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双手扶住身后的案桌,不自觉握紧了桌沿。
他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觉得朱大少说的有道理。
很久之前,从湖里的鱼儿惧他,山里的走兽怕他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是异类,纵使身边鸟语花香,脉脉温情,也显得格格不入。
白龙想起了朱老爷,那个总是乐呵呵哄着他宠着他的、说他是世上无上珍宝的人,在临死前满目无奈的让他回去。
子义也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错的吗?白龙想着,这里容不下他了,否则子义也不会让他离开。
可是他能回到哪里呢?所谓归处,又是何处?
自有记忆开始,朱老爷就在他的身边,教他写字、读书,包容他的一切,排除万难让他过得无忧舒心,即便他怠于回应那份热忱。那份直白又纯粹的欢喜,似曾相识,以至于白龙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也被影响了,他想着,即使格格不入,但能陪伴这个人一段时间,让他多开心一会,不会是什么坏事。
“子义要我多陪陪他,所以我留了下来,我做错了吗?”
白龙有些沮丧,又有些委屈,什么时候有求必应也是错了。
“父亲要你留下,你就留下,”朱大少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少年才发觉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前,又听他道,“那他让你走呢?”
白龙扭头看了看院里开得正茂的春花,那些娇艳的粉色被三月的春雨打落了一地,软趴趴的散在夜里的青石板上,无力又可怜。
缘起缘灭,他确实应该离开了。
“我会走的。”白龙说。
(一百七十六)
朱家丧事刚刚办完,朱大少便乘着天气暖和,带着车队外出做生意去了。
说是去京城采购,其实是打着行商之名与京中显贵暗中联手,要偷偷将白龙运至京城。
他是遵从父亲的遗愿让白龙离开,可白龙自己又回来了。他是个记仇的人,不会让眼中钉再一次无恙离开。
那日白龙说走就走,朱大少抬起头时,簌簌花落的窗前已经没有那白衣少年的影子。朱大少让人封了别苑,回朱宅接连几日闭门谢客,朱老太见自己儿子撞了邪似的,赶忙去请神婆高人来叫魂。清平镇近几年精怪平白多了起来,朱老太又是信佛信教什么都信,这方面的门路比较多,故而找来的人虽然大多都是些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但也不乏能人异士。
朱大少相中一人,那人支招,受妖物惊吓必得取那妖怪精血服下,方能化险为夷一世平安。至于如何降伏妖怪,则更为简单粗暴,要知道妖怪成精吸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那些都是十分纯净的精气,所以要想乱其修行,只需要取怨气极大的乱葬岗坟头土,佐以黑狗血,必能破妖精障壁。
朱大少信了,然后在别苑抓住了白龙。
白龙在朱家仙人井呆了二十几年,乍一离开,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得循着一路的春信走走停停,直至暮色沉沉,才发觉自己不过是在山中打转。他于是停了下来,寻了处清冽的湖泊,化出龙尾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着水里的游鱼。
白龙很喜欢自己的尾巴,尾巴上的鳞片晶莹透亮,流光璀璨,时常亮出来数上一数,除了能够消磨时光外,还能让朱老爷这个没见识的夸上一夸,叫白龙很是受用。
“他要,你就给吗?”
想到朱老爷,朱大少的质问便又一次回荡在他耳边,白龙不禁反思,是否真的因为自己的存在,造下了不可挽回的业障。
念起即断,念起不随,念起即觉,觉之既无,无念方能无业,他是否明白得太晚了。
白龙晃了晃尾巴,抬起尾巴尖,盯着薄如蝉翼的雪白尾鳍,觉得似乎许久以前,也有过什么人喜欢过这条大尾巴。
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错觉了。有过一段时间,他脑中偶尔浮现的画面,耳边似有若无的声音,甚至是莫名其妙的耳鬓厮磨,都将他折磨得难以入睡,最后不得不将那些光怪陆离寄托于笔触之下,才歇了纷乱嘈杂的思绪。
可笑的是,那些画让朱老爷视若珍宝,一幅幅全裱了起来,放在书房里珍藏。现在想想,林林总总的异象,或许是因为自己真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说不定。
白龙决定回别苑带走那些画。
这正中了朱大少的下怀。
正如朱老爷所担心的,他还太年轻,看不透朱大少眼光中的凌厉和刻薄,朱老爷把他保护的太好了。
白龙不愿和朱大少计较,毕竟以他和朱老爷的关系,朱大少应该算是他的小辈,是以这个小辈为先前的失礼呈上酒盅时,白龙并没有设防。
当意识再度清醒,他已经被粗大的铁钉钉穿手脚,固定在一辆行走的马车之中。恰逢途经崎岖狭窄的山路,传遍周身的疼痛叫白龙不得不化出原形,凭借蛮力掀翻了马车,车队的马儿一路上本就受了龙威腿脚发颤,再经这么一吓,纷纷四下逃窜慌不择路,朱大少坐骑更是洒然一跃,跳下悬崖,白龙满身血污,也趁乱匆匆滚落,掉进深不见底的山涧之中,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