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195)
展念浑噩了整整十日。
第十一日晚间,院中忽然乱起来。
“大人,吐了好多血,怕是不行了。”
“大人,是否禀告皇上?”
“大人……”
也晴和云敦紧张地起身,不安地来回踱步,展念却出奇地冷静,默然坐在房中,宛如一座不化的冰雕,胡什礼抖着手替展念偷偷开门,“夫人快去吧,还能见着最后一面……”
展念理了理衣衫,慢慢走出去。
院中,楚宗红着眼,一把匕首架在李绂的颈间,对着左右的侍卫大喝:“谁都不许动!”
展念恍若无闻地穿过。
胤禟浑身已是滚烫,他蜷缩在墙角,一阵阵的寒颤,口齿不清地唤着,“阿念……阿念……”
展念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我在。”
她的长发垂下,他本能地伸手攥住。
“阿念,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承受这些,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阿念,这个孩子,不能留。”
“阿念,不要走……我错了,不要走……”
“阿念,我好冷。”
展念温柔抵着他的额头,“忍一忍,很快就不冷了。”
胤禟听不到,仍在一遍遍地说“我错了”,一遍遍地说“不要走”。
良久,冷战渐渐缓解,他慢慢松开展念的头发,“走了……也好……远远的……也好……”
空茫茫的目光,一点一点,落到了实处。
胤禟努力地看她。
展念对他笑。
“阿念,我走了。”
展念俯身吻住他的唇,“我展念,言出必行。”
语罢,已无人应。
她的夫君,死在八月二十七,四十四岁生辰之夜。
不远处的街巷,已有更夫打梆敲锣地经过。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
秋分以后,昼短,夜长。昼愈短,夜愈长。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
她的夫君,从此一生,只余春夏,再无秋冬。
“子时三更,秋分已至,平安无事——”
第66章 岁岁不知春
“倒是很有义气。”李绂拨开楚宗的匕首,“塞思黑病故,我去写奏折,此处全权交给二位大人,先前的僭越之举,我不会上报。”
胡什礼闻言,立即将也晴和云敦也放了。
“福晋!”
囚室的门忽然大开,荒蛮而激烈的月光照进,如鸿蒙初开的惨白。
展念轻轻将胤禟放下。
胤禟仿佛被她的动作惊扰,血色褪尽的面容上,最后蕴下的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月光下,也晴不可置信地看见,福晋素来乌黑的长发,已是斑驳不堪的颜色,她以为自己花了眼,可是忽而风起,轻云蔽月,骤然黯淡的天地间,那些霜雪般的月光仍留在她的发上。
“也晴,打水来。”
也晴已惊怔得不能动。
云敦迅速依言捧过水盆和巾帕,楚宗亦捧过一套干净衣衫,也晴终于能开口,“福晋若难过,便哭出来罢。”
“哭什么?”展念拿起巾帕,甚至有微微的笑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也晴再说不出话。
是啊,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把她当做小孩子了。
展念仔细替他梳洗整理,神情温柔,声音宛若呢喃。
“那年,我是你的侍女,如今,还是扮作了你的侍女,看我们俩,一个老主子,一个老丫头。”
“以后我不在,那些养尊处优的毛病,可得改了。”
“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给你梳头的场景?”
“你被我硬生生按住,可别扭了,我却笑得好大声,说,揪住你的小辫子了。”
“你耳根都红了,还冷着脸要走,被我缠住不放……我是不是挺像流氓的?可你明明也在忍笑啊……”
展念顿了顿,伸手,轻轻于他的眉心一敲。
“你啊。”
朝霞卷着秋色,慢慢铺展开了。
胡什礼已遣人买好一口薄棺,他拍着寒酸的木板,有些惆怅,“怎么说,也算天潢贵胄,死后竟是这样潦草。”
楚宗坐在一旁,“皇上知道了?”
“知道了,已经派人去西大通接两位公子了,待他们赶到,便扶棺回京。”
展念起身,望向院中的棺木,对云敦道:“放进去罢,我梳洗一下。”
云敦看她神色如常地走开,有些惊恐地问也晴:“福晋是不是疯了?”
“你知道,福晋得知寻公子已死后,做了什么吗?”
“什么?”
“面不改色地刨坟。”
云敦打了一个寒噤。
展念认真打点了自己,抱琴施然而出,在棺木旁席地而坐,笑道:“听好了,我弹最后一遍。”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