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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奴(2)

作者: 水怀珠 阅读记录

幺婆婆摆手:“熟门熟路的,送个啥?”

陈丑奴跟在她身后。

金乌西坠,霞云满天,地上也被染得黄的黄,红的红。走出小院,是一条蜿蜒的下山小径,径旁草木繁茂,蓊蓊绿影里点缀着花丝绒绒的蓟蓟草、粉白相间的田旋花。

陈丑奴走在幺婆婆后头,他一步,幺婆婆三步。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山间的泥路偶有松软,幺婆婆一不留神,连人带拐地打了个趔趄,陈丑奴长臂一伸,把她拉住,想了想,跨到前头,蹲下来把她背到了身上。

幺婆婆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升得老高老高。

她想,丑奴一定是个极高大的孩子,指不定比那关公庙里的关老爷还要魁梧,只可惜,她看不到。

“丑奴啊,”幺婆婆忍不住叹,“你不比旁人差,不该过成这样子哪……”

晚风轻轻吹拂陈丑奴挡在脸边的乱发,他习惯性地低了下头,默默看路,不应。

幺婆婆道:“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妇也忌讳你的长相,不敢看你的脸哪?”

幺婆婆没有听到陈丑奴的回答,断定是了,急道:“何寡妇不是那样的人,你别怕,她老早前就见过你的,指不定你对她也有些印象呢。她明日要到咱村里来给东家送新缝的衣裳,正巧跟你见上一面,我都跟她约好了,就约在溪口的亭子里,那儿僻静,不会有人来闹你们,况且有我在,就算被个把人瞧见,也没法说你们闲话。”

山风一阵紧跟一阵,空中落下野鸟扑动翅膀的轻响,幺婆婆道:“丑奴,我抱不着我自己的孙子,你就拿我当回奶奶,送个孙子来给我抱抱罢……”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

陈丑奴抬头,火烧云从远山尽头燃过来,烈焰般的红,奔涌在他黢黑的眸子里,像要把那一切黑暗都燃尽。

然而黑暗是燃不尽的,倒是那火,终究得化作灰烬。

陈丑奴垂落眼睫,继续朝山下走。

屋舍俨然的村子在山脚溪水后,幺婆婆听到泠泠水声,道:“快到村口了吧?不背了,这路我比你熟百倍,你且回去,别又被那帮泼孩儿瞧见。”

一水之隔,云霞笼罩的村庄炊烟袅袅,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男女往来,有笑有骂。那是个吵哄哄,也暖烘烘的世界,跟他的天壤之别。

陈丑奴把幺婆婆放下来,目送她进村。他站立在大山下,溪水边,披散的长发被风吹扬。

他确乎像一个野人——沉默的野人,站在世界的边角,不能参与,只能观望。

***

东屏村山阔如屏,下有大湖,湖在陈丑奴家院后二里开外的山坳底下。

陈丑奴回家简单做了晚饭,吃完后,照例溜达到湖边来。

湖水深幽,在微风里泛起粼粼波光,使水里的月影聚散不定,陈丑奴在湖边蹲下来,微微前倾,低头看他倒映在水中的脸。

那张脸被乱蓬蓬的长发遮掩着,除了俩炯炯的眼睛和一个直挺的鼻梁外,几乎不能露出什么来。他慢慢把两鬓的发丝拢到耳后,一条条刀疤像蜘蛛的腿,从他的左脸爬到右脸,上庭爬到下颌,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像在他脸上扎了个窝。

——你是不是怕那何寡妇也忌讳你的长相,不敢看你的脸哪?

——阿爹,我不跟他玩,他、他是个妖怪吧?

——吁!深山里的那个……那脸,蜘蛛窝一样啊!

——还淘气是吧?还淘我就把陈丑奴给你找来了啊?

……

湖风乍起,水中的脸因扭曲而愈显狰狞,陈丑奴睁大眼睛,定定看着,突然缩回脖子,把脸埋在膝盖上。

他那样高大一个,此刻蜷缩着,竟像个小刺猬似的。

可是“小刺猬”到底不小,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他的“刺”——这张到处是疤的脸,已经跟了他二十八年。

头二十年,这世上尚有一个一点儿不怕被他“扎”的人——他爷爷。爷爷牵他,抱他,捏他的脸颊,同他说笑话。爷爷跟世上的人不同,又跟世上的爷爷都一样,大喇喇笑着,把自个的孙儿捧在手心上。

可爷爷死后,除了眼盲的幺婆婆外,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挨在一块儿。

他们筑篱笆,砌高墙,他们路过山下时眼睛往院子上瞟,却又不敢把真个将目光停在他脸上。他们在背后为他操心——山上那人还没找媳妇啊?转头又吩咐自家的姑娘们——没事千万别往溪水那边跑!他们也说——真可怜哪!等他到了跟前来,就不约而同地变成了瞎子,哑巴。

那个受得住累、吃得动苦的何寡妇,会是个例外吗?

如果不是,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敢跟他挨在一块儿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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