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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晚(7)

作者: 叫我糯米九 阅读记录

“我晓得你们都不待见他,不愿看见他,”梁晚拿着那对银镯子往桌上一扔,“我从前也是,觉得他蛮横无理狼心狗肺,是个实打实的灾星祸患。”小小的镯子砰的摔在桌面上,嗡嗡的打了几个转儿才停住。

“可你们心里比我更明白,即便他江承多自私绝情,这些年来从未亏待过谁,该尽的孝他都尽了,该还的恩他也都还了,就算嘴硬得可恶,终究还是把药给送了过来,小淮的命,他救了。”

“到如今,”梁晚有些哽咽,“我只盼你们能记得有这个儿子,告诉我他到底能去哪里。他病的厉害,那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走,若是……若是……”她说不下去,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江父颓然坐在椅子里,苍老得有许多斑的手想要碰一碰那个小镯子,又烫手似的收了回来。银镯子安安静静躺在那儿,仿佛又见着许多年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奶声奶气地喊“娘亲”,颊边的梨涡甜得能溢出蜜。

他们骗他,要带他去街上买糖葫芦,就再不记得把他接回来。

那么多年,他们忘了那个杀伐决断无坚不摧的江承,也曾会怕会疼会哭着要爹娘,他们忽略了他太久,以至于到最后他走,他们也不能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梁家人来接女儿,一贯懂事听话的小女儿却头一回违抗父母,不肯回家去。

“娘,您不晓得,我到底错得多离谱。”梁晚哭得眼睛红肿,已流不出泪,对着梁夫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

梁夫人被女儿决绝痛苦的眼神摄住,于是那些劝她回家劝她改嫁劝她忘了江承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您必然是不信的,成婚那么多年,他怕我不愿,就真的从未迫我同房过。外人都说他江大少爷狠戾绝情,可我如今才明白过来,那就是个傻子,一个连命都能说不要就不要的傻子。”

然后他们这群人,合起伙来,把一个傻子逼上了绝路。

多可笑,他们枉称善良正义仁慈公正,到最后,连个傻子都不放过。

☆、六

梁晚找到瑜州的小院,已是三个月后。

江承曾同她讲过,以后要带她去南方,再不回来。他那时已然很累,真话混着假话一齐说出来,她没往心里去。

后来他走了,她后悔得一点儿一点儿拼凑从前的过往,才终于能找出蛛丝马迹。他身子不好,可那么多年过去,让她见着的,统共不过临走前那一回,是真正撑不下去了。

他倒聪明,每回都要换个大夫,抓药也不在同一个铺子里头抓,没给那些对头留下过什么把柄。但女人执拗起来,长城都能哭倒,何况查出他到最后已无力掩藏的病情。

“寿数已尽”、“病入膏肓”、“活不长久”……这样的话,梁晚已不知听了多少遍,起初心被捅烂似的疼,到后来疼麻了,就只想去找他,再没旁的什么心思。

就算找着具尸骨,她想,她也得抱着那具尸骨和他往地狱一块儿走,她这个夫君有能耐有本事,做鬼也不会让她受欺负。

江承还没来得及做鬼,所以她见到的也不是具尸骨。

小院儿荒凉,只有个又聋又哑的小仆从,梁晚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一跺脚跑到后头墙边踩着石头翻了过去。

落地的时候声音颇大,所幸衣服穿得厚实,没摔出毛病来。梁晚拍了拍身上的土,乘那小仆从还在低着头扫地,一溜烟儿窜进后头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里。她这些日子在外头吃了不少亏,大小姐的秉性磨去不少,愈发圆滑无赖起来,跟只狡猾的小猴子似的。

然而小猴子终究野性不足,没出息得厉害,才一见着床上躺着的男人,眼圈儿霎时就红起来,抽抽噎噎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屋里陈设简单得有些寒酸,不过一个炭盆,一张小桌,两把椅子,并一张床,再没什么了。炭盆里的火烧得快要熄了,偶尔炸出个火星子又迅速灭下去,一点儿也不暖和。

江承正躺在床上,厚厚的棉被盖在身上,连起伏都要看不见,他脸色煞白得可怕,颊边晕着两团病态的红潮,瘦得眉目愈发深刻,眼睛紧紧闭着,间或发出阵阵闷咳,薄唇微张着费力喘息,吐出灼热而微弱的白汽。鸦黑的长发被压在脑袋后头,肆意铺在枕头上,就好像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有点儿活气的地方了,然而待梁晚走进了才看清,里面夹杂着许多灰白,分外扎眼。

他从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不过三个月,竟任由自己落到这般可怜难堪的境地。

梁晚轻轻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手的骨节一粒粒凸出来,指尖毫无生息地被她捧在手心里,枯瘦的腕子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