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以前还是夜神时,司星掌夜,有吞噬梦珠的魇兽作伴,终日一人一兽,虽孤寂冷清,但若荼姚不刻意为难,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后有一日下值,午间小憩,醒时见酣睡卧于身畔的小兽头顶悬挂一黄色梦珠,其间颜如冠玉的红衣战神潇洒肆意,意气风发之态连烈日之光也难以比拟。
尔后几千年间,润玉再不敢做梦。
既然没有希望,何必奢望。
谁曾想阴差阳错,被人横插一脚胡来一气,硬叫奢望变成了现实。即便如此,与旭凤互通心意以来,经历过种种鸡飞狗跳的热闹,润玉依旧自持,除却神思沉入意识海和受伤梦魇以外,他就连沉睡也要保持清醒。
今次却是有些不同了。
或许是因为旭凤印在额头的吻过于温柔,他松懈下来,做了一个梦。
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身在幽深黑暗的笠泽深处。巨大的石门坍塌了一半,歪斜的匾额上青苔遍布,仅能模糊辨认出“笠泽”两个字样。大片粗长的水草飘飘忽忽,随波逐流,河床上不时卷起些漩涡,露出砂石下几根惨白的鱼骨。
暗流不断涌进黑黝黝的洞口,洞穴里不时发出晦涩不明的声响,像是关押着一头焦躁不安的巨兽,叫人生出退怯逃离的念头。
润玉知道里面是什么。
没有任何阻拦,他走了进去,此间的黑暗像是十分惧怕他,行动间润玉甚至感觉不到水波的轻动。
也是,这不过是个梦。
润玉十分了解自己的处境。
门后面,应该是一段鹅卵石铺就的长廊。他抬步,巨门后的黑雾中果然延伸出一段石子路。
路面上,还当缀有引路的夜明珠。
脚下亮了起来,润玉稳稳的走了一步。
长廊弯弯绕绕,有些假山小潭相佐,假山上寄生着绚丽夺目的珊瑚海葵,而潭里常有虾米甲鱼休养生息。
润玉记得他问过簌离,为何潭里的王八被扒去护体的外壳即命不久矣,而他的鳞片却能一次又一次的再生。可惜簌离并没有回答他。
洞穴顶上是万年的钟乳石,走在路上一不注意,便会有混浊的水珠滴进衣领,凉得人心里打颤。
他因扒鳞失血浑身燥热,趴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时候,就会闭着眼数着滴落在身上的水珠,它们有些会没进衣服里,混着血液沾湿衣物,有些会打在他的颈后发间,可以给他带来些许凉意。
润玉慢慢走着,伸出的掌心里落了一滴水。
再往里去,会有个岔口,一边是簌离教他弹琴画画的地方,另一边则是暗室。
润玉没有犹豫,径直往暗室走去。
那里是一个空房间,墙面是嶙峋怪石,没有桌子,没有床铺,没有颜色,没有生命,只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那是簌离剐他鳞片的地方。
白净的衣袍沾上了点点血色,润玉驻足于暗室的门前。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个梦。太微荼姚被囚,簌离安然无恙,他如今是六界君父,和旭凤恩爱有加,明明已经再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吱呀”一声,老旧的屋门应声而开,一个蜷缩着的孩子出现在润玉面前。
没有意料之中的铁锈味,润玉有些诧异。
他走到那孩子面前。
双手合而抱腿,垂首将脸埋于腿间,这个姿势润玉并不陌生。
小小的身躯似乎察觉到他的到来,颤抖了一下后将自己抱得更紧,缩成更小的一团。见状,润玉有些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曾经的自己。
他对谁都能温柔以待,唯独对自己,十分狠心。
“你……”犹豫半天,他询问似的开口,“可还觉得痛?”
小孩儿动了动,依旧不肯抬起脸来,只是摇摇头,又紧接着点了点头。
润玉蹲下身来,见那小脑袋上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衣服上也没有什么血迹,料想此时应该是旧鳞才剐去不久,也许只是惹簌离不高兴了关进来面壁罢了。
他抬起手,顿了一下后,抚上了小孩的后脑勺。
“没关系,忍忍就好了。”他说道,不知是在安慰谁。
却见那小脑袋略微抬起,一双小胖手撑起圆润的脸庞,滴溜溜的鹿眸好奇的看着润玉。
润玉一愣,忽的站了起来,问道,“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这孩子的模样虽与他有些相像,却胖乎乎圆滚滚的,与他儿时的样子相去甚远。
小孩也跟着爬了起来,脆生生学话道,“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润玉后退一步,努力镇定下来,试探道,“你可是笠泽的鲤儿?”
这回小胖娃娃不学话了,张口回道,“我不是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