疲累，“我得带着你一起走，你素来狡猾，既嫁与我了，在我眼皮底下还敢喝药，我走以后不知你和你那好哥哥、好妹妹还有无诡行。”

字句由他嘴角念出，云霞般的面容暴起几根青筋，捏住她的下巴，“我自认将心掏给了你，若你无心无肺，我也就自认无能。我总想着，迟早有一天，我得杀了你！”

蓬勃的杀气由他的面容蔓延，步瑶承认，若说帝王威仪，此刻已经在他身上了，身为帝王，哪里有顺心，夜色里的高澄有着深入骨髓的落寞，眸子深处仿佛朝外涌着血，那样红，那般痛。

步瑶没有挣扎，任由他打横抱起，层层幔帐于他们身后落下，高澄便是心理学需要重点研究的对象，他是一个矛盾综合体，既苛峻，又弘雅；既聪警，又懒怠；既霸道，又情柔；既深明事理，又狠戾乖张。人道有口蜜腹剑之徒，他却是个口剑行蜜之人。她就算知道所有结局，也常常看不透他。

本以为他气急了，为着高欢临终的嘱托，他该杀了这个让他乱了心神的女子以正前路。可他虽带着怒意，却也带着些许的哀凉，转瞬就沉沦于本心，两人只有月华蔽体，层层帐幔中，似燃起赤焰浓烟，在她耳边狠道：“给我生四个，不管男女。”

生四个！

乱了，一切都乱了！

步瑶骇得神识静止，却不得不在他如同千军万马的节奏中起起伏伏。

高澄心底一片澄明，揽了疲惫至极的她入怀，沉沉道：“明日收拾收拾，随我出征。”

第76章 寒山捷（一）

“步瑶，我有些怕。”

步瑶以为自己没听清，旋即反应过来，这是高澄第一次，对着一个人，说他真的有些怕。

自高欢疑似狗带之后，侯景便日益不安分起来，曾于醉酒时分对身边人说：“高欢活着，我听他的。若高欢死了，我岂能服侍鲜卑小儿！”鲜卑小儿自是指高澄，探子来报时，步瑶就在身边，她瞧见高澄的眉骨轻轻一挑，未有说任何话。

夜色沉重，高澄深夜仍不能眠，拥着步瑶木然瞧向层层帐幔之外。炉里的沉香屑拱出轻烟袅袅，高澄无意识地吻着步瑶额顶柔软的发际，“父亲多年来重用侯景，不是为了乡党之情，亦非真的生出君臣之契，而是，父亲离不开、除不掉他，可以说，默认黄河以南都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