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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奴(4)

作者: 水怀珠 阅读记录

陈丑奴猛缩脖子,脸磕在门上,发出“咚”一声响,端在手上的一盆水泼溅了半盆。

“……”女人的眼皮垮下来,问他,“我是鬼吗?”

陈丑奴箍稳水盆,脸上一片滚烫,他侧开脸,调整半晌,重新推开门,垂头入内,把那半盆水放在床边的凳子上。

女人眼神清明,却至始至终没能看到他的脸,她微蹙眉头,欲言又止,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扭开了头。

陈丑奴在腹里打转了半天的措辞顿时卡在喉咙里。

他透过眼前凌乱的发丝,望向床上扭头而眠的女人,心里微微一涩。

陈丑奴去厨房里看自己蒸的馒头。

灶台上热气蒸腾,屋外也渐渐漫开曙光,陈丑奴打开蒸笼,把蒸好的白面馒头一个个夹入簸箕里,晾了一会儿后,自吃了四个。

簸箕里还剩下三个,温度正好,陈丑奴想,女人应该吃不下这么多,便又拿起一个来,张嘴要啃,转念想道:只拿两个给人家,会不会太小气了?

于是拿起的那个终又被放下,陈丑奴把头发往面前抓了几把,尽可能遮住脸上的疤,端着半簸箕馒头给女人送去。

女人还没有醒,凳子上的半盆水也没有被动过。

陈丑奴又拎个凳子搁在床边,把馒头放在凳子上,视线在女人身上停了一会儿后,阖门而去。

幺婆婆是日上三竿时来的。她嗓门大,人还被埋在蓊蓊草影底下,声音便插上翅膀,高高地飞了过来:“丑奴啊,跟我去见你即将过门的媳妇吧!”

陈丑奴劈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往女人所在的屋子望了一眼。

幺婆婆拄着拐杖,边走边嚷:“何寡妇已经到亭子里候着啦,特给你采了篮新鲜的野果子,你这儿可还有上回去山里打的野兔?野兔没有,野鸡也成!一会儿正午饭点,你把人请上来,给人家做顿热乎饭,我也一道沾个光!”

陈丑奴把斧头和劈好的柴放到地上,起身去院门口把幺婆婆接进来,正准备去倒水给她喝,袖子被她一把抓住:“不瞎忙活,走,走。”

高高大大的陈丑奴被她拉得直往院外倾。

陈丑奴:“……”

幺婆婆交代:“何寡妇芳名叫素兰,一会儿别叫错了!”

夏日骄阳似火,粼粼碎金杂糅在流水里,反射出耀目的光辉。何素兰背着小女儿,端坐在溪水边的凉亭内,一颗心忐忑不定。

她生着一张原该十分圆润的脸,现在却是双颊凹陷,显得两个颧骨格外突出,眼皮耷拉下来,苦态尽显,眼皮睁开,风霜又尽在眸中,无处遁形。

山径上的脚步声传下来时,背后的小女儿紧跟着嘤了一下,何素兰忙站起来,佝背摇晃,把小女儿晃到眼眶边的眼泪哄了回去。

再一转身,便看到了山下那个牛高马大的人影。

虽只一眼,却也感觉那人顶着天,立着地,何素兰心跳猛快,飞快敛回视线,垂下眼帘,局促地看石桌旁的几丝杂草。

幺婆婆“素兰”、“素兰”地唤着,硬拉着陈丑奴进来了。

这并不是陈丑奴第一次相亲。

自他十八岁起,爷爷便开始留意他的婚事,那时他还不如现在这般高壮吓人,性情也还算敞亮可亲,是以村里村外还挺多人愿意帮忙做媒——虽然说的姑娘非残即病,非憨即傻。

没成,一是因为不管姑娘们怎么伤残,怎么憨傻,也总期盼着后半生能守一张相对入眼的脸,二是他爷爷酒后指桑骂槐,一口一个“凭什么瞧不起我孙儿!”

他抱着酒坛,站在院门口冲山下的村庄骂,骂到第二年,一觉不醒,去了。

打那以后,陈丑奴一天比一天沉,闷。愿意上门来给他牵红线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慢慢地,只剩下一个幺婆婆。

何素兰是幺婆婆给陈丑奴介绍的第三个人。

她的样子,跟陈丑奴想象的差不多。

她的反应也是。

陈丑奴拉着幺婆婆,在何素兰对面坐下,何素兰把石桌上的一篮子野果朝他推了推,陈丑奴垂眸一看,是一篮桑葚。

他没动,他把视线抬起来,看何素兰。

何素兰低垂的眼睫一个劲儿乱颤。

她没有看他。

幺婆婆在两人中间拉话,何素兰间或轻笑,间或沉吟,陈丑奴转头,望亭子外横斜的几颗翠竹。

天空蔚蓝,白云在翠竹后浮动。

幺婆婆说得口干舌燥了,沉下脸来拉了陈丑奴一把,陈丑奴转回头来,撞上何素兰的眼神,看到那眼睛里剧颤的惧意。

他低头,想了想,把石桌上的一篮子桑葚推回何素兰面前,起身道:“婆婆,家里有事,我先回了。”

幺婆婆:“诶?”

叫唤声从身后传来,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陈丑奴长腿一跨,几下便蹦到了山径上去,隐没于蓊蓊草丛里,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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