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记事(222)

在出乎意料地遭到女鬼的反攻之后，他的杏圆眼睛中先是充满了意外的神色，而后是困惑，接着是受伤、愤怒，最后转归为平淡无波。

女鬼想要他代替自己被圈禁此处，而她则可以夺他肉身，重归人世。

我叹口气。明镜受到欺骗，一定很伤心。我都舍不得责打的人，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女鬼伤了心，我真的太心疼了。可是没办法，总要让他学着长大。

我听到明镜召唤后，立刻从符咒中出来，陪伴他左右，辅助他战斗，最终将女鬼永世封印。

封印，而不是打散魂魄。

明镜还是心软了。

【5】

从他十六岁，到十八岁，我陪他游历了三年。

一路上，他不仅遇到许多妖怪，也遇到一些除妖师，有真心待他的，也有虚与委蛇的。渐渐地，明镜学会了有所保留，待人处事，七分诚意，三分戒备。也学会了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明镜十七岁那年，我和他一起泛舟洞庭湖，第一次遇到花婉兮。

那个时候的花婉兮，还没有在京城扬名，青涩得如同一颗青枣、一个青橘，坚硬又苦涩，冷淡而倨傲，仗着一身实力从南闯到北，目中无人，嚣张狂傲。

她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比明镜有天赋，甚至比京中任何一个大除妖师都有天赋。她天生就是修习除妖道术的料子，她简直就是为成为除妖师而生的。

若她有一个好出身，此时恐怕早已扬名立万，腰缠万贯。

然而她没有，所以至今都孤身一人，浪迹天涯。

我自诩看人还算准，于是对明镜说，若是这个姑娘肯收敛一下脾性，稳重一些，谦虚一些，找一个快要隐退的老除妖师为她引路，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明镜似乎和花婉兮很投缘，不仅与她攀谈许久，还借走她一本讲述咒术可逆性的高深书籍。

我很好奇，花婉兮既非世家又无名无派，从哪里搞来这种不为外人流传的书籍？她得到了稀书居然还肯借给他？

明镜说，花婉兮杀了一个恶贯满盈的除妖师，偷走了他的书。至于她为什么肯借给她，因为书上的东西花婉兮全都学会了，这本书对她没价值了。

我讶然问道，花婉兮是自学的么？

说到此处，明镜也露出佩服的神情，用力点头。

我又问，这本书给你学，你看得懂吗？

明镜面色微红，有些尴尬地说：“多看几遍，应该是看得懂的。”

我笑了笑，搂住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柔声说：“不管怎样，你在绘姬眼里，都是最厉害的。”

我说完这话，明镜脸更红了，真的很可爱很有趣。

一月后，我陪明镜去花婉兮住处还书时，刚好看见深秋枫红之中，一树桃花灼灼而开，花大人倚在一棵枫树上，向着恢复人貌的桃花妖说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你便叫做宜君吧。”

声音温润，一声一声像敲在我心上，叮铃动听。

啪嗒一声，明镜手中的书掉在我脚上。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发觉他眼神不一样，不由意味深长地一笑。

怪不得找她聊天聊那么久，怪不得非要借她的书，原来是开窍了。

明镜今年十七岁。

我的小除妖师长大了。

他动心了。

【6】

草木回春，啼鸟向暖，杨柳依依，三年已过，终于到了回京的季节。

我让他和我一起驾云回去，他站在山头徘徊许久，说有些舍不得这段旅程了。

这一路上，他见过山精树怪、狐妖水鬼，知晓人心恶，沾染美人香，曾挥斩妖刀斩尽人间不平，也曾符光流转给孤苦妖怪以希望。他从人间夜路中行走的众妖身边穿行而过，风尘沾衣不沾心。

此时的山头景色绝美，青空无限，远山翠微。

明镜忽然朝空山挥了挥手，笑着大喊：“我要走了！此去京城，风波险恶，行路艰难，我们各自保重，有缘再会！”

我问他在和谁讲话？

他说，他在和三年来遇到过的妖怪告别。

和所遇、所听到的一段段悲喜聚散是是非非告别。

曾有三千世界鸦飞，浮生盛宴重衣叠佩。绚烂灯火一笑辉夜，烟散云飞。

我暗想，京城名流众多，人心难测，此去山高水长。明镜誓要守护四方，我便守护好他。

明镜是个幸运的孩子，降于盛世，生在世家，自小修习除妖道术，一路游历，一路赢得颂名。

不出意外的话，我会陪他成为京城第一除妖师，陪他在府邸凿清泉，赏落花，迎来友人，送往妖怪。

若有朋友出远门，我会替他千山万水前去相送。

他年纪大了之后，我会陪他聊过往，聊那些遇到过的妖怪，当我提起他们的名字，他便会记起他们的面貌、他们的往事，而后拍着大腿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