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丑奴(51)

作者: 水怀珠 阅读记录

忘忧忘忧,至此以后,愿你无忧。

开始是我的事,结束是我的事。幸是我的事,不幸也是我的事。

只有无忧,我希望是你的事。

陈丑奴在院里遛狗,白玉抱着酒坛从厨房里走出来,两坛。

明月照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也照在她怀里熟褐色的酒坛子上,她笑,唇红齿白,眉眼粲然,一下子攫住陈丑奴的目光。

“陪我。”她大喇喇走过来,径自在草地上坐下。

陈丑奴也席地而坐,这一次,他们挨得很近,即使酒香飘溢,也不会彻底吞没彼此的气息。

白玉替陈丑奴揭开坛盖,递给他,扬眉:“你酒量好不好?”

陈丑奴单手抓住坛沿,也扬眉:“不好。”

白玉莞尔,双手抱起酒坛跟他一碰:“今晚喝垮你!”

陈丑奴啼笑皆非,举坛饮了一口,转头时,白玉正喝得咕噜咕噜的,像个小小的汉子。

“到底是喝垮我,还是喝垮你自己?”陈丑奴转开头,望向深深的夜。

白玉饮罢,长出一气,水润的眸子里泛起红来,像是喝得很痛快,她用力眨眨眼睛,突然用胳膊肘撞了身边人一下,板脸:“你太斯文了,不作数,重来。”

陈丑奴笑,笑完,双手捧起酒坛,仰头一顿豪饮。

白玉盯着他上下跳动的喉结,一时惊了。

小黄狗嗅到醇香,绕着两人东转来,西转去,尾巴摇得跟个风车一样,陈丑奴顾自喝着,酣畅淋漓,豪气冲天,爽快得仿佛不顾一切,不惜一切。

白玉定定看着,泪掉下来,突然用力把他的酒坛子夺过。

陈丑奴震了震,看向她。

大概是因为流泪,白玉竟恍惚间觉得,他的眼中,也是有泪的。

“哭什么?”

在雾蒙蒙、也泪濛濛的视野里,白玉听到陈丑奴这样问。她胸口一酸,眼泪流得更长,也更烫。

“我没哭。”她瞪大眼睛,故意这样说。

陈丑奴看着她,不再有话,他没有去擦她的泪,他拿回属于自己的酒,再一次扬起头。

夜风骤至,吹乱他鬓边的发,吹灭他眼里的光华,够不着琼酿的小黄狗在两人身边发出不满的控诉,他吞咽酒液的声音也毫不示弱——咕咚,咕咚……像一只愤怒而绝望的拳头……

白玉怔怔坐着,不再去拦。

她的泪没有流完,他的酒喝完了。

他醉倒在水一样的、想来是很冷的草地上,侧过身,把她抱住。

她抱着自己的那一大坛酒,后背抵在他滚烫的胸膛上,她听到风在树上游弋,她听到蝉在树下低语,她听到自己开口:“你还记得……那天在客栈里听到的‘许攸同’吗?”

陈丑奴的气息喷在她颈窝里,很均匀,也仿佛很平静,白玉听到自己说:“许攸同就是我。”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沉默,然后深吸一气,摸索着,把陈丑奴的手抓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放上。

她把她的心脏交给他,睁大眼睛,泪水唰唰地往下砸。

她说:“这就是我的疤。”

月色那样浓,星光那样灿烂,白玉流着泪,却又低低笑起来,道:“不过,我不叫许攸同,‘许攸同’是我顶替的别人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叫赵彤,闺名叫彤彤。我是山东章丘人,爹娘开了个镖局,会耍红缨枪,可是我想学剑,他们不让,我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十二岁那年,她挎上一个包袱,逃出章丘老家,一径南下。入剑宗,登大堂。

她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她不再做赵彤,她做许攸同,做别人,做自己最向往的、最珍爱的梦。

她立誓要学有所成,后来又更进一步,立誓要功成名就,立誓回乡、回家时,一定能光宗耀祖,让爹娘对自己刮目。

她确乎很上进,并且有对得起这份上进的天赋,很快便在剑宗一众新弟子里崭露头角,得掌教青眼,得顾竞青眼,往后更是顺风顺水,扶摇而上。

唯一遗憾的也不过就是——人缘不怎么好。

“我太争强好胜了……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时候都急着去证明自己。他们大多不喜欢我,有些面上同我笑笑,背后则颇多不齿;有些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我多讲一句;还有一些,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茬,他们在剑术上赢不了我,就竭尽所能地在其他方面欺凌我。其实,在剑宗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快乐,除了……”

除了——

一片片的碎梦在雾蒙蒙、冷冰冰的视野里拼合,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唇齿,那人的剑和白衣……

白玉紧紧闭上眼睛,尽可能不让那个形象恢复得太鲜明,这些年,她害怕做梦,怕梦回七星柱下的耻辱、伤痛,也害怕梦回年少时憧憬的、挚爱的那一抹白影。可是此刻,她还是要说,她必须要说,她要把这个人从她的伤疤里挖出来,彻彻底底,原原本本。

上一篇:春和景明 下一篇:殿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